意識沉浮。
像溺水者終于沖破粘稠的水面。
狗蛋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他肺葉生疼。
不是昊天宗那令人窒息的靈壓,也不是玄天宗故地冰冷的石殿。
映入眼簾的,是粗糙、潮濕、布滿苔蘚的巖石穹頂。
幾縷微弱的天光,不知從何處曲折的縫隙里艱難地透進來,照亮空氣中懸浮的塵埃微粒,如同凝固的灰燼。
這里是……一個破敗的山洞。
遠離了昊天宗的喧囂,也遠離了他短暫停留過的、如今已成他人之物的玄天宗故地。
死寂,包裹著殘破。
“呃……”一聲壓抑的**從他干裂的唇邊逸出。
幾乎是聲音發出的瞬間,一道安靜的影子便籠罩過來。
阿月跪坐在他身側的干草鋪上,那雙融合了無機質冰冷與悠兒殘留溫潤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著他蒼白憔悴的臉。
她沒有任何言語,只是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開他額前被冷汗濡濕的碎發,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程序化的精準,卻又在細微處泄露出一絲不容錯辨的關切。
她身上的能量回路穩定地發出微弱的藍光,像黑暗中的螢火蟲,是這死寂里唯一規律的心跳。
“狗蛋!”
另一聲呼喚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凌霜幾乎是撲到了他鋪位的另一邊。
少女臉上寫滿了驚魂未定的擔憂,往日清冷的眉宇此刻緊緊蹙著,眼圈泛紅。
她身后,幾名同樣帶著仆役或外門弟子標識的追隨者,不安地擠在洞口狹窄的光影里,大氣不敢出,直到看見他睜開眼,那幾張緊繃的臉上才終于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蒼白。
“我們……我們以為……”凌霜的聲音哽住了,后面的話被翻涌的情緒堵在喉嚨里。
狗蛋嘗試著牽動嘴角,想給一個安撫的微笑,卻只扯動了臉上僵硬的肌肉。
他微微偏頭,視線越過凌霜的肩頭,望向洞口那幾張惶恐又帶著希冀的臉——是些熟悉的面孔,曾遠遠跟在凌霜身后的卑微身影。
他們身上還殘留著倉皇逃離時的狼狽,衣袍破損,沾滿泥塵。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無聲地壓在了狗蛋尚未完全復蘇的心頭。
為了這些人,也為了身邊這兩個最重要的人,他不能倒下。
“我…沒事。”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多久了?”
“三天。”阿月的聲音平穩無波,卻像冰冷的鑿子,精準地刻下時間的重量,“天道意志退去后,你意識核心活動驟降,處于深度保護性沉眠狀態。凌霜動用秘寶,將我們轉移至此。”
三天……狗蛋閉上眼,那鋪天蓋地的金色意志洪流仿佛還在意識深處咆哮。
它不是虛無縹緲的概念,而是一頭擁有實質重量的、冰冷的、碾碎一切的巨獸。
它壓下時,每一根骨頭都在**,每一個念頭都被凍結、粉碎。
那是一種絕對的、令人絕望的威壓,是蒼穹本身在向你宣告:螻蟻,跪下,或者化為齏粉。
然而……
他在記憶的殘骸中翻找。
在那絕對的碾壓即將把他意志徹底磨滅的剎那,有什么東西……被撼動了?
不是戰勝,絕不是。
那感覺,更像是一個無比龐大、精密運轉的冰冷機械,在某個絕對不應該存在的外力作用下,一個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齒輪,極其短暫地……卡頓了一下。
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松動”。
這松動,源于他意識深處,源于他背負的星輝之名,源于父親遺物(燧石吊墜)在絕境中傳遞出的最后一絲不屈的灼熱。
是這縷星火,在絕對的黑暗中,極其偶然地,燎到了那龐然巨物最不起眼的、布滿灰塵的角落。
——天道意志,并非完全不可戰勝?
這個念頭本身,就帶著褻瀆的驚悚和一絲令人戰栗的誘惑。
但它并非源于盲目的狂妄。
狗蛋清晰地記得那瞬間“卡頓”帶來的反饋:一種結構性的脆弱。如同再宏偉的堤壩,也懼怕從內部開始的一道微小蟻穴。
代價是什么?
是意識差點被徹底抹除,是身體幾乎在威壓下崩解成血霧。
那“松動”帶來的,是更龐大、更恐怖的反噬。
無事,最好別輕易挑釁。
這是用命換來的、刻在骨髓里的教訓。
他緩緩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布滿細小傷口和淤青的手掌上。
就是這只手,握住了父親的骨刃,試圖向那不可名狀之物揮出絕望的一擊。
也是這只手,此刻似乎……有些不同。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身下粗糙的干草莖稈。
就在觸碰到草莖表面的瞬間,他的“視界”猛地向內塌陷、旋轉!
不再是草莖的紋理,而是看到了構成這草莖最基礎的物質微粒——它們不再是穩定、堅固的基石,反而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流動的、半透明的狀態。
在這些微粒之間,鑲嵌著無數細小、漆黑的……裂痕!
這些裂痕如同凝固的黑色閃電,又像是宇宙誕生時留下的傷疤。
它們不規則地蔓延,彼此勾連,形成一張覆蓋在現實萬物基礎之上的、破碎的蛛網。
一種冰冷、死寂、帶著萬物終焉氣息的“虛無感”從那些裂痕中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
它們無處不在!
構成草莖的微粒上有,構成巖石洞壁的微粒上有,構成他自身血肉的微粒上……同樣有!
只是他自身的“裂痕”,似乎被一層極其黯淡、卻頑強存在的微光籠罩著,那微光帶著熟悉的星火氣息,來自他的血脈深處,來自胸口的燧石吊墜。
世界的基石……崩潰了?
而且早已開始?
狗蛋的呼吸驟然停止,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比面對天道意志時更甚。
這不是毀滅,這是早已發生的、緩慢而不可逆的崩壞!
而天道意志,或許正是這崩潰過程本身的具象化?
亦或是維持這破碎世界不至于瞬間解體的冰冷秩序?
就在這時,他目光所及之處,洞壁上一塊不起眼的、指甲蓋大小的巖石碎片邊緣,一道極其微小的黑色裂痕邊緣,極其突兀地閃爍了一下。
一道細微得如同錯覺的、銀白色的光絲,從裂痕內部一閃而逝。
一種無法言喻的沖動攫住了狗蛋。
仿佛那光絲與他靈魂深處某個沉寂的角落產生了共鳴。
他全部的意念,如同無形的觸手,朝著那塊巖石碎片,朝著那閃爍光絲的裂痕末端,猛地“抓”了過去!
不是靈力,不是蠻力,而是一種源自他“看見”那些裂痕的、全新的感知。
意念觸碰的剎那,時間仿佛被拉長、扭曲。
那塊巖石碎片周圍的“空間”和構成它的“基礎微粒”,在他感知中瞬間變得模糊、混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
一種極其微弱的“支配感”油然而生。
“嗡……”
一聲只有他能“聽見”的、來自世界根基的細微震顫。
那塊指甲蓋大小的巖石碎片,連同它邊緣那道細微的裂痕,極其突兀地從洞壁上……消失了!
不是粉碎,不是掉落,是徹徹底底的、毫無征兆的“抹除”!
仿佛那里原本就只是一片虛空,從未存在過任何物質。
原地只留下一個邊緣光滑得不可思議的微小凹坑,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瞬間雕琢而出。
洞內一片死寂。
凌霜和她的追隨者們茫然地看著那處洞壁,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只有阿月,那雙融合了智能體邏輯與悠兒意識的眼眸,猛地轉向狗蛋,瞳孔深處,代表高速運算的幽藍光芒瘋狂閃爍起來。
“空間坐標點……局部物質基礎結構……發生不可解析的‘湮滅’!”阿月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種絕對的平穩,帶著一種近乎驚駭的冰冷電子音質,“目標區域,物理法則底層邏輯……出現短暫異常!警告!偵測到未知高維干涉殘留!源點……鎖定在狗蛋身上!能量波動模式……匹配度97.8%……星輝文明核心特征‘虛熵湮滅’!”
“湮滅?”凌霜倒吸一口冷氣,看向狗蛋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與茫然,“你……你做了什么?那石頭……怎么沒了?”
狗蛋沒有立刻回答。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攏了自己的手掌,握成一個并不有力的拳頭。
指尖微微顫抖著,殘留著一種奇異的余韻——那是觸及世界底層規則、并極其短暫地“撬動”了它的觸感。
微弱,渺小,卻真實不虛。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拳頭,仿佛里面攥著的不再是血肉,而是……一種可能。
一種撬動這個腐朽、破碎、被冰冷天道意志籠罩的世界的……支點。
“我……”狗蛋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剛剛從深淵爬回、目睹了世界真相后的疲憊與奇異的力量感,“我好像……弄明白了一點東西。”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凌霜驚疑不定的臉,掃過追隨者們茫然恐懼的眼神,最后落在阿月那雙閃爍著復雜幽藍光芒的瞳孔上。
他的眼神深處,那剛剛經歷天道洗禮、目睹世界裂痕的疲憊之下,一種前所未有的銳利和沉重正在緩緩凝聚,如同深埋在灰燼下的星火,開始重新搏動。
凌霜怔怔地看著他,看著少年蒼白臉上那混合著疲憊與某種難以言喻神采的表情,看著他緊握的、似乎蘊藏著可怕力量的拳頭,又下意識地看向洞壁上那個光滑得詭異的微小凹坑。
混亂、震驚、一絲絲源自未知的恐懼在她眼中交織。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喃喃地,仿佛在確認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實:
“你……你的身上……有光……”
那光,并非肉眼可見的璀璨,更像是一種從靈魂最深處、從血脈的源頭、從目睹世界崩壞裂痕的絕望與明悟中掙扎而出的微芒。
它微弱,卻固執地穿透了山洞的晦暗,穿透了天道碾壓留下的心靈廢墟,也穿透了凌霜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
那光里,浸染著星輝末裔的沉重,帶著剛剛撬動世界一角法則的余燼,也燃燒著一種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危險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