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齊政的話,周堅的疑惑清晰響起。
“我能看得懂了,等我熟讀幾遍、默寫幾遍,也能背了,這還不叫學(xué)會了?”
齊政的反駁同樣清晰而堅定,“你這只能叫知道這篇文章講了什么,離真正的體悟,還差得遠(yuǎn)。”
他之所以要大費口舌地跟周堅說這些,是想給他從根上端正態(tài)度。
底子打好了,接下來幫他提高成績也好,討夫子歡心也罷,都能更順利,自己也能從中得到更多好處,起碼能輕松不少吧?
所以他的聲音中雖還殘留著幾分少年的稚嫩,但語氣和語調(diào)卻如一條緩緩流淌的長河般沉穩(wěn)厚重。
“我們?yōu)槭裁匆辛?xí)經(jīng)典,是因為它們可以幫助我們跨越時光的界限,與曾經(jīng)的那些圣賢坐而論道。”
“是因為它們?nèi)缁鸸獍悖梢詭椭覀凃?qū)散世事的迷霧,照見天地至理的絲絲真貌。”
“我方才跟你說的那些背景故事和分析,只是讓你能更好地理解這一篇文章,不管程夫子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但這絕對不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全部,做學(xué)問是為了自己而不是應(yīng)付夫子的檢查。”
“在學(xué)習(xí)經(jīng)典的過程中,我們以古鏡照今心,便能將圣賢之言,映照于我們的生活情境之中。便如這報任安書,我們可以從中看見,太史公在面對難題時的處置之法,同時可以學(xué)習(xí)他的委婉,他的堅持,他的發(fā)憤著書等一系列品德。”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還能以活水滌陳見,不將圣賢之言當(dāng)做僵化的教條而盲從,要用思辨的精神,去深耕體悟其中道理。比方才再進一步,太史公對李陵的看法是對是錯?太史公為李陵仗義言說以至于受辱受難是否應(yīng)該?面對任安的求情,太史公的婉拒又是否得當(dāng)?這些都該是我們在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認(rèn)真思考的。或許我們思考不出什么真知灼見,但就如那一次次的竹籃打水,在打水的過程中,竹籃會被洗滌得干凈清明。”
“最后,在學(xué)會了,學(xué)懂了,就要以實踐證真知。所謂知行合一,便是要將這當(dāng)中圣賢大義,化作日常的言行分寸,進退尺度。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就正是這個道理!”
“說得好!”
隔著墻,程夫子忍不住低聲叫了聲好!
好一個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原本還覺得齊政只會旁門左道的他,此刻聽完齊政這一番話,對他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他心里知道這書該怎么讀,但卻沒齊政總結(jié)得這般透徹。
以古鏡照今心、以活水滌陳見、以實踐證真知,三句話,將研習(xí)圣人文章的意義與好處說得淋漓盡致。
更絕的是,這信手拈來的佳句,將齊政的才華展露無遺。
這絕對不是一個卑賤的書童該有的本事!
捫心自問一下,他感覺齊政比起自己來也差得不多了!
隔壁屋子中,齊政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讓你學(xué)這一篇報任安書,在除開基本的章句陳列之外,是希望你能夠從中學(xué)到一些太史公的信念與道理。”
“有朝一日,你面對生死抉擇,是摒棄信念一茍到底,還是堅持理想,萬死不辭?心頭天人交戰(zhàn)的時候,你會想起太史公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有朝一日,你面對挫折,前路黯淡,想要自暴自棄之時,你能想起這篇文章所說的圣賢,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而太史公,即使蒙受宮刑這等奇恥大辱,卻能忍辱負(fù)重,寫就《史記》。”
“這才是你要真正用心去學(xué),用心去記的。”
聽到這兒,程夫子已經(jīng)對齊政沒有任何的質(zhì)疑了。
哪怕齊政的教育方法在他看來還是有不少他不認(rèn)同的地方,但是就憑齊政這番見解,他的學(xué)識品德就差不了!
他程碩也不是那等食古不化的腐儒,眼里只看得進自己那一套東西。
沒想到,收了個平平無奇的周堅,卻讓他遇見了這么一個驚才絕艷的后生。
何止是不虧,簡直就是大賺啊!
他滿意一笑,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一旁的房間中,齊政在指導(dǎo)著周堅又細(xì)細(xì)研讀了幾遍并且對一些關(guān)鍵章句進行釋義講解之后,也讓周堅成功掌握了《報任安書》這篇令人頭疼的文章。
剩下的就是等他慢慢熟悉,然后便幾乎可以應(yīng)付程夫子對他關(guān)于這一篇文章的一切考驗了。
這些就沒有齊政的事情,他背著手,迤然走出了房間。
沒走幾步,便碰見了課間休息的厲飛和程氏子弟諸人。
齊政倒也不會上前自討沒趣,倚著柱子靠在一邊。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他人沒過去,可他眼里那居高臨下的淡然目光,卻朝著這些人罩了過去。
而在厲飛等人看來,出身商人之家的周堅他們就已經(jīng)有幾分看不上了,周堅的書童,居然還敢不對他們卑躬屈膝?
你眼里的敬畏呢!
能因為走路撞了一下肩膀就拔刀子捅人的少年心性,壓根就忍不了一點!
“喂!見到我們不知道來問好嗎?”
一個程氏子弟上前幾步,來到齊政身前,冷聲呵斥起來。
齊政皺了皺眉,沒有搭理。
又一個程氏子弟冷哼開口,“果然是商賈之家出來的,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
齊政不再慣著,淡淡道:“按照規(guī)矩,我并沒有必要給你們行禮問好。其次,在這私塾之中,講究的是才學(xué),程夫子是公認(rèn)的江南大儒,你們受大儒之教,學(xué)問可有何值得旁人尊重的成就,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剩下點出身了吧?”
他這番回懟并非一時激憤的無腦,而是因為三件事:
第一,周堅暫時肯定離不開他,所以在一定范圍之內(nèi),他不用擔(dān)心周家把他推出去當(dāng)替罪羊。
第二,這事兒他占理。
第三,他用余光瞥見了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場邊出現(xiàn)在眾人身后的程夫子。
人做事情很難考慮得面面俱到,齊政一向覺得抓住核心關(guān)系和問題就夠了。
甚至在他看來,一個真的八面玲瓏的人,是缺少鋒芒和個性的,也是注定很難有大成就的。
“你!”
齊政的話,不出意外地激怒了厲飛,他一向以幾人之中的領(lǐng)頭人自居,聞言冷哼一聲,“好大的口氣,就你也配說學(xué)問?詩詞文賦你劃下道道來,今日本公子便讓你這無知小廝知道天高地厚!”
齊政瞥了一眼以厲飛為首的眾人,“用不著那么復(fù)雜,我家公子昨日拜師成功,回家作了一副對聯(lián),你們?nèi)裟軐Φ贸霰人玫模揖头狻!?/p>
“哈哈哈哈,周堅都能做出的對聯(lián),還想難住我們!”
在眾人瞬間嗤笑的神色中,齊政淡淡一笑,“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對吧。”
笑容是悄然凝固的,就像得意洋洋上了青樓吃干抹凈發(fā)現(xiàn)身上沒帶銀子一樣,在坐立不安的遲疑間寫滿了尷尬,在左顧右盼的緊張中透露出為難。
齊政見狀心頭冷笑,按說顧憲成為東林書院所提的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用在這兒更好,但他實在不想沾染禍國殃民又厚顏無恥的東林黨半分。
局面尷尬之下,便有惱羞成怒的少年冷哼一聲,“好個伶牙俐齒的賤奴,敢在我程家撒野!”
說著便要上前,讓齊政嘗嘗尊卑禮法的鐵拳。
“住手!”
程夫子的聲音,終于沉沉響起,嚇得一幫少年駭然扭頭。
“怎么回事,私塾之中,還要動手?”
在程夫子嚴(yán)厲的目光下,一幫耀武揚威的少年登時噤若寒蟬。
“三叔.......”
程先生冷面寒霜,“私塾之中,稱先生!”
自認(rèn)為頗受寵愛的厲飛壯起膽子道:“回先生的話,我們課間小憩,見這位書童孤身在此游蕩,故而說了幾句,而后便爭執(zhí)了起來。”
一個是私塾優(yōu)等生,一個是差生的小書童,再加上這番頗具廚藝大師添油加醋與甩鍋本事的言辭,厲飛有信心,能夠糊弄過去,甚至借先生的手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童漲漲記性。
程夫子看了一眼齊政,緩緩道:“這一點,老夫倒確實忽略了,爾等上課之時,這些書童都無所事事.......既然如此,自明日起,這些書童,有愿意旁聽的就進來坐著一同旁聽吧,不愿意旁聽的就在府外等著。”
“哈?”
場中少年,包括齊政,都懵了。
事情的發(fā)展,怎么跟想象的不大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