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明》
/春溪笛曉
/2025年6月19日
/首發于晉江文學城
公元1567年是挺熱鬧的年份,這時候的意大利水手已經熱衷于穿著水手褲滿世界跑,葡萄牙人正以方便貿易為由長期租借澳門,而大明王朝也即將解除頒布了一百余年的海貿禁令。
嘉靖末,譚綸、戚繼光、俞大遒平海大捷,東南沿海一帶倭患初平,迎來了難得的安寧。
朝廷趁著隆慶改元這樣的好機會,商議著開海禁恢復停滯已久的海上貿易?;四敲炊嘬娰M蕩平海寇,總得給朝廷回回血吧?
只不過這一樁被稱為“隆慶開?!钡募咽?,最后也不知道到底肥了誰的腰包。
幸而這樣的家國大事跟顧閑關系不大,不需要他去操心。
顧閑,人如其名,顧家一閑人。
他今年才十三四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個頭一天賽一天高,胃口也一天比一天大,偏他嘴巴還叼,每頓都要吃肉,吃白面,反正得吃好的。
顧閑爹娘一尋思,這么吃下去不是事。
要知道人們常說“吃喝嫖賭敗家玩意”,吃喝都排在嫖賭前面了,你說能吃是小事嗎?一點都不??!
當發現家里已經沒幾個銅板后,顧閑爹娘在被窩里合計了一整晚,想出個損招——
叫顧閑去京師投奔女婿。
說是女婿,其實他們女兒已經不在世了,生下個孩子還沒學會說話呢,人就沒了,唉,真是個沒福的。
說起這女婿張居正,那出息可就大了,人家從小被稱為“江陵神童”,十二歲考了秀才,十六歲當了舉人。聽說最近還升官了,成了閣老,四十出頭的閣老!
若不是當初三房那邊從中牽線,這樁姻緣哪里落得到他們家頭上?
提及當初那樁好姻緣,夫妻倆又齊齊嘆了口氣。
唉,可惜女兒是個沒福的,真叫人傷心。
若非這兩年年景不太好,家里實在養不起這么個小子,顧家爹媽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女兒都不在了,還讓小舅子去打秋風像什么樣?
要知道這些年來女婿張居正一直沒有忘記他們,年節都會派人送些節禮過來慰問。
女婿人品這么好,他們送那么個能吃的娃去京師打秋風,實在是有點不要臉了!
但他們也不全是因為被顧閑吃怕了,這不是想著讓孩子去沾點神童的文氣,爭取日后也能考個功名嗎?
都十三四歲的人了,哪能整天只惦記著吃吃喝喝!
懷揣著這種想法,顧家爹娘把顧閑送上了船,殷殷叮囑他到了京師要聽姐夫的話,千萬莫要給姐夫惹禍。
顧閑面上一一應了,心里卻早就樂開花。
京師那可是天子腳下,天南海北的貨物匯聚其中,好吃的自然也多不勝數,顧閑已經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了。
顧閑別過父母,乘船一路北上。
他是去過京師的,只不過不是這個時代的京師。
那時候他也饞,家里把他塞給一個當大廚的遠房親戚做學徒,一當就是好幾年。
跟著那位遠房親戚,顧閑不僅學了一手好廚藝,還在各種聚會上聽了許多關于時局的討論,倒是真叫他了解了他們生活在一個多么動蕩不安的時代。
有的大人見他好奇地旁聽,還會笑著說什么“我來考考你”。
顧閑來者不拒,全都積極回答。
誰都喜歡一教就會的小孩,顧閑就那么從識字算數學到天文地理,什么都懂那么一點。
包括他那位便宜姐夫張居正的光輝人生,他都在一位老先生口中了解了不少。
這可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大改革家。
他主政的十年間針對政治、軍事、經濟、教育等方面的種種弊端進行了自上而下的變革,整個朝廷在他的主導之下一掃嘉靖年間的頹態高速運轉起來。
可惜這場改革最后沒能逃過人死政息的厄運。
在張居正去世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位大明首輔的風評都不算好。
畢竟皇帝帶頭要扣他罪名,那當然是什么惡劣事跡都往他身上安。
直至明末風雨飄搖,張居正才終于得以恢復名譽。到了清末,梁啟超更是對他這位改革家大力贊譽,直夸他為“有明一代惟一的大政治家”。
這約莫就是所謂的“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臣”。
既然扣罪名的事是張居正死后才發生的,顧閑覺得自己走這一趟很有必要。
現在張居正才四十多歲,距離他病故還早得很,他可以悉心投喂這位便宜姐夫,爭取讓張居正多活個十幾二十年,為大明改革事業奉獻終身!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顧閑抓住四月天的尾巴來到了京師朝陽門外。
他背上背著一口鍋,左手提著父母準備的特產,右手提著自己買的肥美漕運鴨,好奇地在繁華熱鬧的街道上左顧右盼。
顧閑在富庶的江南長大,倒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不過看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里還是感慨萬千。
不必旁人指路,他都知道往前走一段路是東四牌樓,是個豎著四個大牌樓的十字路口。
南牌樓上寫著“明照坊”三個大字,顧閑這次的目的地就是那兒。
今年張居正在老師徐階的推舉下順利入閣,終于有資格在門上掛個“府”字了,自是趁機置換了一處稍微大點的宅院。
早在置辦好新宅時,張居正就給二老去了封信,告知他們新的住址,表示以后寫信可以改送到這里。
不得不說,這樣的張居正比清末以及民國學者們吹噓的完美改革者要鮮活許多,至少顧閑讀到這封信時就有點感動。
發妻都去世十幾年了,還能在更換住宅時第一時間告知岳父岳母,實在是個念舊情的人。
顧閑手里有張府地址,一點都不急著登門找人。他揮別了送他來京師的同鄉,在路邊好奇地看人家做白水雜碎。
這是很普通的一道平民小吃,顧名思義就是把豬腸、豬肺、豬肝、豬心等等一鍋燉了。
這些豬下水得經過特殊處理才好吃,像這個店家就用草木灰燒出來的堿水認真搓洗著豬腸,老練的手法引得顧閑津津有味看了半天。
他還很自來熟地跟人家嘮嗑起來:“您不怕別人把你的手藝學了去嗎?”
那攤主笑呵呵地說:“怕什么,別人就算學了去,也沒我做的這么干凈好吃?!?/p>
別的不說,光是這個灰水就是第一道門檻,別人做的都沒他做的好用!
顧閑一聽攤主這么自信,興趣更濃了。他麻溜說道:“那我可得嘗嘗了?!?/p>
攤主笑著努努嘴,示意他看向灶上那冒著熱氣的大鍋:“喏,那里有一鍋快燉好的,你再等一會就能吃上了?!?/p>
顧閑放下手里的東西拉了張板凳坐下,邊和攤主閑聊邊等著白水雜碎出鍋。
京師的天氣不知怎么回事,快五月了還冷得很,尤其是臨近傍晚,顧閑一個南直隸人覺得此時此刻很需要吃點熱乎乎的東西暖和暖和。
等第一口白水雜碎下肚,顧閑就知道攤主確實很有自信的資本。
雜碎吃的就是個“雜”字,每種內臟都有不同的口感,每一口都有不一樣的滋味——可惜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雜”得好吃。
眼前這碗白水雜碎就非常美味!
顧閑飛快吃完一整碗白水雜碎,熱情地夸贊起攤主的手藝來,同時用行動和語言表達了自己的喜愛。
就這么成功收獲了自己在京師的第一位朋友。
眼看太陽都快下山了,顧閑才想起自己還得去投奔便宜姐夫,趕忙收拾收拾直奔張府。他緊趕慢趕,正好趕在張居正回府前抵達人家大門口。
顧閑剛放下東西準備敲門呢,就看到個中年文官從另一邊走來。那人蓄著長須,眉目俊逸,只是氣質有些冷峻,隱隱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氣勢。
很符合爹娘給他講的便宜姐夫長相!
眼瞅著對方確實是往張府這邊走的,顧閑兩眼一亮。他背著鍋跑到對方面前,有點緊張地搓了搓手,朝張居正自我介紹:“姐夫,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小舅子,這次特地來京城看看咱外甥……”
張居正:?!
讓兒子跑女婿家蹭吃蹭喝這種事,顧家爹娘壓根不好意思說出口,竟是沒給張居正捎個信。
以至于平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張居正都有點兒措手不及。
不是,你怎么跑京師來了?
還有你背上那圓溜溜的鐵鍋是怎么回事?!
張居正當然知道顧閑這個小舅子。
妻子去世那年岳母得到消息后受刺激昏厥過去,找大夫一看才知曉懷了個小子。當時岳母年紀也不算小了,差點就沒保住這孩子。
等小舅子出生后岳父給他取了個“閑”字為名,盼著他往后能當個富貴閑人,別有那么多坎坷。
這些都是張居正從信里知道的。
這些年他忙于仕途,一直沒機會親自去看望岳父岳母,自然也沒見過這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多歲的小舅子。
不管怎么樣,顧閑到底算是自家孩子的舅舅,張居正向來不茍言笑的臉上都多了幾分和煦:“原來是閑哥兒,進屋再說吧。”
顧閑歡喜地拎起地上兩麻袋,邊跟在張居正身后往里走邊跟他介紹麻袋里裝的是什么。
特別是那只從麻袋里探出個腦袋來透氣的大白鴨。
“這可是吃漕運糧米長大的肥鴨,聽說是專供京師大酒樓做烤鴨用的,我軟磨硬泡才勻我一只。要是不好吃,我得去找他算賬!對了,姐夫你府里有地方做烤鴨嗎?”
張居正:“……”
他想知道誰家里可以做烤鴨。
顧閑何等機敏,一下子在張居正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他立刻說道:“不要緊,先養兩天,等我出去尋摸尋摸,瞧瞧能不能蹭個燜爐來烤。實在不行,做姜絲燜鴨也不錯,這個季節最適合吃了。”
爹娘說過,剛見面一定要給姐夫留個好印象,他可不能嫌棄姐夫家里沒有烤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