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川，先休息一下吧，我買了雪糕。”

“謝謝……”

“你要哪種口味？”

“……酸奶。”

“給你，等下，你要去哪？”

“海邊……看被海浪沖上來的水母……”

“哦，別走太遠，還有，把這頂遮陽帽戴上。”

“嗯。”

歪歪扭扭地戴上遮陽草帽，亞麻色的發絲輕輕漾動。海月走向海邊，在熾熱的沙灘上裸足前行。

“你的拖鞋呢？”真澄問。

“因為看水母……要離海邊很近……就沒穿……”

“這樣啊。”他叮囑道：“別下水太深。”

“嗯，知道了……”

工作日的海水浴場，海之家方面今日的員工是真澄，凜音和海月三人。

難得的休息時間，凜音卻在對著餐具發呆。

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她提著眼皮，緩緩揚起柔軟的眼睫，視野里繼而被一抹綠色覆蓋。

是明治的抹茶白玉雪糕。

“吃根雪糕，降降溫。”真澄說。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面前的黑長直少女，平時披散著的長發為了散熱，在腦后扎起了一束馬尾，雪白的肌膚因蒸騰的暑氣而微微泛紅。

“謝謝。”

凜音接過雪糕，撕開包裝，湊到唇邊咬了淺淺一口。

紫水晶般剔透的眸子，依舊怔怔凝視著餐具出神。

“怎么了？”真澄困惑地皺眉：“這幾件餐具有什么不對勁嗎？”

“沒。”

凜音輕輕搖頭。

“是嗎？總感覺你好像在糾結什么。”真澄也不拐彎抹角，直率地說出自己的感受。

畢竟和凜音在一起生活了有段時間，與人相處時，他多少也受到了少女坦率性格的影響。

“……我的表情很明顯嗎？”

她有點意外。

真澄搖頭：“一點都不。”

“應該說……是從氣場，或者眼神里讀出來的吧。”

他斟酌著言詞，盡管少女總是冷著臉，那雙漂亮的紫眸卻蘊含著很豐富的情緒：“有這種感覺。”

“這樣。”

凜音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

“……那還真是敏銳呢。”

這句話說的很小聲，下一句話又提高到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

“我其實是在想，這邊的餐具似乎有點單調。”

“從上次去了那間叫「海之花」的壽司店后回來，就這么想了。”

開在離「繁星」最遠的那間海之家，握壽司水平一流，不僅在材料和醋飯兩者的味道上保持著絕妙的平衡，盛裝的餐盤也是自己店里特制的。

講究的花紋和形狀，與擺盤精致的握壽司相得益彰。

“原來如此。”真澄輕輕頷首。

“不過我倒是覺得沒有糾結的必要。”

“嗯？”

凜音投來好奇的目光。

似乎是認為這樣否定她的心思不太好，真澄稍微頓住，但又旋即釋然，感覺在神代面前，沒有這樣小心翼翼的必要，有話直說即可。

他于是開口說：“我覺得這就是神代你的風格。”

“我的風格？”

凜音微側螓首表示不解。

“神代你，一直不喜歡做多余的事，會在自己認為重要的地方，拼盡全力負起‘責任’，而不會糾結其他細枝末節的部分，并且能從你的行事中感受到努力和認真，我擅自認為這就是你的風格。”

真澄解釋：“你既然已經在甜品的裝點上下了功夫，那就沒必要再在意餐盤之類的裝飾，畢竟，我們店的餐點已經足夠華麗了。”

說到華麗，真澄的咖啡拉花，似乎也在這片海灘上起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不過只有在不忙碌的時候，才有空這么做。

“……這樣嗎。”

“謝謝你。”她輕聲說。

“看來是我鉆牛角尖了呢。”

聽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凜音表情波瀾不興，又咬了一口雪糕。聊天的時間，雪糕表面融化在夏日的暑氣里。

上面的水分濡濕了她的唇瓣，閃爍著水潤的光澤，看上去就宛如絲絨草莓蛋糕一樣可口，叫人想品一品那份甜蜜。

真澄于是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抹茶雪糕。

是苦的，不過外苦內甜。

入口的微苦和甘甜在舌尖漾開，自口腔中融化，真澄重新開口說道。

“不是什么鉆牛角尖，我覺得這也是你的優點。”

“正是因為你是個認真的人，所以才會在這種事情上糾結。”

凜音眉角微蹙：“……你今天，是不是溫柔過頭了。”

“有嗎？”

真澄毫無自覺。

“嗯。”她篤定地點了一下頭，無奈道：“感覺好像我無論做了什么事，在你眼里，都能變成值得夸贊的行為。”

“抱歉，如果讓你感到困擾的話……”

“我又沒說這樣不好。”

凜音脫口而出打斷他的話。

真澄聞言，錯愕地眨了眨眼，接著看見她避重就輕地別過臉，扎成馬尾的長發底下露出的耳根，染上淡淡紅暈。

大概是因為天氣炎熱的關系。

“只是……”

“我的確沒有你說的那么出色。”

凜音轉過頭，表情旋即又恢復到平時波瀾不興的樣子：

“關于你說的「我的風格」，我其實并不是不在意，而是以我的能力，不足以在每個方面都做到完美無缺，所以才盡量揚長避短。”

“否則我就會因為對自己的懷疑，而影響到原本就能做好的地方。”

“比如在咖啡店的經營上，我只是自顧自地在餐點，衛生和供應商那里下功夫，是因為以我的能力，只夠顧及到這些點。”

“如果不是你的話，咖啡店在我的經營下，大概還會是那副冷清的模樣，這也是我想把繼承人的位置還給你的原因。”

“太夸張了，我明明也沒做什么。”

“新的設計和裝潢方案，是出自你之手吧？”

“那是參考ins博主，還有以前打工的店的設計。”

“不，說的清楚點，是抄襲才對。”真澄開玩笑道：“希望打工店的店長別來神戶追討版權費。”

“……店里原來壓抑的氣氛，也是你指出來的。”

“光是指出問題不算什么，解決問題才算關鍵。”

“而且店里的氛圍也不是靠我一個人扭轉的，千愛設計的制服，還有在紫苑寺小姐的指導下，你和麻美上新的甜品，都有很大的貢獻。”

“那，咖啡師的工作，還有教我做咖啡……”

“既然領了工資，就得賣力干活嘛。”

“前后輩交流咖啡技藝也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我的拉花技巧，就是在「Streamer」的前輩教授的。”

“……”

柔嫩的唇瓣不悅地抿成一個“ヘ”字，凜音朝他投來犀利的視線。

“怎么了？這樣看著我。”

“你是涂了特氟龍涂層的鐵鍋嗎？”

“那種形容是怎樣。”

真澄不正經地笑笑，又正色說：“總之，我其實只想告訴你，在我眼里，你是個很強大的人，所以對自己再多一點自信也可以。”

“我相信在久遠，瀨野和千愛她們的心里，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果然，你今天溫柔過頭了。”

凜音不當一回事地說道，紅暈從耳根爬上臉頰。

天氣真的有這么熱嗎？真澄吃掉最后一口雪糕，下意識地拿起旁邊的玻璃杯，才發現是空的。

耳邊聽到少女清澈的聲音，和海潮聲一起傳來：

“我從來不會去期待別人。”

“同樣，我也害怕被別人期待，所以一直與旁人保持距離。”

不想依賴和珍視任何人，是因為害怕他們終有一天，會從自己身邊離開——因為自己的「特別」而擅自期待，靠近自己，卻在交往的過程中發覺自己軟弱的一面，失望離開。

凜音不想發生這樣的事。

于是干脆就不去期待就好了。

“可你現在把我夸得天花亂墜的話，我不就只能……”她說著嘆了口氣。

真澄不解：“只能什么？”

“……沒什么。”

凜音如脫力一般輕輕地開口，沒敢看真澄，她怕自己的心思會從眼中透露。

（不就只能回應你的期待了嗎。）

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真澄正想追問，卻被一道熟悉的聲音打斷了。

“……我回來了。”

摘下遮陽的草帽，海月出現在店里，眉眼帶笑。

“心情很好嘛，看到水母了？”真澄問道。

“嗯。”

她淺淺點頭，拿起裝在防水袋里的手機，打開相冊里的視頻，點擊播放。

一只通體透明的野生水母，正在午后陽光的映照下，隨著波浪搖曳，漂浮。

“第一次……看到野生水母……”

大概是歡喜難抑，青藍色的瞳孔晶晶亮亮，像映著星空的海面，也像因海面而底色湛藍的星空。

“這樣啊。”

真澄點了一下頭，為她高興道：“真是不錯的體驗。”

目光從手機屏幕上離開后，他緊接著注意到海月沾上泥沙的牛仔褲褲腿，輕輕皺眉：“怎么弄的？”

“水母旁邊的沙子……會下沉……沒注意……就摔到了……”

“不是跟你說要小心了嗎。”眉頭皺得更深了，真澄關切問道：“沒受傷吧？”

“沒。”

海月安靜搖頭，目光躲閃，表現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別誤會。”真澄舒展眉毛，放軟語氣說：“我沒在生氣。”

“嗯。”

海月簡單回應了聲。

“不過……腳上都是沙子……有點難受。”

剛才在沙灘上走了一路，又踩進海水里摔倒，黏糊糊的細沙塞進趾縫里，感覺很不舒服。

“從那邊走過來，應該有沖腳的水池吧？”

“嗯，但是人好多……要排隊……”

“畢竟是公共的。”

真澄想了想，說：“我帶你去員工的水池好了。”

“你的拖鞋呢？”

“那邊。”

海月的沙灘拖鞋是人字拖的款式，底部有防滑的紋路，鞋面貼合足弓的形狀，鞋跟很厚，的確不適合下水。

他抓住夾腳的鞋帶部分，將拖鞋拎在手中，柔軟的水色布料上有著可愛的水母印花。

拎在手里還挺重的。

“我們走吧。”

海之家的后面，有著供員工使用的一個小水池，當然也對游客開放，只是要收費，而且因為海之家的員工基本都在店里活動，所以很少使用。

兩個人來到這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海月赤著腳走進水池，擰開水龍頭，先抬起左腳湊到水流下，五根晶瑩的腳趾搓了搓，清理趾間的細沙。

“真澄……”

“怎么了？”

“幫幫我……”

“自己一個人……辦不到……”

“喔。”

是沒法單腳站穩吧。

真澄應了一聲，把手里拎著的沙灘拖鞋在一邊放好后，走近，讓海月將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保持身體平衡。

結果水母少女把半邊身子的重量都靠了過來。

“幫我洗……”

“原來是這個幫法啊。”真澄嘆息。

“真澄……不喜歡嗎？”

海月眨了眨眼：“我聽麻美說……這對真澄算是獎勵……”

“別信她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話。”

真澄傷腦筋似的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了少女雪白的纖足，肌膚軟綿綿的，骨骼勻稱。

“唔。”

海月發出一聲淺淺的嚶嚀。

“好癢。”

差點忘了，她之前說過自己的皮膚很敏感來著。

“要不還是你自己洗吧。”

“別……”海月臉上流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哀求道：“我會努力忍耐……”

“所以……拜托不要停下來……”

“你先等下，我知道了。”

總覺得這臺詞有點奇怪。

真澄用手掌托起她的足底，讓水流淌過弧線優美的腳背，玲瓏可愛的足趾，仔細清洗黏在肌膚縫隙的細沙。

少女在此期間，一直發出讓人容易誤會的聲音。

“你忍著點，我可不想在這片海灘上流出奇怪的傳聞。”

“嗚……我知道……”

海月捂著嘴巴，偶爾從唇齒間，流泄出幾句輕柔般如雛燕羽毛般，支離破碎的聲音，似乎忍耐得相當辛苦。

總算將兩只腳都清洗干凈，少女將水盈盈的裸足穿進人字拖里，白嫩的臉頰泛著紅暈。

“謝謝……真澄……”

“沒事，回店里繼續準備營業吧。”

真澄將水龍頭擰緊。

“嗯。”

她軟綿綿地應了一聲。

只是一回到店里，海月便渾身無力地坐到了椅子上，放松下來的臉龐，看起來有點像水豚。

“好累……沒力氣了……”

“不至于這么沒干勁吧。”真澄吐槽。

少女囁嚅嘴唇，似乎在喃喃自語些什么。

“你說什么？”

真澄把耳朵湊近過去。

“海鷗的叫聲……像貓一樣……”

“這是什么形容？”

真澄搖搖頭，耳朵不經意間捕捉到海鷗的叫聲。

“等一下，真的很像貓。”

聲音似乎離得很近，不是自天空傳來，好像就在身邊。

“是真的貓。”

旁邊，凜音發出壓抑的呼聲，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湊近。

一只橘貓慵懶地邁著步子，大搖大擺地出現在「繁星」店面前的海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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