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招別過臉,避開天子投射來的目光,梗著脖子道:“怎么,朝中這么多人,什么事都指望我一個人,俸祿白領的么?”
“話不能這么說,”戶部尚書好聲好氣道,“此事事關重大,即便朝中還有其他合適人選,比如陸大人……呃……還有季統領,但北蠻此等蠻夷之地不受教化,自然不僅得需自身本事夠足,還得手段狠戾,說不準真有人鬧起來,還得狠下心以暴制暴,沈太師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哦,你的意思是,我行事狠戾,我行事暴力?”沈招似笑非笑。
盡管大家心里都這么想,但是沒人敢說出來。
“哎喲,沈太師,話不是這么說的……”
“諸位都只是以事論事,陛下面前。哪里能夾雜私人恩怨呢?”
立在一旁的季纓沉默許久,忽而出列,抬眸望向天子,“陛下,既然沈大人不愿去,便讓臣去吧。”
沈招隨即冷笑:“你少跑出來挑撥離間,誰知道你心里情不情愿。”
季纓冷冷道:“臣一心為陛下解憂,不像有些人……”
“都給朕閉嘴!”蕭拂玉抓起桌案上的茶盞,砸到兩人中間。
天子眼尾染上薄怒,血色透出眼瞼。
“陛下息怒——”殿中大臣跪了一地。
蕭拂玉緩緩起身,繞過桌案,“這件事明日再議。”
“陛下!”
正要離開,衣擺卻被人死死抓住。
蕭拂玉回頭,看見沈招眼底的無措,“沈愛卿還有什么想說的?”
“陛下,只要您一句話,臣絕不推辭。臣之所以與他們爭執,只不過是瞧不慣他們這群只知道推搡旁人,自己卻龜縮……”
蕭拂玉打斷他:“朕說了,此事明日再議。”
話落,蕭拂玉抽回衣擺,轉身離開。
……
今日在養心殿伺候的宮人格外小心,大氣都不敢喘。
陛下在御書房發怒的事,早已傳遍了。
“陛下,喝口茶消消氣。”來福奉上天子喜愛的龍井。
“朕氣沒氣,他們不知道,你還不知道?”蕭拂玉抿了一口茶,斜睨來福。
“擅自揣摩圣意是大不敬,奴才哪里敢口出狂言?”來福賠笑。
“朕不為難你,”蕭拂玉指尖捏著盞蓋,輕輕撥弄茶面上的浮沫,“此次前去北蠻,不是一月兩月,而是兩年,三年,甚至五年。”
“若非心甘情愿得徹底,不論是誰,哪怕此刻忠心耿耿,待來日在北蠻住久了,難免心頭會有怨氣。有了怨氣,便與朕有了隔閡,有了隔閡,難免被北蠻余孽動搖出某些不該有的心思來。”
來福順著他的話,恍然大悟道:“所以陛下不是怕去的人不用心辦事,而是怕北蠻二十一個投降的部落反過來策反欽差大臣?”
茶面上漂動的水霧蒙住了天子眉宇間的煩躁。
“陛下心中有中意人選么?”
蕭拂玉冷笑一聲:“朕讓他去,他為討朕歡心,一定會去。”
“但朕知道,他心中不愿。”
不愿重逢不久便又要分離,不愿給其他男人可乘之機。
蕭拂玉放下茶盞,抬手輕輕撫摸玉璽瑞獸的腦袋。
但沒有什么比他的皇位,他的江山更重要。
哪怕是阿娘,哪怕是枕邊人。
在無人知曉的那四年里,他困在那座出不去的醫院里,學會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竭盡所有愛自己。
他不是一個好人。
今日在御書房,季纓就算主動請纓,可一個已經擅作主張過的男人,蕭拂玉已無法如從前那般放心,誰知道相隔千里,這個男人為了心里的私欲,又有什么事要瞞著他?
所以作為他最寵信的天子近臣,最趁手的刀,最忠誠的狗——
沈招不僅得去,還得心甘情愿地去,主動地去,搶著去。
否則與其他的野男人還有什么區別?
“陛下,沈大人在外頭求見。”殿外宮人稟報。
“不見。”
過了一盞茶,宮人再報:“陛下,陸大人求見。”
蕭拂玉道:“讓他進來。”
殿門緩緩打開,陸長荊一走進來,便被殿中的暖氣裹得險些悶出汗來。
“微臣參見陛下。”
“陸卿見朕,所謂何時。”蕭拂玉支著額角,閉目養神。
“臣知陛下因御書房的事心情不愉,特意給陛下做了個小玩意,希望陛下能舒心些。”陸長荊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木盒,繞過桌案走到蕭拂玉手邊跪下。
陸長荊雙手奉上小木盒,仰頭時龍椅上的天子也側目望過來。
那樣居高臨下,那樣漫不經心,就像看一個玩意,一條狗。
陸長荊猛然低下頭,鼻尖泛癢,喉口泛癢,心口也癢。
“小狗。”天子哼笑一聲,尾音輕盈悅耳。
陸長荊恍惚道:“臣,臣在。”
隨即他看見蕭拂玉正饒有興致地撥弄小木盒里小狗的尾巴,那小狗便搖晃叫喚起來。
原來不是在叫他。
“這小玩意,也就能博陛下一笑罷了。”陸長荊出聲,試圖拉回天子的目光。
蕭拂玉半垂眼眸,指尖輕輕戳動那木偶小狗的尾巴,勾起唇角:“你既說了御書房的事,朕倒是想起,方才在御書房中陸卿未執一詞,不知是何想法?”
“若是陛下不嫌棄,臣倒是愿意請纓去往北蠻替陛下分憂,只是……臣的確不如沈太師本事大,否則百官意見也不會那么統一,”陸長荊笑瞇瞇道,“就看沈太師愿不愿意為陛下分憂了,沈太師不去北蠻,那就讓臣去;若沈太師去了北蠻,臣也會管好驍翎司,絕不讓陛下……”
陸長荊的話戛然而止。
清脆利落的一耳光打偏了他的臉。
陸長荊抬手捂住臉,神情呆滯。
“知道朕為何寵幸沈招么?”蕭拂玉掐住他的臉,垂眼,眼神輕慢打量男人的臉,“朕并非非他不可,但他的確比你們所有人都有用。”
“陸卿,想學著他給朕當狗,你還欠些火候,”蕭拂玉抽回手,支著頭繼續閉目養神,“滾吧。”
“臣……臣告退。”陸長荊頂著鮮紅的巴掌印,神情恍惚退出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