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
青云宗,亂葬崗。
月光被厚重的、飽含怨戾之氣的陰云吞噬,吝嗇地灑下幾縷慘淡的、仿佛沾染了尸毒的灰白。
這里并非尋常墳冢,而是巨獸消化系統末端的排泄場。
一片傾斜的、寸草不生的巨大坡地,由不知累積了多少歲月的骨灰、腐爛的有機物和冰冷的砂石混合而成,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如同碾碎枯骨的咯吱聲。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化不開的、混合了尸臭、藥毒和某種深層土壤腐朽氣息的惡臭,吸一口便覺肺腑灼燒,頭暈目眩。
無數形態扭曲、殘缺不全的骸骨半埋半露,空洞的眼窩和咧開的頜骨無聲地訴說著被吞噬的過往。
蛆蟲在腐肉間翻滾,形成一片片蠕動著的、散發著磷光的白色潮水。
更遠處,隱約傳來豺狗低沉的嗚咽和禿鷲翅膀扇動空氣的沉悶聲響,那是這片死亡之地的清道夫。
這里是青云宗“廢物再利用”的終點站。
是試藥童子、任務失敗者、觸犯門規的低階弟子……所有失去價值的血肉殘渣,最終的歸宿。
‘李銳’(狗蛋)如同一塊冰冷的墓碑,靜立在亂葬崗邊緣一處相對高聳的骨灰坡上。
他赤焰峰的道袍在陰風中獵獵作響,沾滿了蝕骨淵的毒瘴污穢和早已干涸發黑的蟲血。
他并未刻意收斂氣息,淬體小圓滿的力量在體內如同沉睡的火山,被阿月的模擬力場牢牢鎖在淬體六重的表象之下。
骨刃緊貼手臂內側,灰白的刃身與周遭的慘白骸骨融為一體。
他的目光穿透粘稠的黑暗,死死鎖定著通往丹霞峰的那條蜿蜒小路,如同等待獵物的夜梟。
時間在死寂與惡臭中緩慢爬行。
每一刻都像在腐朽的尸骸上行走。
終于,遠處傳來了細微的、拖拽重物的摩擦聲,伴隨著壓抑的喘息和低低的啜泣。
一支小小的、如同送葬的隊伍出現在小路盡頭。
幾名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低階丹仆童子,穿著沾滿藥漬的粗布短衫,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麻木和死氣。
他們兩人一組,用粗糙的草繩拖拽著幾具用破草席卷裹的“東西”。
草席在崎嶇的地面上摩擦,留下斷續的、暗褐色的濕痕。
從草席邊緣露出的部分,可以看到焦黑的、扭曲的肢體,或是覆蓋著詭異冰霜、皮膚青紫腫脹的軀干。
那是被“百煉融脈丹”或其他失敗丹方吞噬的生命殘骸。
隊伍最后,兩名童子拖拽的草席里,裹著的正是‘陳平’(阿月)。
她的偽裝毫無破綻——臉色是一種瀕死的青灰,嘴唇烏紫,嘴角殘留著干涸的黑色血沫和冰碴。
身體軟綿綿地隨著拖拽晃動,如同徹底失去生機的破布娃娃。
偶爾因顛簸露出的手臂上,布滿了猙獰的、如同被熔巖灼燒又瞬間凍結的青紫色傷痕,血管在皮膚下呈現出不祥的黑色脈絡。
她的呼吸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這具軀殼尚未完全“冷卻”。
童子們沉默地將一具具“殘骸”拖到指定的拋尸區域,動作熟練而機械,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處理一堆無用的垃圾。
沒有人交談,只有草席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和粗重的喘息。
當輪到‘陳平’(阿月)時,兩名童子麻木地將草繩解開,像丟棄一袋沉重的垃圾般,合力將她那“殘破”的軀體拋向一堆半掩的白骨之中。
噗通!
沉悶的聲響在死寂的亂葬崗格外刺耳。
阿月的身體砸在冰冷的骨堆上,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如同骨骼斷裂的輕響(模擬),隨即徹底“不動”了。
童子們任務完成,沒有絲毫停留,甚至沒有多看這死亡之地一眼,如同逃離瘟疫般,低著頭,沿著來路匆匆離去。
他們的身影很快被濃重的黑暗和怨戾之氣吞沒,只留下亂葬崗更深沉的死寂和空氣中彌漫的絕望。
時間仿佛凝固。
只有蛆蟲啃噬腐肉的悉索聲和遠處豺狗的嗚咽,是這片死亡國度的背景音。
一分鐘。
兩分鐘。
骨灰坡上,狗蛋如同磐石,紋絲不動,只有眼神銳利如鷹,緊盯著那堆白骨。
突然!
白骨堆中,那具“陳平”的“尸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動作細微到如同風吹動了一根枯草。
緊接著,覆蓋著青紫傷痕的手臂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抬起,如同生銹的杠桿,五指深深插入身下冰冷的骨灰和腐殖層中。
然后,在沒有任何借力的情況下,那具“殘破”的身體,以一種違背了物理定律的、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姿態,緩緩地、直挺挺地從白骨堆中“立”了起來!
月光恰好在這一刻,艱難地撕開一片云隙,慘白的光柱落下,照亮了這一幕。
‘陳平’(阿月)站在那里。
身上依舊沾滿骨灰、污血和草屑,道袍破碎,露出的皮膚上傷痕猙獰可怖。
但她的眼神,卻再無半分瀕死的渾濁與渙散!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冰冷、幽邃、毫無人類情感,如同兩潭凍結了億萬年的寒潭,又像是星艦主腦在絕對理性的狀態下掃描著周圍的環境!
月光落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映出一種非人的、近乎完美的冰冷光澤。
她的動作雖然依舊帶著一絲“僵硬”,但那并非受傷所致,而是如同精密的機械在重新校準姿態!
從頭到尾,每一寸肌肉的松弛與緊繃,每一次呼吸的微弱與停頓,每一處傷痕的色澤與形態,甚至被拋落時骨骼發出的那聲輕響……都是經過億萬次計算的完美演出!
一旦有一絲破綻,被青云宗任何一名高階修士察覺這具“尸體”的異常,等待她的,將是被徹底解剖、研究、榨干最后一絲價值的永恒地獄!
阿月抬起頭,冰冷的目光精準地鎖定了骨灰坡上的狗蛋。
無需言語,一道無形的神念鏈接瞬間建立。
“身份確認:李銳(狗蛋偽裝)。”
“任務狀態:陷阱布設完成。坐標:萬法閣能量節點(骨淵)、地火靈脈中樞(丹霞)。激活協議:待機。”
“撤離路徑:已規劃。風險系數:低。”
狗蛋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無聲地從坡頂滑下,落在阿月身邊。
兩人目光交匯,沒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冰冷如鐵的默契。狗蛋的目光掃過阿月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即便知道是偽裝,一股混雜著憤怒與冰冷的殺意依舊在心底翻騰。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阿月手臂上一道模擬的、深可見骨的焦黑傷口邊緣,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走。”他聲音低沉,如同砂紙摩擦。
沒有多余的交流。
兩道身影如同被夜色本身吞噬,沿著阿月計算出的、避開所有巡邏路線和靈力監測節點的最幽暗路徑,悄無聲息地向著青云宗那恢弘而冰冷的護山大陣邊緣潛行而去。
他們穿過廢棄礦洞的陰影,如同行走在巨獸廢棄的血管中;他們貼著毒霧彌漫的沼澤邊緣滑過,腐臭的泥水在腳下無聲分開;他們攀上陡峭的、布滿鋒利碎石的絕壁,動作敏捷如猿,卻不帶起一絲聲響。
當那隔絕天地的巨大金色光幕再次出現在眼前時,兩人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毫無阻礙地穿過了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屏障。
穿過光幕的瞬間,仿佛從一個粘稠污濁的噩夢,跌入了另一個冰冷死寂的墳場。
光幕之外,依舊是荒涼死寂的山野,但至少,頭頂是真正的、未被瘴云污染的星空。
他們沒有回頭。
身后,那盤踞在群山之中、散發著貪婪與毀滅氣息的龐然巨物,在星光下顯露出猙獰而沉默的輪廓。
它依舊在運轉,在轟鳴,在吞噬,絲毫不知曉,在它最核心的骨骼深處(萬法閣)、在它搏動的心臟邊緣(地火靈脈),兩顆冰冷到極致、燃燒著星火的“墓碑”,已然深深嵌入!
陷阱已經安裝完畢。
引信,已然埋藏。
激活那沉眠的“天樞殘骸”的鑰匙,只剩下最后一個條件——等待。
等待獵物踏入毀滅的網。
等待星火燎原的信號。
而這個時間,狗蛋和阿月都無比清晰地知道,在那頭貪婪巨獸永不停歇的吞噬**驅使下……絕不會太久。
星光下,兩道身影徹底融入荒野的黑暗,如同從未存在過。
只有亂葬崗的腐臭和青云宗熔爐的轟鳴,在夜色中無聲地發酵,醞釀著將焚盡一切的……終局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