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晉慈做事慣有一套自己的準則,不對無關緊要的人多加關注,不在旁枝末節的事上空耗心神,所以之后并未琢磨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這輛跑車。
等她想起來時,已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傍晚下過小雨,以至華燈初上,喜迎長假的熱鬧氛圍里有了一絲降溫的冷意。
金碧輝煌的酒店內感受不到,何止溫暖如春,幾杯推諉不掉的紅酒下肚,林晉慈面頰已經有了些許蒸騰發熱的兆頭。
林晉慈了解自己的酒量界限,徐東旭再示意旁邊的服務生給她斟酒,她以手掩杯,視線平平地在桌上環顧一圈。
對面的兩男一女都是徐東旭請來的朋友,但據說他對建筑感興趣的朋友,另有其人,得遲些到,徐東旭不拘小節先開了席,說邊吃邊等。
實則是邊喝邊等。
徐東旭的這三位朋友,健談又熱絡,雖然對建筑沒什么濃厚興趣,但勸起酒來個個都是行家。
人家笑臉相迎,林晉慈再疲于應付也不好冷下場子,不留神就已多喝了好幾杯,這會兒問起徐東旭:“您另外兩位朋友什么時候到?要不再打個電話問問?”
徐東旭早打過了。
打不通,今晚發給魏一冉的信息,也一律石沉大海,沒有回復。
徐東旭也怪自己不細致,那天沒問清楚魏一冉那個朋友姓甚名誰,加個聯系方式也好,不至于一時聯系不上魏一冉,只能白白干等。
來的朋友也是知情的,知情程度為魏一冉那天怎么告訴徐東旭的,徐東旭就怎么跟他們講了一遍。
見慣風浪的三人駕輕就熟就來了,在打臉渣女的爽文劇本里虛與委蛇當著暗自吃瓜的NPC,也算盡職盡責,一面跟林晉慈天南海北地大談特談,邀林晉慈頻頻舉杯,一面等著今晚真正的主角閃亮登場,將故事帶向**。
聽徐東旭轉述時,其中一個,點了點太陽穴:“這個出問題的意思……不是傻了吧?”
要是真傻了,這情傷也太重,那可不是一頓罰酒就能打臉回來的。
徐東旭擺擺手,很同情地說:“那倒不至于。魏一冉的朋友,至少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吧。估計就是情傷太重,或許有點心理變態也說不準。”
朋友放心了,甚至愈發期待:“心理變態……那合著好啊,變態對渣女,嘖嘖嘖,味兒更正了。”
這一等再等,等到酒都快喝飽了。
別說林晉慈著急催促,他們也等得也有點不耐煩了,什么級別的變態,出場前搖這么長?
抱怨在心里,明面上NPC的活兒還是要干,笑嘻嘻跟林晉慈說:“沒準車在路上出問題了,咱們邊喝邊聊不也挺好么?林小姐,我再敬你一杯。”
服務生往林晉慈酒杯里倒了酒,對方先喝了,林晉慈手指扶著高腳杯,酒液暗紅,她沒舉杯再喝,只抿出一絲笑,聲音淡淡的:“是挺好的。”
“我不太會說話,所以對你們這樣健談的人,格外多一分欣賞,你們都很好,但我怎么感覺,今晚沒來的那兩個才是重頭戲呢?”
林晉慈面相清冷,笑起來另有一種沁人的氣質,對面的女生低聲跟同伴附耳:“她挺真誠的哎,還夸我們。”
同伴暗嗤道:“渣女的手段罷了!”
桌上無人回答。
林晉慈望向徐東旭,“是什么戲呢?徐先生?”
一開口,仿佛她才是掌握這頓飯節奏的人,徐東旭看著那張既漂亮又缺乏情緒蹤跡的臉,不由覺得滲人,心想不愧是能把魏一冉朋友當狗一樣玩的女人,果然有兩把刷子。
手機里的消息還是沒回應。
事已至此,徐東旭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上,故作輕松地一笑,說:“林小姐果然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那我也不繞彎子了。”
林晉慈又是一笑,靜靜候著。
“其實我個人是很欣賞林小姐你的能力的,不怕跟你說實話,其實陳鶴鳴私下也來找過我,帶了優化后的新方案來,各憑本事地說,我是傾向于臻合的。”
“只是——”
林晉慈不急不忙地幫他轉折,“困擾您不能按本意傾向于臻合的原因是什么呢?”
原本還要再渲染鋪墊一番的徐東旭不得不跟著林晉慈的節奏提前來到“只是”的部分。
“只是呢,林小姐可能不太了解我,我這個人重感情,林小姐應該認識魏一冉吧?”
林晉慈恍然,終于想起來那天吃宜都菜,魏一冉開的就是那樣一輛銀灰超跑,因喝了酒要找代駕,在停車場還打過照面。
果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難怪不記得了。
“魏一冉是我好哥們,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林小姐自己也應該清楚,你欠誰一筆賬,我呢,也是很愛好和平的,想著當好人、組個局,崇北就這么大,以后抬頭不見低頭的,林小姐要是肯喝一杯賠罪酒,咱們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
輕念著,林晉慈有些走神。
“雖然我朋友現在來不了,但江湖規矩在這兒,只要林小姐有誠心——”徐東旭跟林晉慈說著,給朋友眼神示意去倒酒,“也是一樣的。你們的事兒,在我這兒就算是過去了,我跟臻合也好繼續合作愉快啊。”
徐東旭說了這么一串話,林晉慈既不顯怒也不逢迎,反倒露出一些不該出現的疑惑。
“為什么來不了?”
對面的女生又去低聲附耳:“她怎么好像還期待真的有人來啊。”
徐東旭有些面子掛不住:“……可能路上出了什么情況吧,得晚些,但肯定會來的。”
林晉慈沒再追問,從提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遞給徐東旭,她手旁的酒已經從紅的換成了白的,杯子小了,一排三杯,排開的量卻不小。
執起一杯,論起圓滑虛假,林晉慈不輸徐東旭。
“理解您的難處,也很高興您愿意大費周章給我這樣一個為您解決難處的機會。”
酒勁上來的很快,剛剛還只是熱意上臉,紅的換成白的,眼睛看燈已然暈眩,可能是難受,喝完第二杯,林晉慈伏到桌上,想緩一緩。
桌上人面面相覷。
這顯然是已經喝高了,按一開始的劇本,不把人灌到不省人事大概不會罷手,但這會兒,沒人出聲去催林晉慈喝剩下的酒,在場的女生甚至示意服務生倒了一杯茶,放在林晉慈手邊。
其他人齊齊沉默,自然是在看徐東旭的態度。
徐東旭也沒想到會是這么一個情況,最后也坐不住,跑去一邊的陽臺上給魏再打了一通電話。
他想,既然是魏一冉的朋友,他一母同胎的哥哥不可能完全不認識。
徐東旭平時跟魏一冉來往密切,跟魏再多見過幾面,夠不著稱兄道弟,所以電話那頭的魏再聽了來龍去脈卻不說話,也著實叫徐東旭犯怵。
“……那位朋友你看能不能聯系上?”
“能倒是能。”
魏再話里有話地停下了,關心起別的,“那位林小姐現在什么情況了?”
徐東旭扭頭朝玻璃門內看了一眼。
他的三個朋友跟呆鵝一樣排排坐著,林小姐還趴著呢,服務生上前詢問什么,她反應有點遲鈍,伏在雙臂間搖了搖頭。
“現在已經喝多了,但等那朋友來,道個歉,說幾句軟話估計沒什么問題。”
聞聲,魏再在電話里笑。
小魏總是交際花是笑面虎,連魏一冉自己都調侃自個是老魏家的一茬歪枝。魏再跟他弟弟完全不一樣,大魏總根正苗紅,少見這樣發噱。
徐東旭心里長毛一樣,更怵了。
魏再笑夠了,又問:“道歉?誰道歉?”
“……林晉慈啊。”徐東旭聲音漸漸虛浮,“不是說她玩弄小魏總那位朋友的感情,把人玩得跟狗一樣嗎?”
“魏一冉就跟你說了這個?”
魏再故作頭疼不已,“魏一冉也真是,他沒告訴你那個人是傅易沛嗎?”
“啊……是傅總……”
徐東旭頓時失色。
魏再言簡意賅:“你可能是捅婁子了。”
“什么意思呢,傅總怪我多管閑事?”徐東旭更加惶惶了。
魏再又笑:“傅易沛這人一向和氣得很,不怎么怪人多管閑事,但那位林小姐要是少了一根汗毛,這賬又要另算。”
徐東旭實在想不通傅易沛會是魏一冉說的那位朋友,橫豎他看傅易沛也不像為情所困的人,徐東旭心里虛著,問魏再要主意:“那我先知會傅總一聲?”
“我幫你通知。”魏再好人做到底,“你準備準備吧,傅易沛今晚在他舅舅那兒吃飯,離你那兒近,估計一會兒就能飛去。”
陽臺的門終于打開,徐東旭回來了,幾個翹首以待的朋友連忙詢問情況:“來嗎?來不來?”
徐東旭擠出一個字:“來……”
據說還可能是飛來。
目光落到林晉慈跟前,徐東旭瞳孔一縮,又是一陣心顫,他去打電話時,林晉慈面前還剩一杯酒,此時杯子里只剩一半。
朋友還以為徐東旭忽然瞪大眼,是怪罪他們沒催促,幫著解釋道:“她說她會喝完,應該是實在不舒服,過會兒會喝吧。”
不舒服?徐東旭一聽頭更大了,掃到合同還在桌上,連忙催服務生拿筆來,弄好后又叮囑服務生放林晉慈包里。
又等了好一會兒,就在眾人懷疑林晉慈是不是醉到就此長眠的程度,敞開的包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林晉慈。”
林晉慈的確昏睡了一會兒,額頭抵在桌沿,她聽到有人在喊自己。
過量的酒精竄跳,大腦運行得比平時慢,連眼皮掀開的動作都不太順暢,可耳朵仍然有分辨力,認得聲音的主人是誰。
她搖搖晃晃直起身,臉色通紅,目光卻不像喝醉似的胡亂張望,只靜靜地出神,瞧著虛無,過了一會兒,她低下頭,桌上那幾人也迅速跟著垂眼,去尋林晉慈的視線落點。
在伴隨一聲驚呼的不解目光中,林晉慈捏起面前剩下的半杯酒,干干脆脆地仰頭,將酒喝完。
喉腔翻涌的辛烈氣,催得她連咳不止。
徐東旭阻攔不及,只能陪著膽戰心驚,他覺得林晉慈應該是醉大了,不然烈酒下肚,臉都咳紅了,怎么還抿唇傻笑了一下。
腦袋又要往下墜。
但這一次,林晉慈的額頭沒有磕到冰冷堅硬的桌面,而是貼進一只寬大溫熱的掌心。
這只手的主人及時的攤掌墊來,卻在手指碰到林晉慈臉上的皮膚時,下意識地伸直遠離,指尖空空懸置,但沒停兩秒,像順從、更像認命般的潰敗,指節回縮,又那樣輕、那樣不為人知地貼上去。
林晉慈酒氣粗重的呼吸里,鉆進一股夾著寒氣的檀木香。
像寺廟的佛香,是很安寧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