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郁的目光如同手術刀,緊緊鎖在我身上,等待著答案。
那堆躺在證物袋里的冰冷碎片,散發(fā)著持續(xù)的、無聲的尖叫。
“源頭……”我低聲重復,右眼深處被眼鏡裂痕刺中的隱痛還未完全消散。
隔著半尺虛空,懸停在證物袋上方的手指能清晰感受到那股陰寒的惡意,如同活物般蠕動、試探,想要再次鉆入我的感知。
通靈瞳,無需直接接觸。
昨夜古井的預警,剛才王磊與李梅的血色回響,都只是序章。
要找到這“蝕心之器”的根,必須深入它最初誕生的怨毒土壤。
我閉上雙眼,屏息凝神。
眉心深處,那沉寂的第三只眼再次睜開,帶著一絲被挑釁的灼痛,主動迎向證物袋中那堆碎片散發(fā)出的、冰冷扭曲的力場。
嗡——
意識并未被拖入猩紅的漩渦。
這一次,是鋪天蓋地的灰。
冰冷、潮濕、令人窒息的灰暗,瞬間淹沒了所有感知。
民國舊都。暴雨如注。
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低低壓在古老的屋脊上,豆大的雨點瘋狂砸落,在布滿青苔的石板路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街巷空無一人,只有雨水沖刷一切的轟鳴。
空氣里彌漫著雨水的腥氣、舊木腐朽的霉味,還有一種更深的、滲透到磚石縫隙里的絕望。
視野被強行拉高,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攫住,拋向一座矗立在城西邊緣的高聳青石塔樓頂端。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砸下,狂風在狹窄的塔頂平臺上嘶吼,幾乎要將人撕碎。
一個清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塔樓邊緣搖搖欲墜的欄桿旁。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肩頭已被雨水浸透的長衫,身形在狂風中顯得異常單薄。
雨水順著他清癯的臉頰流淌,打濕了緊貼在額角的幾縷黑發(fā)。
他的鼻梁上,赫然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
鏡片在慘白的電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而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光滑的鏡面上,已然布滿了無數(shù)道細微、卻清晰可見的、如同蛛網(wǎng)般蔓延的裂痕!
他仰著頭,任由雨水沖刷著臉龐,眼鏡后的雙眼死死盯著下方被暴雨籠罩的城市。
那不是俯瞰,更像是一種穿透雨幕、穿透屋頂、穿透皮囊的……審判!
“污穢……全是污穢……”一個嘶啞、飽含無盡痛苦與憤怒的聲音,穿透雨幕,直接灌入我的意識。
這聲音與昨夜古井中那絕望的咆哮同源,卻更加破碎,帶著瀕臨崩潰的癲狂。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眼盲心盲!世道不公!人心……何其毒也!”他對著鉛灰色的蒼穹,發(fā)出泣血般的控訴。
在通靈瞳的視野中,隨著他充滿恨意的目光掃過,塔樓下方那被暴雨模糊的城市景象,發(fā)生了恐怖的畸變:
一座座雕梁畫棟的深宅大院,在他眼中化作盤踞著肥碩蛆蟲的腐爛肉塊,貪婪地吮吸著民脂民膏。
街角衣衫襤褸、蜷縮在屋檐下的乞兒,在他眼中變成了一具具麻木不仁、散發(fā)著惡臭的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如同死魚。
一輛疾馳而過濺起泥水的黃包車,車夫佝僂的背影,在他眼中扭曲成一個背負著沉重枷鎖、被無形鞭子抽打的奴隸,每一步都踏著血印。
甚至一個打著傘匆匆跑過、試圖救助路邊跌倒老人的年輕學生,在他眼中,那善意的舉動也瞬間扭曲——學生臉上浮現(xiàn)出虛偽的假笑,老人眼中閃爍著貪婪的精光,兩人在泥濘中拉扯著,仿佛在爭奪什么骯臟的利益!
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分溫情。
他目光所及之處,唯有被無限放大的貪婪、麻木、虛偽、壓迫、背叛……整個世界,在他那布滿裂痕的鏡片之后,徹底化作一片滋生著無盡罪惡的泥沼地獄!
“看啊!都睜開眼看看啊!”他張開雙臂,對著狂風暴雨嘶吼,聲音凄厲如鬼哭,“這人間!這地獄!為什么都看不見?!為什么都假裝看不見?!”
極致的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他的身體在狂風中劇烈搖晃,手指深深摳進冰冷的石質欄桿縫隙,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
“審判……唯有徹底的審判……才能洗凈這污穢……”他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顫抖的雙手上,仿佛看到了洗刷不凈的罪孽。
那布滿裂痕的鏡片后,最后一絲屬于“人”的理智光芒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空洞的、被無邊惡意徹底填充的黑暗。
“我……亦是罪人……”一聲低不可聞的囈語,帶著解脫般的瘋狂,消散在風雨中。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扭曲的、近乎神圣的“殉道”表情。
然后,在又一道撕裂天幕的慘白閃電映照下,他向前一步,身體如同斷了線的紙鳶,決絕地脫離了塔樓邊緣的欄桿,向著下方那片被他詛咒為地獄的、灰暗的雨幕深淵,直墜而下!
視野隨著他的墜落急速下墜,最后定格的畫面,是那副從他臉上甩飛出去的金絲眼鏡。
它在狂亂的雨幕中翻滾、墜落,鏡片上蛛網(wǎng)般的裂痕在電光下猙獰畢現(xiàn),如同無數(shù)只充滿惡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它一手參與毀滅的世界。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在我意識深處炸開的脆響。
是眼鏡砸在下方某處濕冷石板上的聲音。
場景瞬間抽離!
“呃啊!”我猛地抽回懸在證物袋上方的手,仿佛被無形的烙鐵燙傷,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一步,重重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震得幾件瓷器發(fā)出輕微的嗡鳴。
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fā),順著鬢角滑落。右眼深處傳來劇烈的、如同被無數(shù)玻璃碎片攪動的刺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通幽閣內(nèi)死寂無聲。陳郁僵在原地,臉色煞白,如同親眼目睹了一場發(fā)生在眼前的墜亡慘劇。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底翻涌著巨大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沈清秋……”我喘息著,按住刺痛的右眼,指尖冰涼,從牙縫里擠出那個被絕望徹底吞噬的名字,聲音帶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悲憫與冰冷,“一個被不公壓垮的學者……一個渴望絕對公正的殉道者……一個被自己偏執(zhí)的‘看見’逼入絕境的瘋子……”
我抬起頭,看向陳郁,也像是在質問那個已然消散在歷史塵埃中的怨魂:
“你想要的公正……為何眼中只剩下深淵?”
我的話音未落——
嗡!!!
一聲尖銳、高亢、充滿了無盡怨毒與冰冷審判意味的蜂鳴,毫無征兆地從紅木方桌角落那個暗紅色的錦盒中爆發(fā)出來!
那聲音并非物理聲響,而是直接穿透物質,狠狠刺入靈魂深處!
錦盒本身在劇烈地震顫,盒蓋瘋狂地跳動,仿佛里面囚禁著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兇獸,正瘋狂地撞擊著囚籠!
幾乎在同一瞬間,陳郁攤開在桌面上的那份驗尸報告,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掀動,紙張嘩啦啦地瘋狂翻卷、抖動、拍打著桌面,發(fā)出急促而混亂的聲響!
報告上那些冰冷的鉛字、現(xiàn)場照片中模糊的死亡輪廓,在瘋狂翻動的紙頁間若隱若現(xiàn),仿佛被賦予了某種邪惡的生命力。
錦盒的蜂鳴與紙張的嘩響交織在一起,在通幽閣死寂的空氣中,奏響了一曲來自地獄的、充滿惡意的序曲!
陳郁猛地后退一步,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那里沒有配槍,只有他解剖尸體用的工具袋。
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盡,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瘋狂震顫的錦盒,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帶來的證物袋里,那堆看似普通的玻璃碎片和金屬框,究竟意味著何等恐怖的存在!
青鸞冰冷的聲音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間斬入我混亂的意識:
“怨靈震怒!盲者,此器之執(zhí)念已成魔障!它在回應你的質問……也在……挑選下一個審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