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榻上,蕭拂玉頭痛欲裂睜開眼,偏頭透過床幔,只見來福正趴在榻邊打盹。
窗外夜色昏沉,殿中只點了兩盞燭火,能讓他看清又不至于刺眼。
“來福,”蕭拂玉艱澀啟唇,聲音沙啞帶著一絲虛弱。
來福倏然醒過神,撩開床幔,滿眼心疼瞅著里頭的人,細聲細氣道,“陛下您醒了?可還有何處不適,太醫(yī)說您憂慮過甚,心緒起伏過大,又恰逢天寒地凍五臟六腑皆不受防,這才得了風(fēng)寒。”
說著,他忙扶著人坐起身。
以往蕭拂玉從不需人扶,尤其是夢魘尚未好的時候,他格外忌諱有人擅自靠近他的床榻,但凡有宮人試圖趁著帝王沉睡靠近龍榻謀取圣寵,無一例外都被天子劍捅傷。
可此刻來福托著他的手臂,只覺陛下就像塊軟塌塌的面糊,竟是一絲力氣都沒有。
“陛下,先喝藥吧?”來福從榻邊的案幾上端來一碗黑乎乎的藥。
這藥尚且溫?zé)幔皇沁€未入口,蕭拂玉便已聞到那股苦味。
他蹙起細眉,抿唇往旁邊偏了偏,躲過來福遞來的那一勺藥。
“陛下,良藥苦口啊。”來福勸道。
蕭拂玉沒動。
因殿中燒著炭盆,窗戶留有一絲縫隙,他余光一不經(jīng)意一瞥,正好瞥見某個暗紅色的身影。
來福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
“陛下,要見他么?”
“他跪了多久?”蕭拂玉臉上情緒莫名。
“從陛下昏迷時便跪著了,說是陛下不醒便不起來,奴才出去勸了幾次,也沒用。”來福自然知曉御書房里發(fā)生的事,只是帝王心思向來無常多變,誰也不敢胡亂猜測為何這次陛下生這么大的氣。
這陛下與沈太師之間的糾葛,更是無人敢擅自插手。
“……讓他進來。”
來福走出養(yǎng)心殿,踩著松軟的雪,停在沈招面前,尚未說話,便聽沈招道:
“他不醒,我不起來。”
“陛下醒了。”來福冷哼,“沈大人,陛下不肯喝藥,您……”
前一刻還情天恨海跪在這兒折磨自己的男人,此刻連他的話都未耐心聽完便已沖進了養(yǎng)心殿。
來福險些被這粗魯莽撞的男人擠倒在地,被一旁的小太監(jiān)及時扶住。
好在他已習(xí)以為常,只是嘆了口氣,守在殿外沒有再進去。
殿內(nèi)。
沈招繞過屏風(fēng)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龍榻旁,對上天子淡然的目光。
他的陛下沒了平日里在朝堂上的凌厲與威懾,渾身無力靠在床頭,烏發(fā)柔順垂落肩頭,唇色蒼白,眉目被病氣熏染,在昏暗的燭火下脆弱得令人心折。
四目相對,沉默無言。
沈招跪在榻邊,端起那碗擱在案幾上的藥,啞聲道:“陛下,先喝藥好不好?”
縱使心中有怨,有妒,有不甘,可從他栽在蕭拂玉身上開始,他便該明白,沒什么東西比他的陛下更重要。
他從未想過他心中那些礙于顏面,無法對心上人宣之于口的憂慮惶恐,那些心中無法被滿足的渴求,有一日會刺到蕭拂玉身上。
帝王本是孤家寡人,手足情分斷絕,父是君,故而沒有父,母親**于冷宮,故而沒有母,獨獨一人被架在這森冷的皇宮里受盡高處嚴寒,生性多疑又如何?吝嗇于交付全部真心又如何?他如何能再忍心,忍心讓他的天子再添一筆煩憂。
“藥太苦了,”蕭拂玉半垂眼皮,神色厭倦,“朕不想喝。”
沈招放下瓷碗,閉眼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天子冰涼的手,貼在自己面頰上。
“陛下,臣不該被嫉妒沖昏了頭,在御書房,在百官面前拈酸吃醋,藐視皇威,失了君臣之禮。”
沈招頓了頓,抬眸望向蕭拂玉,連心也一并剖開,終于說出接下來的話:
“可是陛下,臣害怕,害怕您真的接受了謝無居的心意,便連心都要切一半分給他。”
“陛下,愛一個人,當(dāng)真能容許旁人覬覦,與旁人共享?”
“臣不信。”沈招斬釘截鐵道,黑眸一瞬不瞬凝視他。
“蕭拂玉,你便是殺了我,我也無法接受有其他男人爭奪你,分享你。”
即便他接受,嫉妒總有一日會徹底吞噬他。
要么他死,要么那些個野男人死。
蕭拂玉撫摸男人下巴處剛剛冒頭的胡茬,“朕從未想過要接受謝無居的心意,朕又不喜歡他。”
“那陛下……喜歡誰?”沈招俯身湊近,低聲喃喃,眼睛越來越亮,“是不是臣?是臣對不對?一定是臣。”
陛下說從未想過要接受謝無居的心意,因為不喜歡謝無居。
那反過來不就是——
因為喜歡他,所以接受他的心意?
陛下果然喜歡他。
沈招翹起嘴角,低笑一聲,眸底陰霾一掃而空。
這一年半來惶恐不安的心仿佛有了歸處。
謝無居算個屁,陸長荊和季纓又算個屁。
哼,陛下喜歡的只有他。
“……”蕭拂玉抽回手,冷冷睨他一眼,“你一個人在這兒瞎樂什么?”
“沒什么,”沈招舔了舔唇,喜滋滋道,“其實陛下就算接受謝無居的心意,也沒什么。”
反正也得不到陛下的心。
就算入了后宮,也不過是個獨守空房的無寵小妾罷了。
“臣錯了,臣下次定不會這般在外人面前不守規(guī)矩了,”沈招直勾勾盯著他,去拽他的衣袖,“陛下莫生氣了。”
蕭拂玉本不欲搭理這莫名其妙的男人,他一句話沒說,也不知沈招腦子里又想了什么,自個兒便把自個人哄好了。
誰知余光一瞥,卻見男人頭頂?shù)臄?shù)字又開始閃爍。
【60】。
“陛下,臣喂您喝藥,”沈招再次端起瓷碗,舀了一勺遞到他面前,耐著性子哄,“如今北境尚未安定,事事都需天子主持大局,您得好起來。”
蕭拂玉喝了一口,眉頭愈發(fā)緊擰。
“陛下再喝一口,就一口。”
“你方才便說是最后一口。”
“陛下,算臣求您,賞個臉,否則外頭那些宮人若是知曉臣連喂陛下喝藥這么個差事都做不好,臣的面子往哪擱?”
“……”
殿外,來福等了許久也不見動靜,猶豫許久,還是沒忍住學(xué)著沈太師的行徑,繞到窗前,從窗戶縫往里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