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R東海道山陽本線，新神戶站。

彤云密布，天色黯淡，不僅假日結束后的星期一教人心情沉重，就連天氣也是如此。

風中似有若無的溫暖余韻，告訴真澄秋日正步步臨近，陽光在勉強穿過沉沉低垂的云層后便已力竭，讓人提不起勁。

最后幾株夏草在視線末端搖曳，枯萎的身體仿佛被透明的絲線穿過，顯得呆板遲鈍，沒有生機，但硬是撐著沒有倒下。

“哎呀，真是有勞各位，前來為我送行了。”車站前，麻美以開朗的語氣說道。

“尤其是小凜音和小千愛兩位大學生，請假來送我，真的沒關系嗎？”

“……沒事，只是一節課，影響不到什么。”

凜音輕輕搖頭，一如既往地把情緒收斂在淡漠的表情之下。

“是嗎。”麻美頷首，“小凜音的話，我相信肯定是沒問題的，小千愛呢？誒，你怎么這副表情？”

翡翠色眼眸的少女完全是一副藏不住心情的樣子，視線蒙上水汽，自唇間吐露出梗在胸口的話語。

“太突然了吧，麻美姐，突然就說要回草津什么的……”

“哎，這也沒辦法啊。”麻美裝模作樣地嘆息，“畢竟這趟車一天只有96趟嘛，不是什么時候都能買到票。”

“你還真是什么時候都沒正形，麻美姐。”

不滿她此刻依舊不端正的輕佻語氣，千愛嘟起嘴唇。

把這副可愛的表情看在眼中，剛才笑得惡劣的麻美不知到哪里去了，低著頭，唇畔浮現出溫柔的笑意。

啪嗒——她突然伸出手掌，夾在千愛的臉頰上。

“打起精神來，別做哭鼻子這么丟臉的事哦。”

“我又不是小孩子……”青梅少女正要抗議，可說到一半卻停下來，凝視著麻美有些寂寞的笑容，不禁黯然得說不出話。

“是噢，小千愛已經是大學生了，可你明明就在鬧小孩子的脾氣嘛。”

麻美笑著安慰她：“沒事啦，草津離神戶也不是很遠。”

“只要搭JR山陽本線到京都或者大阪，再轉JR琵琶湖線，兩個小時就到了，嗯……因為我家在市郊的農村，大概還要更久。”

自顧自地講完后，她又咂咂舌，總結道：“好像是挺遠的，哎，誰叫關西不像關東一樣，地形那么平坦呢。”

這番話把離別的感傷氛圍稍微沖淡，意識到自己窘迫的反應后，千愛不好意思紅了臉，柔軟的指尖緊緊抓住自己的裙擺。

“還，還不都是麻美姐害的。”

捧著臉頰的那雙手很溫暖，像夏日的暖陽一樣，她垂下眼睫，打氣般收了下巴，吸氣，用擠出來的聲音喃喃說道：

“嗯，我知道了。”

聽到這句話，麻美微微地笑了。

“麻美……”亞麻色的少女慢悠悠走上前。

“嗯？小海月有話想對我說嗎？”

麻美的手松開，真澄遞給眸底泛著淚光的千愛紙巾，后者小聲道謝后，輕輕吸了吸鼻子。

“餞別……禮物……”

海月從衛衣的口袋里取出包裝精美的禮盒，表面一閃而過百貨公司的名字，真澄沒來得及看清，就被少女遞給麻美。

“嗚哇，小海月的禮物嗎？謝謝，我很開心哦。”

麻美莞爾接過盒子，問：“我可以現在就打開嗎？”

海月安靜點頭。

麻美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里面臥著一枚小巧的水母發飾，輪廓柔和，顏色從海藍色到珍珠白發生漸變，細節部分加工得很精致。

“好可愛，是小海月會選的禮物呢。”她瞇瞇眼笑，“這是小海月特意買的？”

“不是。”

海月微微搖頭，“因為……來不及……”

“這是18歲生日……媽媽……送我的禮物……”水母少女慢條斯理地解釋：“擔心弄丟……所以……一直放在盒子里……”

“聽起來好珍貴，這么有意義的禮物送給我，沒關系嗎？”

“嗯。”海月輕輕頷首，從唇瓣中吐出孱弱的低喃，“麻美……比我靠譜……一定能保管好……”

“啊~那還真是慚愧。”

麻美稍微有點難為情地撓了撓脖子，“本來以為大姐姐的形象，早就已經丟得差不多了，想不到還有小海月這么認為啊。”

說著，她又伸出柔若無骨的手掌，裹住海月的雙頰。

“唔？”

漏出來的聲音微微變形，海月一副好奇的樣子眨了眨眼。

手指伸進她光彩照人的亞麻色發絲間，麻美把水母發飾替她別在耳朵上方。

“果然，很可愛。”

麻美心滿意足地微微頷首。

“這是送給麻美的……為什么……”

“重要是心意啦，小海月的心意我已經收到了，所以這只水母，還是由小海月戴著吧。”

麻美笑逐顏開地撫摸著少女的頭頂，溫柔的觸感令海月闔上雙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一旁的黑川澪適時插嘴說道：“我也有禮物想送給麻美小姐。”

“澪小姐也準備了嗎？”麻美像是感覺驚訝似地雙眸微微睜大，旋即笑著開口：“看來今天真是大豐收啊。”

黑川澪遞過來的是一張封面包裝精美的CD。

“這是我讀音大時參加演奏會錄制的CD，里面有很多出色樂團的演奏。”

說完這句話，她恍然才想起似的問：“麻美小姐有CD機嗎？”

“有的，我父親有一臺索尼的舊CD機。”

麻美接過CD，“謝謝你啦，澪小姐，是能讓我看上去變高雅的禮物呢。”

“要是被我父母發現我在聽古典樂，肯定會大吃一驚，然后對我刮目相看吧。”她開玩笑似的說道。

珍重地將CD，還有剛才海月裝發飾的禮盒放進挎包里收好后，麻美的視線緩緩掃過每個人的臉，突然張開雙手。

“你在干嘛？”真澄不解地問。

“很顯而易見了吧，別離或者重逢的場合時，必不可少的擁抱環節啊。”她理所當然地說。

還沒等真澄吐槽，幾人里感情最外露的千愛一言不發，直接沖進麻美的懷中。

“麻美姐，我不想你走。”

“別這樣，女生死纏爛打的招數，對同性可是沒有用的哦。”

無視麻美的調侃，千愛把臉埋進她的肩窩，從中傳來悶悶的聲音：

“麻美姐回到草津后，我們見面的機會肯定會越來越少，說不定某一天就會徹底斷開聯系，我不想失去麻美姐這個朋友。”

“太夸張啦。”麻美緩緩拍撫她纖細的脊背。

即便親密無間的情侶，也可能會因為異地戀而產生隔閡，遑論朋友，物理上的距離感，最終也會導致心靈上的距離感。

即便一方想要維持關系，卻往往會因為不能體察另一方的想法而猶猶豫豫，擔心變成自己一廂情愿，于是就此失去同步，漸行漸遠。

「我不主動聯系你，并非是我認為你不重要，而是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是否重要？」

對此，麻美只能一遍遍地向千愛保證，自己絕不會因為距離而疏遠大家。

“想我的話，周末或者假日，你們也可以來滋賀找我玩嘛。”

“嗯。”

過了片刻，千愛總算心滿意足地放開麻美，臉頰泛紅，害臊地抓著頭發。

海月接替她抱了上來，她的擁抱柔軟，宛如一只張開觸手又拼命收緊的水母，麻痹了麻美全身。

“嗚哇，小海月，抱得太用力了，我快不能呼吸了。”

“唔……抱歉……”

“沒事沒事。”麻美吸口氣，不以為意地漫應一聲后，語帶調侃地說：“體會到真澄君的感受了呢。”

“不要突然扯上我。”真澄抗議。

這句話讓黑川澪的眼神又死死地盯了過來。

“再來是小凜音。”

因為神代不是主動表示親昵的性格，麻美干脆主動撲上來。

凜音頓時有如被水潑到的貓咪一般，向后躲開，只是遲了一步，緊致中藏著溫軟的腰線落入麻美的臂彎，被她若即若離地攬著。

黑發少女眉頭顫了顫，下唇抿緊，無奈道：“麻美姐，也不用非要挨個抱一遍吧？”

“誒，小凜音難道討厭我嗎？”

“我沒這么說過吧。”

凜音嘆息一聲，唇瓣扭曲，語氣隱含寂寥。

“那就好，像這種程度的親密接觸，換做在以前有點不敢想象呢。”

麻美促狹一笑，飽含揶揄的語氣讓凜音的耳根染上淡淡的紅暈，視線不經意停在真澄臉上。

“羨慕嗎？真澄君。”

“你在說什么傻話。”

“當然是小凜音身體的觸感啊，”

她唇角微微揚起的弧度里，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真澄君絕對沒有體驗過吧？像這樣緊緊抱著小凜音的腰。”

“……”

“怎么不說話？”麻美微微一怔，旋即狐疑地瞇著眼，“難道你們真的這樣抱過？在我們幾個不知道的情況下……”

“當然沒有了！”真澄趕緊否定，不知為何，聲音有點沒底氣。

旁邊黑川刺過來的眼神好痛，他無意識中摸摸自己的后頸，掌心摸到一把粘膩的汗水，感受到的熱度令真澄嚇了一跳。

“嗯？感覺有點不對勁哦。”麻美意味深長地說道。

“小凜音的體溫也突然變高了，沒問題吧？”

“沒問題。”

凜音說完，冷靜地從麻美懷里掙開。

“哎，明明人家都要走了，居然還給我留了這么大的懸念。”

麻美鼓起雙腮，好像在鬧別扭，“這不是誠心要我晚上失眠嗎？”

“既然如此，麻美姐就不要走了。”凜音語氣平靜地說。

“……”

短暫沉默后，麻美流露出難為情的苦笑，“那可不行，車票都已經買好了。”，旋即像是一臉拿兩人沒輒似地聳聳肩。

“算啦，大姐姐就該有大姐姐的樣子，不對少女心刨根問底。”

“那么接下來是……澪小姐？”

“我就算了。”

黑川澪用纖細的手指撫平鬢發，畢竟她和麻美之間的關系也沒有那么親近。

“誒，澪小姐不拿我當朋友嗎？”

“沒這回事。”

“那是有關系比我們更親近的朋友？”

“也沒有。”黑川澪依舊搖頭，“我現在能稱得上朋友的人，大概就只有你們幾人而已。”

“這樣的話，還有什么不能擁抱的借口啊。”

麻美保持姿勢，朝黑川澪發出邀請。

面對遲疑的金發美人，她眨了眨眼，以耐人尋味的語氣說：“就算喜歡真澄君，也不用守身如玉到這種程度吧？”

“麻美小姐也會拿我開玩笑了。”黑川澪感慨出聲，“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有點怕我的。”

“這就是關系變好的證明嘛。”

見黑川澪遲遲沒有反應，麻美大失所望道：“哎，既然澪小姐不愿意的話，還是算了。”

不忍心見她那么失望，黑川澪猶豫了幾秒，張開雙臂和她輕擁了一下，又很快松開，手抵著下巴，躊躇片刻后，最后補上一句：

“再見，麻美小姐。”

“嗯，再見，澪小姐。”

說完，麻美打趣似的看向真澄，“真澄君呢？不抱一下嗎？”

“拜托饒了我吧。”真澄嘆息。

“噫，男生最重要的就是膽量哦。”麻美用瞧不起的口吻調侃他。

“也包括色膽嗎？”

“當然，不然也太可憐了嘛。”

雖然麻美想戲謔似地笑出來，但她的唇瓣卻不自然繃緊了。

于是她拉著行李箱轉過身，“那么，再見啦，各位——”

只是剛走沒兩步，腳后跟冷不防地撞了下行李箱的滾輪，仿佛述說著她的狼狽。

“這么多東西，沒問題嗎？”千愛擔心地問。

“沒事沒事，我還沒那么不中用啦。”

因為兩手都拖著行李箱，害麻美沒法像平時一樣隨意地擺手，空氣里飄過來她漫不經心的聲音。

“留在繁星的行李，就麻煩大家幫我寄到草津了，我都按紙箱整理好了，有些是來不及丟掉的，等到處理日的時候一起丟掉就可以。”

“那么就——誒！？”

啊，趔趄中麻美下意識地發出驚呼，真澄眼疾手快地幫她把行李箱扶穩。

“呼，謝謝你，真澄君。”

真澄微微皺眉，“要不我還是送你到車站大樓好了，你這樣子，能走到高架車站嗎？”

新神戶站緊鄰六甲山麓而建，地上3樓是月臺和檢票口，出站便是一段隧道秘境。

“就說不用啦~”

和懶散的語氣形成鮮明對比，麻美藏在柔和話語下的拒絕意味隱隱帶刺。

“就算真澄君送我到新神戶站，接下來還有新大阪站，JR琵琶湖線，難道你能一直送我到草津嗎？”她反詰的語氣不自覺地認真起來。

“送到草津也沒問題。”

“……別開玩笑，我搞不好會當真哦。”

麻美句尾微微顫抖。

沒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滾到嘴邊的真心話不知為何，卻被真澄硬是吞回肚子里。

筆直地凝視著那雙咖啡色的美眸，就算跟瀨野這么說，她也會只會當作玩笑話來搪塞應對吧。

“再見。”

丟下這句話，麻美獨自在離去的道路上前進。

她雖然走得很慢，卻沒有任何遲疑，死活不看身后眾人一眼，就像是不由分說被季節向前推著的空氣。

真澄悄悄看了一眼路邊生長的夏草，終于也已到撐不下去的地步，無力地枯萎衰朽在地上。

開始變冷了，好多好多事物都在冷空氣中凝固，高積云在秋日的天空中近乎凝滯，就像水泥在鐵桶里變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