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頂著周遭的各色視線，那些目光帶著好奇、敬畏、嫉妒，甚至還有不易察覺的畏懼……它們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企圖捕捉住她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和動作。

想要把她拉下來。

隨著她的走動，人群卻不自覺地為她讓開道路。

越往后各色來路人群集中越少，代表著站位權(quán)利的盡頭，能有資格站在后面的人也只是少數(shù)。

林池冶還在往前，這次直接高抬腳向上走去。

她不急不緩一步步走上高位，當(dāng)她在老者的示意之下，穩(wěn)穩(wěn)坐于那張老者身邊，象征著以他之下權(quán)力的座椅時，整個場地仿佛凝固。

林池冶旁若無人地端坐其上，甚至為了舒服還特意翹了個二郎腿，居高臨下地俯視所有人。

在林池冶坐下的一瞬，四下靜謐，身居最高位的老者側(cè)過頭，低聲對她說了句什么，聲音輕得只有林池冶能聽見。

林池冶微微側(cè)身，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意往旁一瞥，便見梟老的左側(cè)方，與她并排的位置之上，那張熟悉的面容。

他來得比林池冶還早，此刻見林池冶看過來，似乎還頗有閑心逸致地朝著林池冶舉杯示意。

林池冶撇了撇嘴，這次倒也沒假裝看不見，只是態(tài)度依然惡劣。

她有些揶揄：“來得到是早，有空在這喝酒，怎么不下去跟妹妹我打個招呼。”

“這一路我可是連口水都沒喝上，剛才還在倉庫里聞著您的人一身臭汗，聽他們放屁，您倒是在這喝上了。”

后面的話林池冶沒說，她懶散地看著對面的男人，等著對方露出惡心的表情。

老實說男人的面容在這些牛鬼蛇神中，幾乎可以算得上有些清俊。

他留著一頭長及腦后，帶著微卷的卷發(fā)。

和林池冶一樣，常年混跡與海上，不可避免地讓他的皮膚被陽光和海風(fēng)雕刻出深深的紋理，可在他身上卻體現(xiàn)得頗為硬朗。

他微微晃動著雙腿，見林池冶進(jìn)來便和他坐在了同等的位置上，也沒露出什么大表情。

葛鉤帆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林大船長，這話可就嚴(yán)重了，到林姐您的地盤，誰敢不拜會。”

葛鉤帆搖著手里的酒杯，沒看她：“這不是怕您林大船長生氣，一見著我，就把我往水里扔嘛。”

“底下人，不懂事。”

“多擔(dān)待。”

林池冶冷哼一聲，雙手環(huán)抱，“帆哥倒是大氣，嘴上的話是一句不少。人，我可是一個都沒見過。”

葛鉤帆目光一凝，意識到了林池冶話中意思，剛想再說些什么，二人中間的梟老卻直接發(fā)話了。

他帶著一聲嘆息，無奈說：“你們啊，背地里搞的那些事，我不是不知道。”

“當(dāng)著我的面，就收斂點(diǎn)吧，當(dāng)是給我老頭一個面子。”

“底下這么多人在場，你們也不嫌丟人。”

梟老雖然言語嚴(yán)厲，可話語間的無奈也是被眾人看在眼里的，即使兩人當(dāng)面如此爭執(zhí)，梟老依然未曾動怒。

這無疑給了所有人一個信號。

“您這話說的，聽了都讓我手底下的小崽子要跳海去了。”

“做不好事，倒是尾巴被人抓緊了。”

老人都發(fā)了話，林池冶自然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一番話說得討巧，又將梟老聽得哈哈大笑。

葛鉤帆的目光在二人間一打量，也是笑了：“誰說林船長不會說話，真該讓那些人好好來聽一聽。”

林池冶頓時像吃了蒼蠅一般難受，剛想出言譏諷，梟老立馬又意識到二人馬上要吵起來了，連忙擺擺手。

“老頭子這把老骨頭，怕是越來越不中用了。你們那，都消停些吧。”

“好不容易都回來，就好好坐坐。”

說著，梟頭甚至還直接呵斥了兩句葛鉤帆，“小帆，少說兩句，她那個臭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人不輕不重地說了葛鉤帆兩句，將目光又轉(zhuǎn)向在一旁看戲的林池冶，同時吩咐：“沒事的話，多陪我坐坐待客。”

“正好也幫老頭子看看，今天來的人……是不是什么消息從誰手里流出去……”

這話就有大意思了。

林池冶和葛鉤帆聽聞對視一眼，同時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冷意，齊齊應(yīng)下。

梟老久不出山，這次露面通過各色手段前來的人不少。

魚龍混雜，人都來了，面子也不能不給。

到最后，就連林池冶也不得不起身寒暄，給足了那些人各種打探的機(jī)會。

比TM干什么還累。

媽的，一晚上光喝那點(diǎn)貓尿了。

林池冶忍住眉宇間的不耐，眸間帶了厲色，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的跟來人一個個寒暄。

直到耗到最后。

隨著夜色漸濃，林池冶看著最后一群人喝夠了離開，梟老沒讓他們走的意思，林池冶和葛鉤帆就幫著梟老將人都送走。

梟老身邊的人懂他的意思，也十分配合地給他們留出了說話的時間。

門扉輕合，喧囂漸息，只留下一室冷靜。

這個在外人面前不怒自威，僅僅只是坐著就能攪動風(fēng)云的老人，在所有人都離開之后，才像是真正卸下了重?fù)?dān)，表現(xiàn)出的是一抹不易察覺的疲憊和釋然。

他確實已經(jīng)不怎么年輕了，可那雙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風(fēng)霜的眼睛，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冷意令人駭然，那是真正殺人無數(shù)的劊子手才擁有的冷漠。

可偏偏，他又要努力裝作一副平和的樣子。

梟老眼神中帶著一絲贊賞，拍了拍林池冶的肩：“好啊，好孩子，真是長大了，獨(dú)當(dāng)一面，你做得很好。”

沒外人在，林池冶也不裝了，又恢復(fù)了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膭蓬^，抖著腿漫不經(jīng)心地擺擺手：“別，這種事您可別找我了。”

林池冶一指葛鉤帆，毫不客氣地甩鍋，“找他。”

“你也知道，我這張嘴，容易得罪人。”

“您的資源多珍貴，可別浪費(fèi)在我手上。”

說著，林池冶裝似無意地提醒，“我只要我該要的。”

梟頭見林池冶這副死性不改的樣子，或許是年紀(jì)大了，倒也寬容，失笑道：“你啊。”

想到了什么，梟頭又無奈地嘆了口氣，似在回憶。

“你說你們兩個，和你哥一起，都算是在我老頭子手底下一起長起來的。”

“怎么這性子啊……”

“我哥從小就和他不對付，我也看不慣他，您又不是不知道。”林池冶斜靠在一旁，即使提到了葛鉤帆也不屑于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反而對話語中的另一人表達(dá)輕易。

葛鉤帆輕嗤一聲，對林池冶的反應(yīng)也見怪不怪，比起爭吵，他們中更多的是一種冷漠的互相無視。

梟老嘆了口氣，頗似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蒼老如枯柴的手伸了出來，握住了林池冶的手，拍了拍，“本來老頭子還一直想湊齊一樁好姻緣。”

“你們年輕人啊，有自己的想法……”

“都不聽老頭子的話了——”

“算了吧，梟老。”葛鉤帆率先拒絕，“人家林大船長哪能看得上我啊。”

“別TM給臉不要臉。”林池冶臉上一黑，直接就罵了回去，“給你點(diǎn)臉面，還真TM不打算要，怎么，你把你的黑屁股亮出來看看？”

“你……”

葛鉤帆臉色一沉，林池冶話說得十分難聽，葛鉤帆看著平和，可哪有人敢當(dāng)面給他難看，他也不會容忍別人一再進(jìn)犯。

眼看著二人即將再次翻臉，還是梟老一聲咳嗽將二人的爭吵攔了下來。

“咳咳咳……小池，少說兩句。”

“你畢竟是個女孩，干了我們這行就算了，少去那些地方學(xué)什么下九流的行話。”

林池冶不覺有他，想反駁幾句，梟老又一聲咳嗽，止住了林池冶的話頭。

“行了，這里也沒外人，還叫我什么梟頭。”

林池冶和葛鉤帆不對付，人盡皆知，她也從來看不慣這號裝貨，可梟老開口，這個面子林池冶不能不給。

將快要出口的話咽下，林池冶這才沉了沉，向著梟頭低了低頭，軟下了音調(diào)，卻又十分鄭重稱呼道：“義父……”

“義父將我和哥哥養(yǎng)大，哥哥不在了，我也是懂得輕重的。”

林池冶有些謙卑的說著，在低頭的瞬間眸光微微一轉(zhuǎn)，在他的臉上一掃而過。

她沒看清楚老頭子的表情，猜測不出他有什么別的意思，但或許是歲月漸長，即使是這片海域的統(tǒng)治者也不能免俗。

看他如今面相，表面上也只不過是一個希望孩子們，能夠繼續(xù)在他身邊環(huán)繞，將彼此的終身大事定下來的普通老人。

林池冶在心底不由嗤笑，面色上卻不顯露半分，緩緩直起了身子，微微轉(zhuǎn)頭將那張面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讓他看了個清楚。

林池冶和她的哥哥，都是被梟老收養(yǎng)的，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是誰。

但很明顯，那一頭黑發(fā)黑眸卻說明了她的東方血脈。

黑發(fā)黑瞳，襯托著林池冶有些蒼白的面容，東方的長相偏向清秀，林池冶也同樣如此。

只可惜，在林池冶清秀的面龐上，本應(yīng)是無瑕的肌膚，卻赫然橫亙著一道醒目的長疤。

那一道長長的疤痕，從她的額角蜿蜒至頰邊，蜿蜒曲折的延伸，頗有些猙獰的刀疤，為她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凌厲與堅韌。

在這樣一張極度反差的面容之下，梟頭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地注視著林池冶臉上那道傷疤，看著面前女人的眼神因這道疤痕而顯得更加深邃。

煙霧繚繞間，林池冶的面容更加的模糊，那道疤痕也藏于云霧之間。

她微微抬眸，一雙黑色的淺瞳帶了些不一樣的意味：“我說，義父，我這輩子估計就這樣了。”

“您要是還顧忌我，就多給我增加兩趟航線，西邊這群崽子可夠肥的。”

她點(diǎn)出主旨，“我可是……早就看上了。”

梟頭原本傷感之間，聽著林池冶這話不由的罵了兩聲。

林池冶死性不改，這幅樣子早已經(jīng)成型，早年間他是罵也罵過了，罰也罰過。

如今還是無奈道：“你啊……也不知道跟誰學(xué)的，天天手頭間盯著這點(diǎn)事。”

“一點(diǎn)虧也不肯吃，這可不是好事啊。”

林池冶笑了笑，沒怎么在乎，不置可否的樣子。

可面前的老人，又轉(zhuǎn)念說起了其他，“說起來，也是義父不好，你的傷……”

林池冶摸出手中的煙卷換了個位置，湊近唇邊，輕輕一吸，一圈圈細(xì)膩繚繞的煙霧，從林池冶嘴邊悠然升起。

她沒說什么，一雙悠悠的目光透過煙霧，好像誰也沒看。

見到林池冶這幅樣子，多余的話梟頭也再說不出來了。

也虧得林池冶這道傷疤，讓她得到梟老的信任，坐穩(wěn)了這個位置。

是福是禍，這道理林池冶明白，梟頭更是明白。

可要說林池冶真不在乎，那也一定是假話。煙霧之后的林池冶，咬著嘴邊的東西，倒是笑了。

如果你真問，林池冶想，她一定會如實地告訴你。

一道疤，算個屁。

能讓她達(dá)到目的，別說一道，千千萬萬道，林池冶也一定會認(rèn)。

可這話，她不能說啊。

不然還怎么看這出大戲。

男人們總以為，疤痕，尤其是出現(xiàn)在臉上的傷，是女人身上不該有的。

可一旦這些極度違和的符號出現(xiàn)在女人身上，反而他們會有多余的一絲愧疚補(bǔ)償。

可笑，太可笑了。

林池冶猛吸一口，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煙霧后的老人，對方沉思過后一聲嘆氣，還是妥協(xié)：“算了，你們都厲害。”

“老頭子老了，說話都不管用了。”

梟老咳嗽一聲，擺擺手拒絕林池冶和葛鉤帆的攙扶，言語之間倒是真切地透露出幾分無力。

“可這世道，不太平嘍。都說我老頭子在海上一生，到今天也算有點(diǎn)實力，只不過現(xiàn)在這位子，可不好坐嘍。”

梟老拍了拍底下的椅子，“這輩子老頭子也就這樣了。可人年紀(jì)大了，我總是想著，把底下這把椅子，好好給你們留著。”

老人像是在回憶，整個人蜷在陰影里，腰背有些嶙峋的形狀，指節(jié)叩擊扶手時，透出幾分遲滯的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