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晉慈看過傅易沛監制的電影,表妹嗑生嗑死的“燃絮cp”,正是從《瞭望春秋》里一炮而紅的熒幕情侶。
片頭曲是手風琴慢悠悠的獨奏,背景音里綠皮火車轟隆隆行駛,脫離雪原,由北至南。
火車猛地鉆進漆黑深長的隧道,畫面一片茫然黑色,白色的演職人員字幕,落葉一樣,從一側吹來,短暫停留,又朝另一側吹散而去。
其中有傅易沛的名字,拂來又散。
電影的第一個人物畫面,伴隨一下沉重的蓋章聲響,圓印鮮紅,男主角接過一張轉學證明,并不知道此后人生將會截然不同。雪原之外,另有一片草長鶯飛的春野。
林晉慈的故事,如果拍成電影,大概也可以套用這個開頭,只是她并沒有自己去學校辦過轉學證明,僅被家里通知,以后要去另一個學校讀高中。
至于理由,不像電影里主角喪母一般不得不行,但也有異曲同工之處。
那一年,宜都的夏遲遲不去,夏末炎暑,像一場久不能愈的重病。
晚六點,落日仍烈。
林父火急火燎地驅車,從城西至城東,將林晉慈送來一所她從未接觸過的新學校。
教務處鴉雀無聲,只有一位不久前通過電話的主任特意在等。從速辦理了入學手續,交到林晉慈手上的,除了校園卡、校訓手冊、宿舍鑰匙,還有一套尺碼不合適的軍訓服裝,白襯衫,迷彩服,料子都很粗糙。
見林晉慈捏著缺失一枚紐扣的領口,長久盯看,已將本校吹噓一番的主任,捧起茶杯,吹了吹茶沫說:“我們這兒軍訓都快結束了,你就湊合穿穿吧,明天參加一下閉幕儀式就好,怎么說以后也是我們南安高中的一份子了,青春嘛,最重要的就是體驗。”
女寢門口立著男士止步的標牌,林父進不去,行李箱擱在宿舍前的階梯上,接起一通工作電話,林父就匆匆忙忙走了。
或許是林晉慈一貫叫人省心,所以連象征性的關心叮囑也沒收到一句,好在她自己也不是很在意。
夏衣單薄,林晉慈口袋里的手機已經亮屏了好幾次,礙于林父一直在場,這時獨處,她才拿出來看。
是聊天軟件里的新消息。
成寒:[到了,我在南門等你。]
成寒:[附中今天開始新生軍訓,特地過來給你個驚喜。]
成寒:[你回家了?]
三條消息之間,間隔了一個小時。
林晉慈打字回復:[沒有回家。不讀附中了,去了新學校。]
林晉慈握著手機,站在行李箱旁邊,抬起頭,從女宿一隅環視可見的校園建筑,大片棕紅輔以米白,平面規矩,主道綠植分明,縱香樟,橫玉蘭,秩序井然,一座小小的尖塔聳立其間,有些蘇聯式建筑的影子。
收回視線,林晉慈又在對話框里打了四個字。
[南安高中。]
成寒沒有立即回復,林晉慈把手機重新塞回口袋里。
宿舍鑰匙孤零零一把,鑰匙環上吊著一小片塑料,標明宿舍門牌號。
林晉慈拖著沉重的行李箱,一路磕到四樓。
宿舍門半敞著。
林晉慈推開,四人宿,上床下桌,里頭兩個同齡女孩正擠在鏡子前涂蘆薈膠,研究臉上的曬傷。
見到門口的林晉慈,兩個女生也不意外,今天中午宿管阿姨就來通知過了,說有一個轉學的新生要來。
她們主動跟林晉慈打了招呼,隨后告訴林晉慈,對面那張床位住著湯寧——湯寧不在,去洗澡了。
剛剛上樓時,林晉慈遇過兩個結伴上樓的女生,她們身側散著濕潤皂香,臉盆里放著衣物毛巾和一些洗護用品,應該是洗澡回來了。
林晉慈沒有集體生活的經驗。
她家就住在附中旁邊最好的小區,步行十五分鐘就能到校。
林晉慈在家庭中的存在感十分微薄,似乎只有在外人夸贊他們是兒女雙全的有福之家時,才會像聊勝于無的附贈一樣,讓她的母親感到瞬刻稱心。
她記憶里零星幾句“小慈也不錯”之類的夸獎,幾乎都來源于此。
初中三年,林晉慈成績優異,奧數競賽和計算機都拿過市里的獎。附中一直以保送競賽生見長,林晉慈本該在同窗艷羨和師長厚望中進入附中高中部,再創輝煌,而不是寄讀來以培養留學生和藝術生為特色的南安高中。
轉學的決定很倉促。
林父跟林晉慈說的時候,語氣倒是很溫情。
“附中的學習壓力太大了。爸爸想,你媽媽最近情緒不好,你弟弟一離開,對她打擊特別大,你這個暑假也過得很辛苦,不適合再進入高壓的環境,我跟你之前的班主任也溝通了,這邊學籍保留,寄讀去別的學校,學校爸爸也查了,南安高中氛圍輕松,課外活動豐富,到新環境里也能換個新心情,你覺得怎么樣?”
林晉慈明白,是她媽媽不想再天天看見她,她更明白,她覺得如何根本不重要,她的話,從來都決定不了什么。
“隨便吧。什么時候走?”
林父說明天。
林晉慈就這樣被送了過來。
轉學像逃難,東西潦草收進行李箱,此時一攤開,還是一片亂糟糟的。
書帶了幾本,衣服帶了幾件,洗漱包,小藥箱,還有一些日用品,七七八八塞滿了這個并不寬裕的方形空間。
書桌上放著一個淺藍色的塑料盆,里頭也放了幾樣日用品。林晉慈回身掃視一眼,同樣的塑料盆,宿舍地上還有兩只,放著換下的臟衣服。
林晉慈便知道了,跟寢具一樣,這是學校統一發的。
林晉慈學著別人,也用這只藍色的盆裝上衣物毛巾等物品,問跟她床位同排的女生:“我想問一下,洗澡要去什么地方?”
女生跟林晉慈吐槽起這所學校的糟心之處。
南安高中的基礎設施不差,甚至在重點高中里算得上拔尖,本來宿舍樓每層都配了專門的淋浴間,但暑假新設備更新,現在熱水還沒通。據說國慶會完工,現在要洗澡,只能去籃球場旁邊的大澡堂。
“你要是不怕冷,倒是能在淋浴間湊合,冷水還是通的,我昨天去遲了,不想排隊,就在樓里洗了,你聽——”女生湊過來,小狗一樣吸吸鼻子,不通氣,“一下就感冒了。”
“你要吃藥嗎?”林晉慈拿來自己的小藥箱,“你要嗎?”女生拿走幾袋沖劑跟她道謝,勸她還是去大澡堂洗熱水澡。
“你現在去,應該沒什么人了。不用排隊了,你剛來都不知道,每天下午軍訓結束那是什么盛況,學生跟蝗蟲一樣烏泱泱沖進食堂,然后又烏泱泱沖進澡堂,排隊排死人。”
另一個女生說:“你去吧,太晚了搞不好會停水,你現在去,沒準兒還能遇見湯寧。”
林晉慈抱著那只統一發放的藍色臉盆出了女宿。
宿舍樓有好幾棟,前面是女宿,后面是男宿。跟回歸寂靜、蟲鳴草間的校園相比,那些宿舍窗戶里都亮著熱鬧的燈,有學生追逐打鬧的身影。
林晉慈順著室友說的大概路線,往籃球場方向走去,果然綠漆網圍住的球場旁邊有一棟貼灰瓷磚的建筑。
夜晚將白天的暑氣淘澄干凈,晝夜溫差此時顯了出來,運動區的校園空曠得有些嚇人,快走近時,才看見有一個男生提著澡籃從那棟建筑里走出來。
林晉慈踩過水泥臺階,澡堂入口處有一臺紅色的自動販賣機,如室友所說,可能真有蝗蟲過境,里頭除了礦泉水其他飲料都賣空了,墻上掛著圖文并茂的澡堂守則,以及“愛護地球,節約用水”的牌子。
兩邊入口都掛著印有校徽校訓的暖簾。
林晉慈剛目讀了“弘德明志”,“崇實尚新”那一邊的簾子就被人從內撥開。
一個頭發濕漉漉的男生鉆出來,灰毛巾擦著后頸,看到林晉慈,愣了一下,又很快移開目光。
這樣的場景里碰見不認識的男生,林晉慈也有些不自在。于是歸攏視線,加緊腳步,快步走進另一側簾子里。
可能太晚了,里頭沒人,但各種沐浴露和洗發水混合的濕潤香氣,仍存留在空蕩蕩的澡堂里。
分辨了一下,清涼的薄荷味偏多。
這樣僅用一道道隔板做間隔的公共澡堂,林晉慈還是第一次進來,新奇之余難免多打量。挨個看了,每個隔間都一樣,一個蓮蓬頭配一個連接校園卡扣費的水機。
因越往里,光線有些陰森,林晉慈選了靠近門那側的第二個隔間。
機子一插上卡就會按秒扣費并立即出水,站在溫熱的水流下,林晉慈彎身從盆里拿洗發露,聽到有人走了進來,腳步落在潮濕的瓷磚地上,聲響有些重。
直起身,她用手臂下意識往胸口擋了擋。
擔心那人從這道無門遮掩的隔間前走過,會一覽無遺,她有些不能接受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赤身**,哪怕是同性。
好在那人一步都不愿多走,直接進了第一個隔間。
林晉慈這才放心地擠出洗發露。
旁邊的隔間里,校園卡貼上水機的嘀響不斷,卻遲遲沒有水聲落下。
直到疑惑的聲音傳來——
“不出水是什么情況?同學,你那邊出水的時候,黃燈亮嗎?”
林晉慈猛然僵在嘩嘩流淌的熱水里。
是男生的聲音!
很快腳步聲挪動,像是要過來親自看,林晉慈迅速抽來毛巾遮擋身體,并驚慌大喊:“你別過來!”
腳步聲停了,那邊的男聲同樣低低驚訝:“……女生?”
兩秒后,又深深不解。
“你為什么要到男浴室來洗澡啊?這是什么新出的真心話大冒險嗎?”
什么真心話大冒險?
林晉慈的腦子里像打翻一桶漿糊,明明剛剛看到有男生從另一邊出來,這邊不就是女浴室嗎?
“我不知道……你出去,你先出去!”
那男生倒是沒為難她,很快出去了。
校園卡一拔出,水也同步停下。林晉慈想穿上衣服趕緊出去,結束這場烏龍,發絲間卻還有大量泡沫沒沖干凈,不舒服地提醒著她。
沒想到第一天來新學校就會遇見這樣的事,心情差極了,但這會兒沒功夫在低落情緒里耽擱,她當即做了決定,大毛巾當裙子裹住身體,稍稍往隔間外探去,嘗試出聲。
“你走了嗎?”
潮濕空曠的浴室里,那聲音,跟浮起的一小抹熱氣似的,轉瞬散了,又跌進更深的一片安靜里。
林晉慈正覺得郁悶至極又別無他法。
很快,這片令人尷尬的安靜被一道門簾外的男聲打破,仿似空谷里的回音。
“我不會走的。”
林晉慈怔然一瞬,被濕暖水汽熏過的臉上,聞聲又添一層紅熱的莫名。
外頭的男生似乎也意識到剛剛這話需要解釋,聲音再度傳來。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走了,待會兒可能還有男生過來洗澡,又跟我一樣冷不防沖進去算怎么回事兒,你快點洗好出來吧。”
林晉慈沒想到這個人如此心思周到。
“謝謝……”她還有另外要拜托的事,“你能把那個黃色維修牌放門口嗎?我很快就出來。”
可偏偏就這幾分鐘里,還是來了兩個男生。
林晉慈一邊慌忙穿衣,一邊緊張捕捉外頭的聲音。
那道悅耳的男聲,很確有其事地在胡謅。
“你們等會兒來吧,喏——沒看到這牌子么,里頭正維修呢。”
這才又松下一口氣。
等確定那兩個男生走了,林晉慈將小毛巾搭在濕頭發上,試圖藏住臉,不想留下夜闖男浴室的證據,低著頭,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沖出去。
那男生過來攔她。
林晉慈看路沒看人,步速匆匆,兩人面對面一下撞到一起,屬于男生的陌生氣息瞬間撲進鼻腔。
林晉慈趕緊把頭再往下低。
“你等等——你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干嘛往男浴室跑?”
林晉慈明白,夜闖男浴室,很難不被理解成有問題的女變態。
但她要怎么解釋?
其實變態另有人在,因為之前有男生從女浴室出來,而這澡堂并沒有醒目的區分男女的標識,她初來乍到,不設防,不小心,陰差陽錯,誤打誤撞……總之,就這樣進了男浴室。
這解釋起來太麻煩了。
林晉慈持續低頭,更顯得心虛鬼祟,簡而又簡地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可能是搞錯了。”
“搞錯了?”這個站不住腳的理由顯然難以令人信服,“這也能搞錯?你叫什么名字?”
那話聽著像審犯人。
毛巾捂著,浴后的熱氣散不出去。林晉慈的雙頰上一股股的窘熱亂竄著,口舌一急,腦子一轉:“我叫,我叫林……林小紅。”
也不管人聽沒聽清,說完推開人就跑。
等傅易沛回頭時,女生瘦瘦的背影,在門前昏暗的夜色里一晃,轉瞬沒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