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沼林的腐臭與血腥仿佛被拋在了另一個世界。
玄天宗的頹敗山門在身后縮成一道模糊的、恥辱的灰線,前方,青云山脈連綿起伏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脊背,在薄暮中顯露出壓迫性的猙獰。
狗蛋(偽裝李銳)和阿月(偽裝陳平)混在赤焰峰弟子隊列的末尾,每一步踏在通往青云宗的靈玉石階上,都感覺像是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冰冷的山風吹拂著他們身上那件象征掠奪與強權的赤焰峰道袍,卻吹不散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
最擔心的事情——李銳、陳平失蹤引發的即時追查——如同懸頂的利劍,卻遲遲未曾落下。
三天過去,王厲的隊伍像一列沉默的、滿載贓物的戰車,碾過荒原,駛向巨獸的巢穴。
隊伍里氣氛壓抑,底層弟子間偶爾交換的眼神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更深重的恐懼,無人提及那兩名“同伴”的去向。
他們就像兩滴微不足道的水珠,蒸發在玄天宗那片絕望的泥沼里,連一絲漣漪都未曾在這支隊伍中激起。
這份沉寂,比任何追查都更令人窒息,它無聲地宣告著青云宗龐大體系下個體生命的卑微——螻蟻的消失,不值得巨獸側目。
“目標區域接近。”阿月的神念如同冰冷的溪流,悄然流入狗蛋的意識,“護山大陣能量輻射峰值:臨界。視覺欺騙模式:高負荷運轉中。”
狗蛋微微抬眼。
前方天際,一道橫亙天地的、恢弘無比的金色光幕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光幕流轉著無數繁復玄奧的符文,如同天神織就的壁障,散發著堂皇、威嚴、不容侵犯的磅礴氣息。
光幕之外,山腳下凡人城池燈火點點,隱約傳來繁華市聲,一派祥和安寧。
這光幕,是庇護?
是隔絕?
還是…一張精心編織的、遮蔽污穢的畫皮?
當隊伍穿過那看似堅不可摧、實則對持有特定令牌的弟子如同水波般柔順分開的光幕時,狗蛋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全身,仿佛穿過了一層粘稠的、充滿審視目光的液體。
光幕內的景象瞬間撕裂了外界的幻象!
空氣驟然變得灼熱而污濁,混雜著濃烈的硫磺、金屬熔煉、以及某種…若有若無的血腥和怨戾之氣。
高聳入云的黑色山峰被開鑿出無數蜂巢般的洞府和宏偉殿宇,粗大的、如同巨蟒盤繞的金屬管道連接各處,噴吐著暗紅的廢氣與滾燙的冷卻液,發出沉悶的轟鳴。
天空被一層暗紅色的、永不消散的瘴云籠罩,遮蔽了真正的日月星辰。
無數身著各峰服飾的弟子如同工蟻般在縱橫交錯的懸空棧道和巨大平臺上奔忙,臉上大多帶著麻木、疲憊或一種病態的狂熱。
遠處傳來沉悶的撞擊聲,那是巨大的鍛爐在捶打靈材;刺耳的尖嘯聲,是某種活物在實驗中被強行抽取靈力;更遠處,隱約有凄厲的、非人的哀嚎被山風撕碎,斷斷續續地飄來。
虛假的正義在護山大陣后面瞬間就原形畢露。
這里不是仙家福地,而是一座龐大、冰冷、高效運轉的掠奪熔爐,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裸的弱肉強食與資源壓榨的氣息。
赤焰峰偏殿前的巨大演武場由整塊暗紅色的、蘊含火煞之氣的“焚心巖”鋪就,散發著灼人的熱浪。
隊伍在此降落,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巖石上激起回響。
王厲負手立于臺階之上,背對著眾人,赤焰道袍在熱風中獵獵作響,如同一尊熔巖澆筑的兇神。
短暫的死寂后,王厲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上沒有長途跋涉的疲憊,只有一種饜足的、如同飽食后的兇獸般的慵懶與冰冷。
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緩緩掃過臺階下噤若寒蟬的弟子們。
“很好,”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遠處傳來的各種噪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金屬摩擦感,“玄天宗的‘土特產’,都帶回來了。” 他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不要以為,本座不知道你們在下面…都干了些什么。”
一股無形的壓力陡然降臨,筑基期的靈壓如同實質的熔巖,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
空氣瞬間變得粘稠灼熱,連呼吸都帶著灼燒感。
“老規矩。”王厲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淬火的鋼刀,“一,九。” 他伸出兩根手指,指尖縈繞著暗紅的火煞之氣。“你們一,本座九。懂?”
臺階下,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滴落在滾燙巖石上瞬間蒸發的滋滋聲。
短暫的沉默后,隊伍前列幾名氣息明顯強橫、接近淬體圓滿的弟子動了。
他們熟練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肉痛,從各自的儲物袋中取出東西。
不是零散的靈石礦胚,而是成品的、閃爍著各色寶光的器物!
一件帶著森森寒氣的冰魄玉髓,顯然是玄天宗壓箱底的寒屬性靈材;一柄劍胚,雖未開鋒,但通體流轉著青蒙蒙的銳氣,隱隱有風雷之音;甚至還有幾瓶貼著玄天宗丹閣特有封禁符的丹藥,藥香隔著玉瓶都能透出一絲精純!
一件件價值遠超“貢品”的贓物被恭敬地呈放在王厲面前冰冷的石階上。
王厲面無表情地看著,指尖偶爾微動,將某件東西攝入掌心把玩一下,隨即又丟回原處,如同處理垃圾。
整個過程,無人敢有半分遲疑或不滿。
他們動作流暢,眼神麻木,顯然早已將這敲骨吸髓的“規矩”刻進了骨髓里。
輪到隊伍末尾了。
狗蛋和阿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計劃中,他們只需要偽裝身份混入,何曾想過還有這“交保護費”的一環?
他們身上,只有之前從孫槐錢松那里“收繳”來的那個沾滿污泥的粗布包裹,里面是幾塊混雜的、品質低劣的精金礦胚和幾顆暗淡無光、靈氣稀薄的下品靈石。
這點東西,在眼前這堆閃爍著寶光的“戰利品”面前,簡直如同路邊的碎石之于璀璨的寶石!
‘李銳’(狗蛋)硬著頭皮,模仿著記憶中李銳那種帶著諂媚又有些心虛的神態,將那個臟兮兮的包裹放在石階上最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和阿月扮演的‘陳平’一起,深深低下頭。
包裹散開一角,露出里面灰撲撲、毫無靈光的礦石和幾顆可憐巴巴的劣質靈石,在周圍寶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和…滑稽。
王厲的目光,如同兩柄冰冷的刮刀,瞬間釘在了那個包裹上。
他臉上的慵懶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如同火山即將噴發般的暴怒。
臺階上的空氣溫度驟然飆升,熱浪扭曲了視線。
“呵…”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從王厲喉嚨里擠出,像毒蛇吐信。
他緩緩抬起腳,赤色的靴底纏繞著灼熱的火煞之氣,如同燒紅的烙鐵,對著那堆“垃圾”狠狠踩踏下去!
噗嗤!
堅硬的礦石在筑基修士的含怒一腳下瞬間化為齏粉,劣質的靈石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碎裂、湮滅。一股混合著石粉和劣質靈氣潰散的焦糊味彌漫開來。
“丟人現眼的東西!”王厲的咆哮如同驚雷炸響,震得整個演武場都在顫抖,狂暴的靈壓讓所有弟子都忍不住后退一步,臉色煞白。
“李銳!陳平!你們是把玄天宗當豬圈逛了一圈,還是把本座當叫花子打發?!”
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向偽裝成李銳的狗蛋和偽裝成陳平的阿月。
那眼神中的怒火和毫不掩飾的殺意,幾乎要將他們點燃、燒成灰燼!
“廢物!連刮地皮都不會的廢物!”王厲的聲音帶著極致的厭惡和不容置疑的審判,“李銳!滾去蝕骨淵!給老子采十朵新鮮的鬼面菇回來!少一朵,你就把自己種在那里當肥料!”
蝕骨淵!
鬼面菇!
狗蛋(李銳)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
即使以李銳淬體六重的實力,深入那終年彌漫著蝕骨**毒瘴、滋生著無數詭異毒蟲、更盤踞著未知恐怖存在的深淵絕地,去采摘那種能制造恐怖幻境、本身也蘊含劇毒的魔菇,十死無生!
這是**裸的死刑判決!
“陳平!”王厲的矛頭轉向阿月(陳平),“煉丹房新煉了一批‘百煉融脈丹’,正缺個試藥的!你去!給老子試出藥性來!”
試藥童子!
煉丹師摸索新丹方時的人體熔爐,經脈寸斷、爆體而亡是家常便飯,九死一生!
冷酷的懲罰如同兩道裹挾著死亡氣息的颶風,瞬間將狗蛋和阿月卷入絕境。
周圍弟子投來的目光,有冷漠,有幸災樂禍,有兔死狐悲的麻木,唯獨沒有一絲同情。
在這座熔爐里,被淘汰的廢渣,只配被投入更深的煉獄。
然而,在狗蛋和阿月那被恐懼和絕望冰封的意識深處,阿月冰冷如機械的推演結論卻如同驚雷炸響:“警告:高威脅懲戒指令。分析:蝕骨淵地理坐標:赤焰峰地脈深處,毗鄰宗門核心禁地‘萬法閣’能量節點。計算:該節點與‘天樞殘骸’能量共鳴點,空間距離:縮短97.8%。路徑可行性:存在。‘百煉融脈丹’試藥房:位于丹霞峰底部,毗鄰地火靈脈中樞。計算:該中樞能量波動特征與‘天樞殘骸’休眠期反饋信號,相似度:89.3%。路徑可行性:存在。”
絕境!
亦是…天賜的路徑!
王厲那充滿毀滅欲的咆哮,如同命運齒輪轉動時發出的、刺耳的摩擦聲。
他絕不會想到,自己親手丟入煉獄的兩顆“廢子”,其墜落的方向,正精準地指向了這頭巨獸最致命的心臟!
他更不會想到,這兩顆廢子的核心,燃燒著的是足以焚盡整個青云的星火!
狗蛋(李銳)和阿月(陳平)深深地低下頭,姿態卑微到塵埃里,完美地演繹著恐懼和絕望。
但在無人可見的陰影中,狗蛋的嘴角,卻勾起了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如同星芒一閃而逝的弧度。
天意?
不。
這是星輝守墓人,以身為餌,為這腐朽的巨獸,掘下的第一鏟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