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內。
顧亭雪剛被宮人伺候著,換上了一身干凈的里衣,靠坐在床邊。
小宮女替顧大人系上衣帶,臉上有些羞赧的紅暈,時不時地要打量顧亭雪幾眼。
顧亭雪病了些日子,人又單薄了許多,皮膚蒼白如雪,卻多了幾分病態的美。
小宮女抬頭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位得皇上厚愛、能在太極殿里養病的權宦,臉上盡是討好的諂媚,溫言細語地問道:“大人,可還有什么需要奴婢做的么?”
小宮女的姿態嫵媚,眼里盡是風情和挑逗。
顧亭雪察覺了這小宮女的心思,也不戳穿,只是用陰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就讓小宮女覺得后背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簡直就像是被鬼看了一眼。
這般鬼氣森森的陰郁之人,就是有多少好處,小宮女也不敢再勾引了,趕緊替顧亭雪將被子搭好,便退了出去。
走出屏風,就看到皇上與萬里春站在那里,小宮女想請安,卻被萬里春一個眼神制止,擺擺手,讓她趕緊退下。
小宮女趕緊慌張地離開。
皇上又站在屏風后看了一會兒,這才領著萬里春往暖閣里走去。
看到皇帝與萬里春進來,顧亭雪立刻便想起身下床請安,卻被皇帝擺擺手攔住。
“在床上歇著吧,你與朕,不必這般生分。”
萬里春趕緊過去扶著顧亭雪坐好。
他一邊給顧亭雪身后添軟枕,一邊說著:“顧大人,您可算是醒了,您怕是不知道,皇上這些日子,為著您的身子有多憂心,前兩日大人沒醒,皇上可是衣不解帶地陪著您呢,還為了大人罷朝了兩日。若不是今日是年前最后一日上朝的日子,皇上連今日都是要罷朝的,這滿朝文武,就只有顧大人能得皇上這般的關心了。”
顧亭雪聞言,眼眶紅了,卻撇過臉,什么都沒說,既沒有接萬里春的話,也沒有看皇上一眼。
可他放在被子里的手,卻攥得極緊。
顧亭雪知道,自己的結局還沒定,皇帝對他的考驗,也還沒有結束,既然娘娘已經給他搭好了戲臺,就是心中再厭惡,他也必須要把這場戲唱下去。
皇帝嘆息一聲,坐到了床邊,朝著萬里春伸出手。
萬里春立刻便端來了一碗參湯來,然后帶著人退到了暖閣外。
“躺了這幾日,人都要瘦得脫相了,朕喂你。”
“不敢勞煩皇上,微臣自己來便好。”
“朕又不是沒照顧過你,你忘記了?你小時候,朕也是喂過你吃東西的。”
顧亭雪的睫毛顫了顫,垂眸沒有看皇帝,卻也沒有拒絕皇帝的關心。
皇帝給顧亭雪喂完了一碗參湯,又說:“太醫說了,你是寒氣入體,這回你實在是傷了根本,不好好調養著,是難好的。朕想過了,明日就是年節,接下來都要罷朝,你便在朕宮里養著,有朕看著,下面的人自然不敢怠慢,悉心養著,等冬日過去,你的身子總是能養好的。”
顧亭雪目光低垂,不回答,也不愿意看皇帝。
“怎么,連話都不肯對朕說了么?你是記恨朕,把你交給貴妃處置?”
“微臣不敢,”顧亭雪垂眸,捏緊了手,“是皇上救了微臣性命,若不是皇上,微臣已經在雪地里凍死了,微臣對皇上只有感謝,沒有記恨。”
“還說不記恨,你的語氣,明明就是在怪朕。”
皇帝嘆息一聲,一副失望的樣子,他起身放下了那湯盅,背對著亭雪,看起來一身的疲憊。
“其實,你喜歡這世上任何女子,朕都會成全你,為你賜婚,可你,偏偏這般讓朕失望……”
“皇上,微臣對貴妃沒有那樣的心思……”
“事到如今,你還要對兄長撒謊么?”
皇帝轉身看向顧亭雪,那眼神,還真像一個對弟弟失望卻又不忍心責怪的兄長。
顧亭雪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過臉,扮演著一個心有不甘又心懷愧疚的弟弟。
“朕的東西,你都喜歡。”
“微臣不是喜歡皇上的東西……”顧亭雪垂眸道:“小時候,微臣總想要皇上的東西,只是因為……微臣想和皇上親近些……至于貴妃娘娘……”
皇帝的眼神有些微的變化,他觀察著顧亭雪的神情,語氣卻還是聽不出起伏,問道:“貴妃如何?”
“微臣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讓皇上這么喜歡。”
皇帝笑了笑,說道:“朕從前也寵愛皇后。”
“旁人興許看不明白,但微臣看得出來,皇上對皇后娘娘,和對貴妃娘娘,是不同的。”
“哪里不一樣?朕不都是一樣的寵愛她們么?”
顧亭雪語氣淡淡地說:“沒有人會真心愛一個自己都瞧不上的人。總要勢均力敵,才談得上欣賞與喜愛,不然,就只不過是圈養罷了。”
“勢均力敵?”皇帝無奈地笑了笑,“你這是夸貴妃,還是在朕這里,給貴妃上眼藥呢?”
“微臣不敢。”
皇帝嘆息一聲,又問:“罷了,如今你可清醒了?”
顧亭雪苦笑,“皇上,微臣只是一個閹人罷了,這宮里的娘娘們,是瞧不上我這樣的人的。皇上就當微臣,做了一場大夢。如今,微臣自知罪孽深重,愿意以死謝罪。”
“朕若是要你死,又何苦救你?”
顧亭雪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皇上也不必瞞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從前已是操勞過度,壽數不長,如今被貴妃罰著在雪里跪了兩日,只怕我的身子已經壞了,也不能再替皇上辦事。皇上何苦救我,倒不如殺了我干脆。”
皇帝沉重地嘆息,伸出手,握住顧亭雪的手。
“亭雪,朕答應過太后,絕不會放棄你。”皇帝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朕的那些兄弟們,在朕看來,都不是朕的親人,這世上,只有你,是朕一母同胞的弟弟,是朕唯一在乎的弟弟。”
顧亭雪側過臉去,依舊不愿意去看皇帝。
“皇上,微臣只是你的奴才。您還有孩子,他們也與您血脈相連。”
“皇家的父子,算不得親人。你在宮中長大,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得。”
顧亭雪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但眼神卻不像之前那么抗拒了。
“亭雪,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對朕說過的話,你說過,你要一輩子在皇城里生活,你不要離開這里,你要一直陪著母后、陪著兄長。如今母后已經去了,這世上,只有你我,是她最在乎的人。”
皇帝拿出一個油紙包來給顧亭雪。
顧亭雪伸出手,接過那油紙包,打開一看,看到里面的琥珀色的糖,手下意識的地顫抖。
他的心臟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他想把這令人作嘔的糖扔掉,卻只是顫抖著雙手,將那糖果捏緊了。
“你是朕的弟弟,是朕照看著你長大的,把你當成兒子一般教導、照料,都說長兄如父,可朕對自己的兒子,也不及對你的用心。亭雪,你若是還肯叫朕一聲兄長,對你,朕又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
顧亭雪的聲音有些顫抖,終于是落下淚來。
“兄長……是亭雪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