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機這東西，比真澄想象中的要重多了。

凸起的棱角硌得掌心發紅，在露天攤位前放穩機器后，他長舒一口氣，揉著過度使用的手臂肌肉。

撲面而來甘甜的香氣，臉頰突然傳來微涼的觸感——

一只握著手帕的手貼上真澄的臉。

帶著光澤，仿佛瀑布般從肩膀滑落的蜜金色長發，在正午的陽光里，被鍍上宛如香檳的高貴顏色。

“辛苦了，真澄，我幫你擦擦汗。”

黑川澪唇角漾起溫柔的弧度。

“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真澄偏頭避開她過于貼近的氣息，從手里接過手帕，抹去臉上的薄汗。

往上擦拭額頭時，黑川澪又細心地幫他撩起被汗水黏濕的劉海。

旁邊傳來麻美的喟嘆聲：

“今天的游客可真多啊，和星期一那天完全沒法比。”

她把穿著涼鞋的腳縮進遮陽棚下的陰影下，收斂起珍珠銀飾上的光芒。

星期六，Amagi海濱主題公園。

位于海之家審查比賽現場的美食街，遮陽棚連成五彩斑斕的波浪，熱鬧的氛圍像是B級美食的祭典。

禮花在頭頂上方的天空炸響，從閘機口涌進的人潮讓瀝青地面都微微震顫。

恰逢休假日，三三兩兩的學生，或是整個社團結伴出行，年輕情侶，帶孩子的媽媽，一家人，熙熙攘攘的游客大軍將本就火熱的夏日空氣炒得更加熱烈了。

很難想象就在一年之前，這座游樂園還瀕臨倒閉，為50萬的入園人次焦頭爛額。

麻美感嘆：“這快趕上有明三丁目了吧。”

“還沒夸張到這種地步。”真澄搖搖頭：“把整個神戶的人口翻個10倍，應該才有差不多的規模。”

(注：位于有明三丁目的東京國際展示場，每年入場的客流量約1400萬人次。)

黑川澪仔細替真澄整理好劉海，歪著頭問道：“麻美小姐去過有明？”

“嗯。”麻美點頭：“因為comic market都在那里舉辦嘛。”

comic market，是島國乃至全球最大型的同人志即賣會，堪稱御宅族的圣戰，自96年將會場移動到當時剛建成的東京國際展覽中心后，就在此固定舉辦至今。

“澪小姐是東京人吧？有去過那里嗎？”

“沒，不過我住的公寓就在江東，離得倒是很近。”

“全家人都在那里？”

“只有我一個人，家里人都住在墨田。”黑川回答。

“誒？原來澪小姐是老東京人啊。”

“老東京人是？”真澄插嘴問道。

“不會吧，真澄君。”麻美揶揄：“你不是在東京待過五年嗎？連這都不知道。”

“是有聽過一點，不過沒放在心上。”真澄想了想，說：“山手和下町？”

“沒錯沒錯。”麻美抱著手臂點頭。

“你這不是很懂嘛，真澄君。”

山手，指的是德川家康奪取天下后，在江戶城地勢較高的臺地修筑武家屋敷，供武士居住，稱為“山手”，大概包括今東京都港區，澀谷，新宿，千代田一帶。

下町則是當年江戶城的平民區，包括淺草，押上等地。老東京人指的就是下町人。

“你一個滋賀縣民，對這些還挺了解的。”真澄淡淡地說。

“也是從東京的同學那里道聽途說而已。”麻美瞇瞇眼笑：“山手下町什么的，其實現在很少人拿這說事了吧？這一點上，還是京都人比較夸張呢。”

“我之前有認識一個京都的女生，自述祖祖輩輩都在上京區出生長大，有次聚會，鄰桌有個男生自我介紹說是京都人。”

“女生問他在哪個區，聽說是山科區后，除了禮貌回話后就沒再理男生，表現相當冷淡。”

“聚會結束后，我忍不住好奇問她原因，你猜那個女生怎么說？”

“猜不到。”真澄搖頭嘆息：“你就別賣關子了。”

麻美清了清嗓子，確認喉嚨狀況之后，惟妙惟肖地模仿起當時那個女生的口吻：

“——誒？山科區嗎？從沒聽過那里的事誒。難道不是在滋賀嗎？還是最近剛劃進京都的？”

言畢，她解釋道：“似乎在京都人眼里，只有從爺爺那一代起就在老三區出生長大的，才算是京都人，其他都只能算半個京都人。”

“像山科區那種邊緣的地方，在她的認知里，還沒有對宇治的認同感高。”

“京都人真有這么夸張？”

“應該也不全是，但不是很有趣嗎？”麻美笑著說：“難得看到這么符合刻板印象的京都人。”

“不對不對，應該說先有這樣的人，才會產生對應的刻板印象。”她如此總結道。

在麻美大談特談京都人之時，附近忽然變吵了。

“……喂。”

有人在用擴音器演講，打斷了他們的閑聊。

“非常感謝各位，此次前來應征本公園的企劃……”

真澄望向聲音來源，是名西裝筆挺的年輕男性，應該就是讓這座海濱主題公園起死回生的那位經理，此刻握緊擴音器站在梯凳上，發表關于今天審查比賽的事宜。

“……比賽現場……我們也會有評委進行打分……”

“那么，期待看到各位的精彩表現。”

最后說了一句激勵的臺詞后，他便跟著一名秘書打扮的年輕女性離開，背影消失在美食街。

真澄歪過頭，與凜音對視。

“要準備開始營業了。”

“嗯。”

因為今天是露天攤位營業，不需要太多的人手，按凜音的計劃，只有她和真澄，麻美三個人就夠了，真澄負責制作咖啡，自己在旁邊幫忙，或者和麻美姐輪班去招徠顧客。

但有真澄在的場合，黑川澪當然不會缺席。

“既然如此，就麻煩澪和麻美姐一起去攬客吧。”

凜音把準備好的甜點擺在桌面上，對黑川澪輕聲說道。

“可是我更想和真澄一起工作。”

凜音平靜地問道：“那澪會做咖啡嗎？”

“……”

黑川澪癟起鴨子嘴，瞇起眼盯著真澄和凜音看了一會兒，旋即不情愿地撇開臉，和麻美一起走上美食街的道中。

“歡迎光臨「繁星」！要來杯讓人精神振奮的咖啡嗎？如果喝不來咖啡，也有蜜瓜蘇打之類的飲料哦。”

“還有和菓子點心，美味又低卡路里！”

麻美在街上賣力地叫喊，黑川澪也跟著有氣無力地應和，表情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

可能是由于剛剛開園的緣故，顧客寥寥。

“——喂，你們兩個！”

突然從對面的攤位響起一個嘹亮的聲音：“那種攬客方式完全不行啦。”

朝兩人說話的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麻美目測大約只有一米四出頭，小學生？還是發育欠佳的初中生？

“你在和我們說話？”麻美好奇地指了指自己。

“當然。”

少女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是個長相十分可愛的孩子，黑發秀發好似要包住螓首似的搖甩，在兩側扎起雙馬尾。

沒等她繼續開口，面前的天空突然便被一道高挑的影子遮住了。

“好可愛的小朋友！”麻美邊說臉上邊浮現微笑，走近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子，撫摸少女的頭頂：

“你幾歲了？還在讀小學嗎？這么小就幫著家人出來擺攤啊。”

說著，她看了一眼少女的身后，是一家賣炒面的攤位。

“什，什么小朋友！真沒禮貌！我可是大學生！”少女帶著憤怒的表情撥開麻美的手：“別摸我的頭！”

“還有這對像籃球一樣夸張的胸部，晃來晃去的，煩死人了！把我的視線全都擋住了，快讓開！”

“大學生？真的假的？”麻美顯然不相信。

“說謊可不是乖孩子哦。”

她露出鄰家大姐姐般哄小孩子的笑容。

“真失禮！居然質疑我的身份！”

少女咬牙切齒，從小小的身軀里爆發出咄咄逼人的驚人氣勢：“我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神戶大學的文學部！和你這種胸大無腦的女人可不一樣！”

“好好好，對不起，神大生小朋友，輕視了你，非常抱歉。”

麻美臉上笑意不減。單就少女這幾句臺詞，在她看來根本毫無攻擊性，畢竟她可是在島國知名低素質論壇5ch上，和人對噴幾百樓的網絡拳擊手。

“那么大火氣可是會影響皮膚狀態的。吶，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看見麻美柔和的笑靨，少女一霎時怔住，不由地露出抱歉的神情。

對初次見面的人擺出咄咄逼人的惡劣態度，又沒有報上自己的名字，自己似乎才是沒禮貌的一方。

不過僅僅片刻，她便調整好心情，抱著手臂，示威般地揚起圓潤的下巴，一臉驕矜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叫南條瑞希！是中華料理店的店長！”

“中華料理店？好厲害。”麻美詫異：“原來不止是炒面啊。”

“那當然！”瑞希宛如小孩子一般得意忘形地挺起胸口，不過只是僅僅一瞬間，她又不自覺地泄氣道：“雖然現在還只會做炒面……”

“——瑞希？”

從空氣里飄曳過來一個溫和的女聲。

“你在那里做什么呢？別給人家造成困擾。”

站在炒面攤位前喊著「瑞希」的，是個把頭發裹在廚房頭巾整齊地束好，看上去性格認真的年輕女生。

“我是在助人為樂啦，凪沙。”

瑞希歪過頭對那個女生解釋了一句，旋即又看向麻美說道：“說的就是你們，那種攬客方式完全不行。”

“只是站在道中扯著嗓子喊，除了會讓聲帶受傷，效果和付出根本不成正比。”

“還有你那位同伴，冷著臉的樣子看起來好嚇人，很容易就把客人嚇跑了。”

“那小瑞希有何高見？”麻美笑意盈盈。

“哼哼，高見談不上。”

瑞希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道：“你聽過旁觀者效應嗎？”

“完全沒聽過。”

“旁觀者效應，也被稱為“群體聽眾效應”或“圍觀效應”，是指在緊急情況下，當有很多人同時目睹某事件發生時，個體的幫助行為減少的現象……”

在麻美快要變成蚊香眼之前，少女趕緊一改照本宣科的口吻：

“舉個例子吧，當你在街上遭遇小偷，如果只是大聲喊著「拜托幫我報警」，大概率只能得到路人的冷眼旁觀，但要是指定某一個人拜托他幫忙，得到幫助的概率就會大大增加。”

“原來如此，不愧是神大的高材生。”麻美握拳敲了一下掌心：“你早這么說，我不就明白了嘛。”

“不過這和招徠客人有什么關系？”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這句成語是用中文講出來的，麻美眨了眨眼，聽瑞希接著解釋道：“簡單來說，就是讓你瞄準有意向的客人，上前招徠。”

“繞了這么一大圈，這不就是最普通的攬客方式嘛。”麻美失望地嘆息道。

“最普通也意味著最經典，最好用！”瑞希激動起來。

“我懂我懂，就像芙莉蓮的一般攻擊魔法，其實是除魔魔法。”

“除魔魔法？”瑞希蹙了蹙眉。

麻美接著問道：“但這樣不會給人帶來困擾，或者被討厭嗎？”

就像是死纏爛打，上門推銷的保險員。

“所以就要動用自身的優勢。”

“自身優勢？”

“說了這么多，我展示給你看。”

言畢，瑞希撥了撥垂在肩上的雙馬尾，霎時一改表情，臉上化成微笑，配合她嬌小玲瓏的身材，和很容易引起保護欲的可愛長相，簡直像是翩然降臨人間的天使。

她在路人的臉上掃過目光，最終鎖定在兩個結伴而行的年輕女性身上。

瑞希蹦蹦跳跳地攔在兩人面前，用甜膩的聲音說道：“大姐姐，買一份炒面吧，很好吃哦。”

那個聲音像是透過聲帶深處絞榨出來的一樣，如果是成年女性肯定會顯得很做作，奈何瑞希這副欺騙性的外表，一下子就將兩個女生迷惑住了。

“嗚哇！好可愛的女孩子~能告訴姐姐你的名字和年齡嗎？”

“南條瑞希！大學……小，小學五年級！”

生怕露出破綻，她緊接著說道：

“呃……我姐姐的攤位就在那邊，兩位大姐姐買份炒面吧，非常好吃哦。”

“誒，小瑞希這么小就幫家里出來擺攤，真懂事呢~”

“那就麻煩你帶路了。”

麻美目瞪口呆地看著瑞希完成一次教科書式的成功攬客后，重新走回她的面前，震驚道：“原來是這種優勢啊。”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你和你那位同伴明明也是美人吧，只要讓你那位冷臉的同伴笑一笑，肯定能招來客人的。”

“好像是這樣沒錯。”麻美笑著說。

“不過……”

“怎么？”少女不解地抬頭。

“我還以為你很討厭被人當成小朋友。”

“那種事我早就習慣了！”

宛如觸碰到逆鱗一樣，瑞希像河豚一樣鼓起臉頰。

“既然都習慣了干嘛還發火。”麻美輕輕撫摸少女的頭。

這次瑞希沒有撥開她的手掌，只是稍微露出有點郁悶的表情，一陣沉默后，低聲開口道：

“我只是不喜歡別人會因為外表而看輕我，總把我當成不能獨當一面的小孩子。”

“不過雖然是這樣，但我既然長著這張臉，就享受到了因此得來的便利和照顧，所以我也沒什么資格說討厭就是了。”

少女臉上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低落的情緒，讓麻美得以透過表情，隱約了解她的過去。

歪著頭想了想，她面露笑容，使勁撫摸瑞希的頭。

“謝謝你教我怎么利用自身優勢來攬客，小瑞希。”

“要來我們攤位喝杯咖啡嗎？”

“不要。”瑞希搖搖頭，雙馬尾輕柔搖曳：“那種像漢方藥一樣的苦味飲料，我才喝不來。”

“也有蜜瓜蘇打和姜汁汽水，來嘛來嘛。”

瑞希“啪”地一聲拍開她的手：“我知道啦，別一直那么用力的摸，頭發都被你弄亂了。”

“既然這樣，那就跟我來吧。”

感覺自己像是某部廢萌動畫里那位喜歡小學生的宅女，麻美拉著少女纖細的手臂，走向繁星的攤位。

感謝訂閱，月票和推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