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微熱的爐子,齊政笑著道:“其實(shí)我還有些設(shè)想,比如雙聯(lián)借書票,館藏存根,借閱者拿憑證;又比如押金制度等等,但是我看鐘玉閣暫時好像不允許外借書籍,也就沒寫上去了。”
陸十安一愣,還有啊?
此刻的他,心頭竟升起了和曾經(jīng)周家夫婦一樣的念頭:你到底還能帶給我多少驚喜?還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他輕咳了一聲,故作鎮(zhèn)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說得對,鐘玉閣的書都不外借,借閱方面的提議就算了。”
齊政嗯了一聲,然后道:“那這個東西,能幫您還點(diǎn)人情不?”
陸十安看著他,挺直腰桿,清了清嗓子,“東西還不錯,不過還需要老夫幫你好生潤色一下,應(yīng)該能發(fā)揮些作用。”
齊政也不戳穿,深以為然地嗯了一聲,“嗯好,那就有勞陸大人了。那咱們喝酒吧!”
“還喝什么酒啊!喝多了怎么幫你潤色,去去去,回去自己待著去!”
齊政拿這個過河拆橋的老頭兒沒辦法,只好在老陳的親自護(hù)送下,告辭離去。
等了一會兒,老陳回轉(zhuǎn),陸十安看著他,“走了?”
老陳點(diǎn)了點(diǎn)頭,“和周家的護(hù)衛(wèi)一起走的。我親自送上的馬車。”
“快!咱們也走。”陸十安當(dāng)即起身。
“嗯?”老陳懵了,“去哪兒啊?”
陸十安白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滿自己這個護(hù)衛(wèi)的腦子,“鐘玉閣!”
“啊?不潤色了啊?”
“潤色個屁!老夫要有那個本事給他潤色,早就自己想出來了!”
陸十安翻了個白眼,起身走出了院子。
......
很快,陸十安的身影在護(hù)衛(wèi)的陪伴下,再度出現(xiàn)在了鐘玉閣。
這個時候,鐘玉閣早已閉館。
陸十安上前,正欲抬腳,想了想還是改為了用手推。
不給這個老東西面子,總得給這些典籍點(diǎn)面子。
當(dāng)陸十安一把推開大門時,身為守閣人的小老頭正倚著沉香木憑幾打著棋譜。
油燈在青瓷盞里爆了個燈花,像是提醒。
但小老頭眼皮子都沒抬,淡淡道:“姓陸的,你有完沒完?又來?”
陸十安嘿了一聲,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看著桌上的棋盤,“白天人來人往,你偏要坐在門口看那些臭不要臉的書,晚上孤家寡人,你倒下起棋來了。”
小老頭淡淡道:“白天的都是鬼,晚上自然要好好當(dāng)回人啊!這等境界,你個官場染缸里的俗物,懂個屁!”
“酸不可聞!”陸十安嗤笑一聲,將一張紙拍在棋盤上,“看人看鬼,都不如看神仙,來瞅瞅。”
小老頭平靜地看著他,“這是何物?”
“就你這破藏書閣,蛀蟲老鼠都能開詩會了。我?guī)湍惆妖R小子請來,是替你診病來了。”
他伸出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那張紙,“人家不過就待了半日,就給你診出好幾處病根,還開了方子。”
“果然是物以類聚,這年輕人,也跟你一樣不僅不要臉,心里還沒點(diǎn)數(shù)?”
小老頭兒一邊嗤笑,一邊伸手拿起紙來,朝著燈光的方向展開,忽然神色一僵。
油燈光暈里,【雙重索引法】五個字如利劍迎面劈來。
他的身子在無意識中緩緩坐直,將紙張鋪開在面前,指腹鄭重地逐字摩挲過紙面。
當(dāng)看到【離地三尺防潮】、【樟腦、龍涎香防蛀】等內(nèi)容時,喉結(jié)猛地滾了滾,神情已是無比的嚴(yán)肅。
當(dāng)他緩緩看完,抬頭看向陸十安,“這真的是他一個下午想出來的?”
陸十安翹著腿,從桌上拿起一個枇杷,剝開吃了,“多給他兩個下午,能把你這樓里的破書整理得比御林軍的軍陣還齊整。你啊,不能老窩在這兒,得多學(xué)習(xí)啊!”
說完,他將手中的枇杷核一扔,精準(zhǔn)落進(jìn)一丈外的銅盂,當(dāng)啷一聲,如同當(dāng)頭一棒。
小老頭沉默片刻,抬起頭來,“他明日要來吧?”
油燈將他顫抖的睫毛投在墻上,恍如振翅的墨蝶。
陸十安嘿嘿一笑,“那就看你這兒值不值得他來了。”
他朝著那張紙上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好好琢磨,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
小老頭無語道:“你知不知道,你這就是典型的狐假虎威。”
陸十安笑得十分不要臉,“那老虎愿意跟在我后面,也是我的本事啊!”
“滾滾滾!別讓老夫看見你,煩!”
陸十安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咱們啊,想看也看不了幾次了。在我離開蘇州之前,滾出來喝頓大酒吧,就當(dāng)我提前給你墳前敬酒了。”
小老頭聞言卻沒動怒,只是緩緩點(diǎn)著頭,“好。”
......
書這個東西,一旦寫完了,又沒看完,那心里始終都是懸吊吊的。
尤其是好書。
對齊政而言,昨天的書看到一半,自然是心頭跟貓抓一樣。
去了私塾跟程夫子告了個罪,便匆匆去往了鐘玉閣。
鐘玉閣的入口處,昨日那個小老頭依舊坐在那兒,齊政和昨天一樣,偷摸地瞅了一眼。
沒想到小老頭瞧見他,卻并沒有像昨天一樣慌忙地把書藏起來,而是大大方方合上,朝他面前一送,“想看?”
齊政連忙擺了擺手,“老先生客氣了。”
小老頭兒一挑眉,“那就是瞧不上這等艷俗之物?”
齊政搖頭,正色道:“這些書籍,往往能夠直觀地展示官紳豪商階層的窮奢極欲,客觀展示貧苦百姓在身無所依似浮萍狀態(tài)下的悲涼人生,既講社會風(fēng)貌,又揭人性善惡,艷俗只是表象,世情冷暖才是跟腳。若只以一句艷俗之物評價終究片面了些。”
“哦?”小老頭兒似乎來了興趣,“那你覺得看這書的人,又是什么樣的呢?”
這是你自己把話遞來不是我故意裝逼啊......
齊政輕聲一嘆,“讀此等書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爾!”
“好!”
小老頭擊節(jié)贊嘆,從懷中掏出一塊金色令牌,扔給齊政,“就憑你這句話,你就足以上三樓!”
齊政懵逼地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眼前的小老頭,合著你是個要觸發(fā)的NPC啊?
“三樓寬敞些,視線也好些,還沒人打擾,你可以拿著書上去,記得拿下來就行了。”
“多謝老先生。”
對于這點(diǎn)好處,齊政還是欣然受之的,當(dāng)即捧了幾本書,上了樓。
看著他的背影,小老頭嘿嘿一笑,這小子是個人才,不過若是跟四樓那個家伙碰上,不知道誰贏誰輸。
大概率還是四樓那個牲口贏吧。
不過不管怎么樣,應(yīng)該也會很好玩的,哈哈!
從二樓到三樓的樓梯口,有一扇門,門口還坐著一個守衛(wèi)。
當(dāng)二樓有零散的幾個讀書人瞧見齊政徑直走過去的時候,不免露出了幾分笑意。
看來又是第一次來的莽貨,還想直接上三樓呢,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
然后,他們就看著齊政掏出令牌,守衛(wèi)開門放行,就這么水靈靈地上去了。
蛤?
齊政沒空搭理他們那些小心思,上了三樓,果然要安靜寬敞許多,而且看起來日日都有打掃,基本沒有灰塵。
他挑了個能曬得著太陽的地方,便開始翻看了起來。
一路就這么看到了落日西沉,他也看到了那個煌煌大周的黯然落幕。
當(dāng)看見大周最后的丞相,還在致力于續(xù)命中興,改革弊政,卻以失敗告終,只能頹然坐看天傾時,齊政忍不住搖頭長嘆。
“哎,解決不了稅的問題,就解決不了經(jīng)濟(jì)問題,沒有經(jīng)濟(jì)做底子,所謂的改革都不過是在小打小鬧地裝修罷了,一個個絕頂聰明的大佬,怎么都像是看不破鹽鐵之議的本質(zhì)一樣,被那群打著冠冕堂皇旗號的大族讀書人們忽悠瘸了,仿佛生怕被扣上一頂與民爭利的帽子。都要亡國了,還怕雞毛啊!這到底是真的不懂,還是不敢懂呢?真特么的難啊!”
他的嘆息聲剛剛落下,一個聲音卻在無人的三樓響起。
“那你覺得,鹽鐵之議的本質(zhì)是什么?”
齊政嚇了一跳,四下張望,終于在四樓的樓梯口,瞧見了一個人。
一個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