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裴堂主看起來精氣神不錯。”七堂主之一的段無咎說。

這是個看上去有些滄桑落拓的男子，胡子拉碴，眼睛半睜，像是沒睡醒就被拎起來了。

“還行。”裴焱說。

今天是開周例會的日子。一大清早，距離開會時間還有一個時辰，七個堂主早早就候在攬清殿，連他們當中最不管凡塵俗物的齊天愚和慧諦空都破天荒提前到場，手里還拿著一份厚厚的述職報告。

秦雋還沒來，攬清殿的殿門大敞，魔域悶熱腥臭的風吹進來，也變成了涼爽的清風。

裴焱心情不錯，甚至還有閑心給自己扎了個頭發，他自覺參悟了宮主的指示，有信心自己一定能完美的拿下拓展新業務線的機會。

但其他幾位堂主的心情可就不那么美妙了。

偃月心事重重，站在一旁：“看來裴堂主深得宮主指點，早早寫完了述職報告。不像我等抓耳撓腮絞盡腦汁，也只寫了些不堪入目的東西出來。恐怕新業務就要裴堂主多多受累了。”

尷尬的沉默在蔓延。

裴焱第一次反省自己是不是該低調一些。

即將升職加薪帶來的喜悅完全覆蓋了被針對的恐懼，一根筋的裴焱突然打通某些奇怪的任督二脈，極為謙遜道：“自然比不得諸位前輩的真知灼見寫得鞭辟入里，愚見爾。要向各位虛心請教，向偃月堂主多加學習，宮主對偃月堂主大肆贊揚，委以重任，是吾輩楷模。聽說偃月堂主這些日子都沒能好好休息，寫出來的述職報告肯定精彩紛呈，會被宮主大肆贊揚。”

奇怪了，偃月心想，怎么新宮主跟他就說了那么幾句話，裴焱就變成一條忠心耿耿的狗了？

裴焱繼續說：“我一介武夫，比不上偃月堂主足智多謀，報告隨便寫寫，也就寫了百十來頁。”

一直漠不關心的堂主申屠素心倒吸一口涼氣，“你寫了上百頁？”

裴焱羞澀一笑，“也就三百多頁，不足掛齒。”

偃月撫掌盛贊，“不愧是能想出來私留四千斤上等魔晶礦的裴堂主，竟然能寫三百多頁，奴家點燈熬油，殫精竭慮，不過才寫了二百余頁。佩服佩服。”

旁聽的申屠素心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薄薄的三頁紙，以及上面斗大的字。

扎著雙髻的小姑娘臉上寫滿了震驚。她彎腰，探頭去看裴焱紙上的字，看看他的，又看看自己的。

她的紙上甚至還有油點子。

完了，她想。

申屠素心試探問道：“如果寫得不好會怎么樣呢？”

裴焱微笑：“可能會降職降薪吧。”

真完了，申屠素心絕望了。降職不可怕，降薪才可怕。她看著印在第一頁紙上的油點子，突然覺得這將成為自己人生的污點，再也擦不掉了。

申屠素心蹲下身，運轉真氣，試圖用避塵咒除掉油點，可避塵咒只能除塵，除不掉油污，反倒讓本來就不怎么好看的字跡更加不堪入目。

機鋒試探之間，龍浪白來了，他手里抱著一摞東西，看樣子是魔宮其他人交上來的述職報告。

裴焱上前兩步，想幫忙拿過來，被龍浪白輕巧躲過。

少年一笑還有虎牙，“裴堂主請慢，責權要分明，這是助理的工作。”

龍浪白抱著東西往前走，“諸位，這邊來，這里新開了會議室，姐……宮主稍候就到。”

幾位堂主還沒反應過來會議室究竟什么意思，就被攬清殿里這塊新開出來的區域震驚了。

攬清殿很大，十分恢弘，殿內甚至能站下千人。從前，殿內十分空曠，現在被分明地畫出各種區域，中間用屏風遮擋，每個區域都像一塊豆腐，規規矩矩地各司其職。

眼前這塊“豆腐”就是一張長桌，長桌周圍擺放一圈椅子，在長桌一端放了塊巨大的映影壁，不知道準備拿來做什么用。

裴焱等人走近，思考自己該坐在什么位置。這轉了一圈的座位，也看不出哪里是主座來。

龍浪白將所有東西放在了映影壁對著的另一端，裴焱這才放下心來，這是秦雋要坐的地方，那他坐在手邊即可，考慮到龍浪白既是少主也是特助，右位更尊貴一些，所以他應該坐左邊。

裴焱自覺自己想得很周全了，邁步準備入座。

“申屠素心，你怎么回事？我要坐這里。”他的位置被一天只知道吃的申屠素心搶走了。

“哦。”申屠素心應了一聲，明顯什么都沒想，“我隨便坐的。別這么客氣，你坐旁邊，我不介意的。”

裴焱：“……”我管你介不介意，是我很介意。

裴焱還想說話，但秦雋已經來了。

兩日未見，臨時被抓上位的新宮主已經完成蛻變。

踏著光影塵囂走來，衣擺隨步履翻飛，紅色的絲線從黑白分明的女子身前劃過。

內里一件對襟盤扣白色里衣，外著一件繡金黑色對開長衫，像渡鴉色彩斑斕的黑色羽翼在空中劃過。長發規規矩矩用串著銅錢的紅繩半扎在腦后，透出股詭異的美麗來。走動間，銅錢碰出細微聲響，像是招魂鈴，搖得人心慌。

她面色依舊蒼白，長睫在眼尾垂下一小片陰影，長刀一樣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緒。

是個古怪的美人。

所有人都這樣想。

誰也不懂她為什么要用這樣的打扮。秦雋也不懂，她看到這串紅繩系在手腕上，覺得礙事，看到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又不想扔掉，想了想就綁在頭上。

秦雋進來之后只沖所有人微微點頭，坐在龍浪白放東西的座位上，抬手示意：“諸位，落座吧。”

稀稀拉拉的回應聲響起，眾人接連落座。

無形的壓迫感讓隨性慣了的堂主們都難得規矩，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像準備好好聽課的小學生。

秦雋直接說：“既然各位到齊，會議就開始。諸位都是魔宮的老人，共事已久，但各堂之間難免溝通不暢，各位就先做個自我介紹，說一下這些年的業績，對齊一下顆粒度。”

一開口，古怪的感覺更甚。

秦雋看向坐在她左手邊的申屠素心，“申屠堂主，介紹一下？”

申屠素心正忙著看自己的述職報告，胡亂寫出來的東西在關鍵時刻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看著上面的鬼畫符，陷入深深的絕望。

突然，她清了清嗓子，旱地拔蔥又視死如歸地站起來。

走到映影壁前，掌心掐訣，真氣注入，灰撲撲的映影壁上蕩開水波，映出些畫面來。

畫面中，堂內成員正按部就班地負責魔宮守衛，敬職敬責地在魔宮外圍巡邏值班，還有一小隊人正押著魔晶礦往魔宮總部方向運輸。

“我是申屠素心，這是我干過的好事，我來魔宮三十六年，一直在做這些事。我的介紹完畢，謝謝。”

秦雋：“……”

“好，謝謝申屠堂主的介紹。”秦雋說，“今后在介紹、匯報的時候可以進行具體量化，比如手下多少人，干過多少事，守衛巡邏有什么成效，押鏢達成了多少貨運量，管理理念是什么，方便大家對你進行了解，也方便對你的個人業績進行評級。”

“申屠堂主的介紹形式簡潔明了，非常值得學習，大家可以借鑒，為我們的周例會賦能提效。考慮到效率問題，每個人規劃一刻鐘的匯報窗口。”

秦雋說完，偏頭跟龍浪白耳語，讓他去把其他幾位堂主的述職報告都拿過來。

然后抬頭說道：“下一位，裴焱堂主。”

裴焱看著自己手中洋洋灑灑三百頁的述職報告傻眼，這要讓他怎么在一刻鐘的時間講完三百頁？

至于映影壁——他手下的人他最清楚不過，現在一個個都懶洋洋等著新的開礦指令，沒幾個人在好好干活，這不加修飾的畫面要是直接放出來，他這個堂主就可以不用干了。

裴焱看著手里的紙，試圖提煉些重點……可通篇都是彩虹屁的溢美之詞哪兒那么容易找到重點？

“裴堂主，給我吧。”

他唯一的希望還被龍浪白這小子拿走了。

裴焱眼一閉，心一橫，嘴巴一禿嚕：“我叫裴焱，家住浪浪山漓江口，今年一百四十三歲，來魔宮十年上任堂主十年，未婚。”

秦雋：“……倒也不用這么詳細。”

等他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時，人已經傻了。

精心準備比不上腦子一熱，直接功虧一簣。

偃月堂主送上掌聲，微笑道：“裴堂主真拿我們不當外人，果然像裴堂主和下屬的關系一樣，親如一家呢。”

裴焱：“……”好煩！

……

一個勉強干活還算錯賬的偃月，一個只知道戎馬天下帶兄弟挖礦的裴焱，剩下五個人要么躺平擺爛，要么張口閉口都是舊日輝煌。混一天算一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玩個人賽。

簡而言之，偌大一個魔宮只有一條業務線，挖礦，然后賣礦，純純只搞最基礎的能源開發，連提純深加工都不做，更別提后續加工延伸產業鏈。

這怎么能提升競爭力？怎么能募集資金準備上市？怎么能讓她視線人生價值和香車寶馬大house？

秦雋翻過寫得五花八門的述職報告，覺得這比街邊故事會還能胡編亂造。

匯報工作的精神可嘉掩蓋不了漏洞百出的本質，組織混亂、責權不清、人員散漫、良莠不齊……缺點根本數不完。

想讓這樣一個草臺班子走上正軌，并且制霸魔域，秦雋覺得她還是直接做夢比較容易。

“是這樣的。”秦雋說。

四個字，另外八個人全都屏住呼吸全神貫注。

“魔宮要發展，要正規化。流程、秩序和專業必須提上日程。管理結構要扁平化，責權賞罰要分明。現在當務之急是制定魔宮管理條例，上行下效，嚴格執行。優化魔宮組織架構，提升員工專業素養，為增產提效賦能。所以三日之后的員工入職培訓會至關重要，我會親自操刀負責，七位堂主每人負責培訓的一個方面，寫好培訓計劃，明日送到攬清殿讓我過目。偃月負責魔宮規定和財務報銷流程、裴焱負責魔晶礦開采技術、齊天愚負責魔晶礦業績上報流程……”

“偃月堂主和裴焱堂主協助我組織培訓會，申屠堂主做好后勤支撐。培訓結束后會進行考核評級，同時進行員工和堂主之間的意向雙選，能選到什么樣的手下，就看你們自己的。至于其他人，上交培訓計劃之后，繼續維持之前的業務，三日后培訓會啟動儀式結束，來我洞府匯報上季度業績。幾位的述職報告姑且如此，寫一份下季度增收計劃和工作研報，下次周例會提報。”

“還有，根據各堂門人近一年來的表現情況，各位做個排名評估，我會以各位堂主的意見參考，進行人員優化。”

懶散慣的七位堂主傻眼，這幾天干的事簡直比他們幾年干的事都要多。

“還有——”

還有？！

秦雋輕描淡寫地說，“魔宮財政狀況確實不太好，下季度各堂產值硬性要求提升二成以上。”

偃月主要負責魔晶礦的貿易和賬目，她很清楚現在魔宮的產量已經是生產和售賣的極限了，根本不可能繼續提升。

“宮主——”偃月試圖阻止。

“維持企業運轉的方法無非開源節流，諸位有什么想法嗎？”秦雋打斷偃月的聲音。

一片寂靜無聲。

“既然諸位想不到開源的方案，我們就只好節流了。”

裴焱問：“什么意思？”

秦雋微笑：“優化團隊結構的意思。”

秦雋站起身，“散會，請大家加油。”

眾人：“……”

優化——

應該不是什么壞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