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晉慈掃向他那一眼,好像只是環顧室內時,因他也占據部分空間,一并掃過的。
他這個人,在她眼里,與沙發的顏色、地毯的花紋,似乎沒什么區別。
她一眼也沒有多看。
她仍保持兩手插進風衣口袋里的狀態,不仰不俯地筆直站立,踩著黑色長靴,好像不打算進來,只在看向剛剛叫她“姐姐”的人時,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心,語氣也不是很重:“你知不知道你媽媽很擔心你?”
那聲音,像放涼的水,有種毫不刻意的漠然底色。
傅易沛幾乎如夢初醒。
剛剛還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小姑娘,此時朝林晉慈走去,聲音惴惴的:“我媽媽也來了啊?”
“在樓下。”
林晉慈回答,視線越過表妹,移向后方,傅易沛已經起身,兩人倏然對上視線,像是都沒意料到對方此時會看來。
兩道未經處理的目光,突兀撞到一起,沒有火花,一致的沉默,如同兩座彼此遙望的山,歷經時光更迭,各自無聲地落著葉。
林晉慈先收回視線,眼睫過快地扇動一下,問表妹:“你的事處理好了嗎?”
表妹心虛地瞥了一眼傅易沛,原本無理也要掰三分的氣勢頹了下來,一面夾著嗓子說“不好意思啦,打擾了”,一面扯著林晉慈的衣袖試圖疾遁,低聲道:“不用處理了,哎呀,是誤會,算了算了!我們趕緊走,姐姐你怎么會來這啊,我媽是不是罵死我了?”
“你待會兒可以聽聽。”
林晉慈被表妹帶出房間,一側手臂也被表妹迅速拐上,另一側的手,在她自己的兜里微動。
指尖摩挲著印章手柄上的刻紋。
這是她下意識的習慣,有心事或者思考的時候,手指總要機械地摸些凹凸不平的東西,仿佛如此也能摸清自己心緒里的起伏。
圍繞著圓柱雕刻的紋路,首尾相合,一圈圈徒勞地繞,回到原地是一種必然,似乎什么也解不開。
身隨意動,林晉慈回了頭。
酒店的長廊深靜,傅易沛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站在門口。
廊窗外的世界,澄亮得像一聽橘子罐頭,濃郁的光,迤迤照進,落在他腳邊。
地毯亮部的圖案看著像金盞花。
多年前,林晉慈離開這片土地時,曾收到一束,橘燦燦的,那時候她對菊科植物還缺乏了解,后來去往花園之國,因負責花卉展覽中心的重建工作才偶然得知,金盞花在神話里有“離別之痛”和“迷戀”的意思。
表妹也跟著回頭,看見傅易沛就像老鼠見了貓,拐林晉慈胳膊的手立馬加重了力,步速猛增,“他還追出來看我們!姐姐快走快走!他現在肯定莫名其妙的,覺得我們是神經病!”
林晉慈輕聲疑惑:“不至于吧?”
表妹篤然:“肯定!你沒來之前他打電話給前臺差點叫酒店保安來趕我!哎呀!總之快走!”
林晉慈問表妹剛剛干了什么神經病的事。表妹抿嘴,一臉犯難的尷尬:“這個嘛……說來話長。”
在大廳踱步等候的小姨看到安然無恙的女兒,先是松了一口氣,之后所有焦心不安直接兌換成倍的怒氣,手舉得再高,一個寵壞女兒的媽媽也打不下去,但一頓痛罵少不了。
一路痛罵到上車。
“萬幸!今天有你姐姐在!媽媽急得都快瘋了,你爸爸本來就不同意你當什么演員,你要是有點什么事,那我也別活了,還好今天沒出什么事!不許再有下次了,聽到沒有!”
表妹嘟囔著解釋:“不會出事的!我進去,他都不讓我關門。”
聽她似有未遂的遺憾語氣,小姨立即聲量拔高:“關門?你想關門干嘛?”
“我要把握機會啊!娛樂圈漂亮的人那么多,我光漂亮也沒什么用啊。”
懸而不落的巴掌這回是真要打下來了,車還沒啟動,坐副駕駛的表妹哇哇大叫著往林晉慈身邊躲。
小姨狠狠拍了表妹胳膊兩下:“光漂亮是沒什么用!但你沒腦子能把你媽氣死!這本事大了去了!”
這樣的場景,從未在林晉慈和她的媽媽夏蓉之間出現過,她只安靜地、又有些新奇地旁觀著,等小姨被氣到胸口痛,拉林晉慈來說理,林晉慈才回到表妹說的第一句話,基于事實,很客觀地問:“那你現在把握到什么機會了嗎?”
表妹當場被掐住七寸,氣焰銳減,由強詞奪理轉弱聲嘀咕。
“都說了嘛,是誤會……他說他對我沒有任何喜歡的意思,那天在選角現場多看了我兩眼,也只是因為看到我,讓他想起了一個人,我一聽,心想替身文學我也可以啊,結果!你知道他說什么嗎?”表妹氣憤不已朝林晉慈拋來問題。
林晉慈搖搖頭。
“他說,他看到我這張臉,就很討厭!”
林晉慈說:“哦。”
當時場景,歷歷在目,傅易沛似乎還在她眼尾的小痣上多掃了一眼,滿眼不加掩飾的厭煩。表妹指著自己鼻子,痛斥荒謬:“居然有人可以對著我這張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臉,說討厭?哈?有沒有搞錯?我就跟他說,我不信。”
相比表妹情緒的大起大落,林晉慈連聲調都沒什么變動,很平靜地推演經過。
“所以,他就要喊安保來趕你?”
表妹驚道:“你怎么知道是我說完這句話他就打電話給前臺的?”
林晉慈沉默了兩秒,眼神示意表妹拉上安全帶坐好,一邊啟動車子一邊說:“這句是挺神經病的。”
“可是我來都來了,我總不能白來一趟。”扯扯身上的裙子,表妹也挺委屈,“我為了這身行頭,信用卡都刷爆了。”
小姨豎眉道:“你說什么!?”
表妹扭頭撒嬌扮可憐:“媽媽~我這陳述罪行呢,你讓我講完呀。”
林晉慈噗嗤一聲笑,替表妹解圍,接話:“那你不想白來還能怎么辦呢,不都說是誤會了嗎?”
表妹說:“我看他這個人脾氣還蠻好的,也沒什么歹心,我就說,我不管!就算是我誤會了,那也是你對我亂放電造成的!”
小姨簡直嘆為觀止:“這種話你怎么好意思說出口的?”
表妹不以為恥:“怎么不好意思啊,厚臉皮又不要錢。”
小姨問:“那人家怎么回的你?”
“他笑了。”表妹插句題外話,“笑得還挺好看的。”
“笑什么?”
“他說,這就叫亂放電?他以前也這樣看他喜歡的女孩子。很多次,人家從來都沒有感覺到。”表妹看向林晉慈道,“我就說,那也是你的問題!人家沒感覺到,肯定是你表達方式有問題,愛情不是光用眼睛放電就能成的事啊!”
林晉慈有點想笑。
她這個表妹簡直是邏輯鬼才。
“他估計不想跟我說話了,讓我自行離開,那我就抓緊機會說,即使是誤會,也是由你產生的,那你起碼也要負一點責吧!就,順手給我安排個小角色什么的,然后……姐姐你就來了。”
小姨嗤道:“人家不打你一頓真是輕的了,信用卡的事,回去再跟你算賬!”
“媽媽~你不懂,我這是智慧,是演技!萬一他就吃傻白甜那一套呢?”
林晉慈開著車,聽一旁的母女斗嘴。
“誰知道他不吃這套啊……”
玩著自己卷卷的發尾,表妹問起林晉慈來,“姐姐,你是怎么找到他房間的啊?”
林晉慈簡單講了經過,小姨在旁添了幾句,說林晉慈假裝傅太太時多從容不迫,她當時都被唬住了,險些以為林晉慈是不是真的認識這個人,私下跟人結了婚。
林晉慈偏頭去觀察后車鏡,將已經看過的路況又重新看了一遍,好像駕駛車輛已經分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所以連車內的玩笑話也不會聽到。
表妹自然聽到了,表情夸張地虛掩住嘴巴:“哇,姐姐,你心理素質好強——萬一被識破了怎么辦?”
隱形人裝不下去,林晉慈無奈微嘆,只得回答:“被識破頂多丟人,又不犯法。”
“那也得丟挺大個人……”
“不是你剛剛說的,厚臉皮不要錢。”林晉慈說,“丟人也不罰款。”
表妹笑嘻嘻地將腦袋往林晉慈那邊靠,對自己的媽媽,得意地說:“我跟姐姐不僅長得像,性格也像,兼具美麗與智慧!你還整天要我學姐姐,不能學了!已經很像了,再學就要雙胞胎啦!”
小姨作勢又要抬手來打,叫她趕緊坐好,不要影響林晉慈開車。
進小區后,小姨先下了車,林晉慈去找車位停車。解開安全帶,表妹忽然又問:“姐姐,你說你是傅太太來送公章,你從哪兒憑空變個章子出來唬人啊?”
林晉慈將兜里的印章拿出來。
“還真有啊。”
林晉慈解釋,上周去機場接人,上司八歲的女兒送給她的見面禮,她一直放在這件風衣兜里。今天但凡有人打開來看看,就會立馬識破,因為沒有什么合同章蓋出來,會是一只凱蒂貓的樣子。
此時此刻的酒店內,前臺也正解釋到事件中的印章,將林晉慈說過的話都重復了一遍。
“她說著,就拿出一個印章放在這兒,她說她是傅監制的太太,表情、聲音都特別自然,一點不像假的,而且她看起來跟傅監制真的很像夫妻,就是氣質——”
酒店經理的眼神示意,前臺沒收到,她的話音被站在傅易沛身邊的中年男子打斷:“這就是你的工作失誤!編什么歪理,還夫妻相?虧你說得出口!”
一聽呵斥,經理立馬應和:“是是是,錢總您批評得是。”
洽談約在這家酒店,新項目還沒談出眉目,發生這樣的事,作為未來的合作伙伴,錢總必須疾言厲色撇清關系,萬一傅易沛誤會是他這邊亂塞人,犯了對方的忌諱,怕是項目要黃。
前臺委屈地望了望傅易沛,她雖然上班不久,但也曉得錢總雖然看起來氣勢盛,但沒出聲的這位話語權更重。
傅易沛視線帶過發火的錢總,不自禁地皺了皺眉。
前臺卻不知道他不悅的原因。
她剛剛轉述事情發生的經過,傅監制聽得很認真,不知道是不是從影人的職業病,追求故事的完整性,會問一些她一語帶過的細節。
例如說到“她還問我,是不是見過很多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來找她老公”,傅監制便面露疑惑:“她老公?”像沒聽清楚說的是誰,前臺弱弱地指他,但傅監制似乎并沒有因為有人冒充傅太太而生氣。
只有這位脾氣不好的錢總,噴出三丈火,斥責申明里夾著馬屁:“傅監制單身未婚,潔身自好,堪為行業楷模!哪來的傅太太?傅太太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都能當的嗎?”
“錢總——”
前臺看向出聲呵止的傅監制,感覺錢總拍完馬屁,傅監制好像更不高興了。
“算了吧,也不是大事。”前臺局促而立,傅易沛擺擺手讓她去工作。
錢總一看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了,氣一松,馬屁又緊跟著拍上:“哎呦,你這好脾氣,要不怎么說咱們這個戲,缺了你真不行,這個理解力啊,很重要,這個商業眼光和藝術見解啊,缺一不可,還就非得你來點撥點撥不可!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見眾生,見天地,見自己!”
傅易沛沒明白錢總忽然升華的一句話跟他的馬屁前文有什么關系,不過也習以為常,這圈子里多的是胸無點墨還喜好故弄玄虛之輩。
旁人抬舉,總把他和他舅舅章巖往一塊夸,但傅易沛一早清楚,他跟他舅舅不一樣。
章巖是名導。
傅易沛么,既無初心,也沒匠氣,所以即使導演系畢業,拍了兩年紀錄片,他就徹底把攝像機放下了。
他舅舅也從不看好他走導演這條路。章巖曾說,當導演,甭管拍好片拍爛片,都需要一點執念。
傅易沛沒有。
他想,他或許有,只是沒放在拍電影上。
于是本分當起商人,有時出錢,有時出力,電影片頭里的名字從沒和導演沾過邊。
拉著傅易沛又扯了幾句,錢總請他下周的飯局一定賞光,就先走了。
傅易沛回到房間,一個人靜靜站著,看著落地窗外的景象,崇北入秋難得一見的火燒云濃烈得過分,林立的高樓,交錯的街道,穿行其間的人潮車流,盡數被這片晚霞淹沒。
這房間他住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不知怎么回事,此刻才覺出一點空曠。
若要細究這原封不動的房間,從哪兒多出一份空曠,大概要怪這些死灰復燃般的暖光,照進來,把屋子撐開了。
過了一會兒,桌上的手機震動,傅易沛才移動腳步,去接電話。
電話那頭也有個剛啟動的新電影,原本是幾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湊成的草臺班子。
今年四月底,崇北國際電影節開幕。結束后,傅易沛跟幾個朋友在大學城附近的酒吧看球,聽一個自稱是同系學弟的男生吹水一晚。那紅毛自來熟,從文藝片發展講到當下獨立電影人的處境,拋磚引玉,最后回歸正題,說自己手上有個好本子。
朋友看熱鬧不嫌事大,在旁起哄,說這種支持年輕人夢想的賠本買賣,你也沒少干啊,發發善心吧,人學長學長的喊了一晚了。
傅易沛笑笑,拿出一張名片,叫他之后帶著項目書去公司找一個叫“蔡平川”的人,沒想到還真像模像樣有了下文,批了一筆資金和兩間辦公室,幾個人已經跑去勘景。
紅毛人瞧著不大正經,名字起得也貼切,叫曹莽,電話里嘚瑟得很,這會兒不叫學長了,一口一個傅總。
“傅總,咱公司名兒可真好使啊。”
“少打著公司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啊。”
“沒 ,我辦事你放心。”
閑扯了幾句,曹莽交代起最近的籌備情況:“之前我們找著的老民宿,不待拆呢嘛,問半天不知道現在老板是誰,前兒遇著了,聊了兩句,我剛一提到啟映傳媒,他就說知道,出品《塵浪》和《瞭望春秋》的啟映傳媒嘛,他們老板我認識,還說要找你約飯局呢。徐東旭,你認識?”
傅易沛想起有這么個人。
最近跟魏一冉他們常混在一塊,崇北游手好閑的二世祖里,這人要論什么出眾之處,大概因為家里是靠賣紙尿褲發達的,所以對藝術品味的追求格外執念深厚。
魏家兄弟估計沒少坑他,先前組過局,當人情,把傅易沛介紹給他認識,給人傻錢多的徐少樂得找不著北,說兜里的錢早迫不及待要為影視行業的發展盡自己的一份綿簿之力了。
魏一冉跟徐東旭推杯換盞,又貼在傅易沛身邊擠眉弄眼:“夠意思吧,哥們兒有好事兒,哪回不想著你?”
傅易沛跟曹莽說,飯局上見過兩回。
也隱約記起這人說過,年后在哪兒買了一塊地,原先老板另辟蹊徑的高端民宿一早干不下去,徐東旭接手后琢磨著荒郊野嶺的,做什么買賣都不合適,想著弄成一座個人博物館,正想著找人設計。
魏一冉壞得很,在席上裝模作樣地說,那不成,你家那些寶寶褲按型號材質一擺,那叫博物館?那不成選貨會現場了嗎?
哄堂大笑里,傅易沛給了魏一冉一個適可而止的眼神。
魏一冉換手托腮,壞人也做,好人也當,對徐東旭說:“唉,我這人就是樂于助人,咱們玩得好,我才告訴你的,就建筑審美這塊兒,我們這桌上,可是有專家的。”
徐東旭立馬興趣十足地張望起來,問專家是誰。
魏一冉把目光朝傅易沛那兒悠悠一遞,說宜都的繡西公園前年擴建還請了傅易沛當藝術顧問,有機會帶你去傅總家里看看什么叫建筑的藝術。
傅易沛不接高帽,說自己不過是半瓶子水的外行人,旁人抬舉才硬給他安了一個藝術顧問的虛名,沒什么好講的。
這點謙虛分毫不影響徐東旭驚而又喜,說沒想到傅易沛對建筑方面還有涉獵,電影和建筑八竿子打不著的,追問傅易沛怎么會對這方面感興趣。
徐東旭當是投其所好的攀談,沒想到踢到鐵板一塊。
傅易沛不語,搭在酒杯上的手,輕輕一點,按停了在威士忌里轉動的一整塊冰。
魏一冉跟傅易沛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眼力見兒也不是一般的好。別人不知道的事兒,他清楚得很,連忙把話題扯遠,笑著說“這個你們私下聊”,講起別的,重新活絡氛圍,叫人去取他前陣子存這兒的一瓶好酒。
傅易沛沒跟曹莽在電話里多聊徐東旭,倒是問起了選角的事。
曹莽說,制片那邊開了會,打算多啟用新面孔,就暫定了男主角。
傅易沛沉吟片刻,拿過一旁幾張薄薄的演員資料。
不久前,被一個長相有幾分像林晉慈,又喊林晉慈“姐姐”的女生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