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繁星」咖啡店今日的營業也順利結束。
店里的常客,web輕作家北條先生,一面慢悠悠地收拾筆記本電腦,一面跟咖啡師真澄閑聊。
“恭喜啊,宮澤先生,你的《轉生成為魔王軍雜兵的我,被迫隱姓埋名潛伏進勇者小隊當臥底,沒想到隊友竟是同樣潛伏臥底的魔王軍四天王!?》最近在網站上人氣很高。”
“謝謝,北條先生,不過有必要把全名都讀出來嗎?”
“不好意思,習慣了。”北條先生訕笑,“畢竟文庫本作者需要控制篇幅,我們寫web輕的作者卻要靠更新量來討好讀者,因此說話習慣也受影響了。”
“原來如此。”真澄淡淡地應了一句。
盂蘭盆節假期過后,北條先生結束了Amagi海濱主題公園的打工,又開始每天照常來到咖啡店里創作。
這樣的日子大概會持續到他的存款花光后,再找一份新的打工,然后繼續循環。
這樣算是財富自由嗎?
獲取財富,得到自由(失去財富中),再次獲取財富,如此反復。
“唉,要是能被編輯看中文庫化就好了。”
北條先生長吁短嘆,然后以艷羨的眼神看向真澄:“宮澤先生的話,估計不遠了吧。”
“還差得遠呢。”
“不,很有希望。”他表情認真。
“因為互聯網的沖擊,現在很多文庫都引進了不少web輕,網站排名第二那部作品的作者,前兩天就收到不死川Fantastic文庫的邀請了。”
“要是這樣的話,就借您吉言了。”真澄漫不經心道。
和表現出來的一樣,他心里其實一點不在意是否能文庫化。
寫是他臨時起意,用來抒發表達欲而培養的一個愛好,因此真澄并不執著取得商業成績。
畢竟自己當初那么想走上主流樂隊出道,最終不也失敗了。
人類總是會對無用的心血抱有期待。
“……”
海月用頭頂開簾幕,端著一盤點心從后廚走出來,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北條先生的屏幕。
“屏幕……好干凈……什么都沒有……”
“……”
仿佛被水母少女的無心之語暴擊,北條先生喪氣地垂下頭,沉默不語的樣子,簡直跟地藏沒什么兩樣。
“北條先生,原來你一個字也沒寫啊。”
“咳咳,姑且還是寫了一點,只是不太滿意,就刪掉重寫了。”
“重寫的部分呢?”
“還沒開始寫……不過只要我想寫的話,一個小時就能寫兩千字!”他立刻為自己找補道。
“北條先生,你今天是什么時候來店里的?”
“早上十點。”
“那你什么時候想開始寫?”
“……”
“那個,既然店里打烊了,我就先告辭了。”
北條先生觸電般從椅子上彈起身,緊接著頭也不回地逃離。
“筆記本電腦……”
“拜托先替我保管!我明天還會準時來的!”
后面這句話淹沒在風鈴聲里。
真澄望著他離開的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
“話說得這么直白,小心就此失去一名熟客。”
仿佛夜色般的美麗黑發掠過真澄耳邊,真澄微微偏過頭,看見凜音那張精致的冷臉。
就在這么近的距離,也看不見她臉上任何的毛孔與瑕疵。
“北條先生應該沒那么脆弱,再說他把電腦都留在店里了……”
“你聽不出我在開玩笑嗎?”
凜音不高興地打斷他,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這樣不高興的表情也好適合她,真澄心想。
“抱歉,因為神代你一直都很認真,所以沒往這邊想。”
“不需要連道歉也這么鄭重。”她輕輕地搖頭:“再說,我也沒有要你道歉。”
“抱歉。”
在他說出這句話后,凜音抬起頭,嬌唇不悅地抿起成“ヘ”字,美麗的紫眸中滲入日光燈的光輝。
“呃……所以我該說什么?”
“什么都不用說,張嘴。”
張嘴?
原來如此,是要剪掉我不會說話的舌頭嗎?唉,既然是店長的意思,只能這樣了。
“你伸舌頭干嘛。”黑長直美少女冷漠地瞇起眼,眸底溢出嫌惡的情緒,“好惡心。”
在真澄收回舌頭后,凜音纖細的手指夾起一枚餅干,送入他的口中。
“嚼嚼~這個味道,原來如此,是抹茶餅干啊。”
“嗯,是用從宇治買回來的抹茶粉做的,味道怎么樣?”
“很好吃。”真澄點點頭。
“這是從今天開始售賣的限定商品吧,盤子里這些是賣剩下的?”
關于限定商品,還是出自他的主意——定期推出限定商品,讓顧客的選擇更多樣,同時將反饋好和點單量高的單品加入正式菜單。
凜音搖頭:“不,白天做的餅干已經全都賣光了,這是我剛才專門做的。”
“……這樣啊。”真澄眨眨眼,自己又伸手拿了一塊餅干吃,漫不經心地問:“是為了犒勞咖啡店的店員?”
“不是,是專門給你做的。”她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道。
“你現在,感覺幸福嗎?”
“咳咳咳咳咳!”
真澄被她的驚人之語嗆到,劇烈地咳出氣管里的餅干屑。
“怎么突然問這種奇怪的問題?”他一臉古怪。
“很奇怪嗎?”
凜音在吧臺前的椅子坐下來,用手撐著臉,不當一回事道:“在宇治的時候,你不是也問了我這個問題?”
“那個是氣氛使然。”
“這種問題也要讀空氣?”
“需要的吧。”真澄這么回答之后,那雙紫水晶般的雙眸依舊直勾勾地盯緊他。
“那你問我的時候,感覺到的是什么樣的氣氛?”
凜音拋來疑問。
“什么樣的……氣氛……”
思緒觸碰回憶,那場花火大會雖然已經過去半個月,當時的心情依舊清晰。
“這個嘛……”真澄想了想,形容道:“……感覺就像是戰國時代奉公的武士,明明宛如落椿一樣壯烈戰死,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但是卻仍然避免不了一種近乎于忐忑的不安和憂傷。”
一口氣說完,連他自己都差點被這段長難句回答繞暈。
她困惑地微側螓首,旋即唇瓣流瀉嘆息:“那種像網頁自動翻譯一樣的回答是怎樣?”
“……”
少女旋即陷入沉默,是在咀嚼自己話中的真正意思嗎?
“話說回來,神代你那個時候笑了對吧?而且不是強顏歡笑。”
“嗯。”
凜音輕輕點頭,“那個時候,我心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自然而然地就表現在臉上了。”
回憶起過去的浮光掠影,她雙眼微瞇,店外不知是油蟬還是寒蟬的鳴蟲叫了起來。
“我以前,一直被過去困囿,認為自己必須不依賴任何人堅強起來,可每次在我暴露軟弱的時候,你都會陪在我身邊,讓我意識到,我恰恰是因為個性軟弱,喜歡逃避,才不敢接受別人的善意。”
“想通了這一點后,我現在每天都過得很幸福,我想,這一切都是多虧了你。”
說到這里,凜音稍微停頓,深深吸進一口氣后,開口說道:
“所以,我也想讓你得到幸福。”
“……”
“那個,我去叫黑川和瀨野下來吃飯——”
真澄裝模做樣假咳嗽一聲,生硬地扯開話題,經過吧臺時,衣角卻被凜音輕輕扯住了。
“等一下。”她輕聲說:“剛才的回答,我不是很滿意,所以我想再問一個問題。”
“呃,你問。”
“假如……我是說假如。”凜音松開扯著衣角的指尖,雙手在胸前握緊。
“我再遇到那樣的情況,你還愿意來幫我,陪在我身邊嗎?”
“……”
真澄把黑發少女戰戰兢兢的樣子看在眼里,他應該是第一次,聽見神代主動說出這么軟弱的話吧。
這其中蘊含的,絕不僅僅只有軟弱而已。
他能敏銳地察覺到,那道小心翼翼的話語背后,有一股近似祈禱這份感情被發現的期待,從少女解除冰封的內心深處,膽怯地窺探著他。
該如何回應這份心情?
如果在這里否定,會不會神代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扉將變本加厲地封閉?可也許他做的事,從頭到尾都只是多管閑事,畢竟神代的世界在不斷向前,而自己的世界早已陷入停滯。
要負擔起另一個人的人生,是一件相當沉重的事,不光需要責任心與勇氣,更要有相匹配的關系。
所以——
“我……”
“不好意思,打擾了……”
風鈴聲響起。
一個虛弱無力的聲線從夜色中飄曳進來。
“抱歉,本店已經打烊了。”
真澄轉過身,對來人說道。
來人恍若未聞,拖著搖搖晃晃的身子走進店內,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癱坐下來,旋即嘴巴張闔,吐出些許輕微的呢喃。
真澄皺了皺眉,湊近去聽她話里的內容。
“好餓……拜托……給我飯吃……”
◇
“這個人是多久沒吃飯了。”
黑川澪顰著眉毛,和真澄,凜音三個人坐在吧臺,目光看向打烊后造訪的那名不速之客。
“誰知道,感覺是個棘手的角色。”
真澄瞇著眼打量眼前這名怪人的打扮:眼睛藏在墨鏡背后,為了進食,把口罩拉到下巴處堆疊起來,總之看起來相當可疑。
不僅如此,在最開始吃掉一份凜音親手做的咖喱飯后,這名怪人一口氣點了菜單上十種甜品,而且每吃一口,就從口袋里拿出小本子作筆記。
“說起來,瀨野剛才叫你去房間做什么?”真澄問。
“麻美小姐漫畫的女主角,設定是從小學習古典鋼琴,所以找我幫忙參考手勢。”黑川解釋完,傷腦筋地吐出一口氣。
“真是的,一直在房間里耽擱了這么久,真澄沒和凜音發生什么吧?”
她的眼光犀利地在兩人之間打轉,露骨地顯露戒心。
“這里可是用餐區。”
“……說的也是。”
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黑川澪以手輕撫并不波濤洶涌的胸口,提著的心稍微松懈。
“相比之下,看住麻美小姐似乎更有意義。”
“瀨野?”
“嗯,她最近都在做一些很危險的舉動。”
“危險的舉動是指?”
“當然是麻美小姐對你做的那些游走在尺度邊緣的肢體接觸。”
黑川澪咬牙切齒道:“跟那種下流的身體貼來貼去,我不信真澄沒有任何感覺。”
“澪還不是也總貼著真澄?”
原本默不作聲的凜音聞言,以帶刺的語氣開口反詰道:“最近浴室都快成你的私人房間了吧,雖然還在夏天,但洗澡也別洗太勤。”
“我有隔了一層浴巾,沒有直接貼著他,所以不算數。”黑川澪理所當然地說道:“再說,我有做好覺悟。”
真澄感覺頭皮發麻:“什么覺悟?”
“所有,包括哪一秒接吻,哪一秒更進一步,什么時候該要孩子,我都有未雨綢繆,絕不像麻美小姐一樣,不經思考,就擅自出腳挑逗。”
先等一下,是出手挑逗才對吧?
“像她那種無所謂的樣子,萬一真的擦出火星,肯定會發展成「糟糕,忘記準備那個……哎,算啦,應該沒關系吧」,然后什么也不戴,就和真澄做。”
聽起來有夠糟糕。
“不對,這還不夠糟糕!”
“最糟糕的情況是麻美小姐不小心懷孕,然后逼真澄負起責任,兩個人直接奉子成婚,到了那個時候,我不就——不行不行!真澄和別人結婚這種事!不要啊!”
說到一半,她就自己揮手驅散腦海里的遐想,揉亂金發,發出抓狂的聲音。
凜音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下一刻,黑川澪燃燒著漆黑火焰的眼眸就轉了過來,以低沉的語氣呢喃道:
“等一下,凜音你剛才叫真澄「真澄」對吧?”
“那不然叫什么?”
“宮澤。”
“井健先生也會姓宮澤,這樣會搞混。”
“那就像未來一樣稱呼「真澄先生」。”
“你會和稱呼XX先生的人一起泡溫泉,去海水浴場玩嗎?”
就在兩女的氣氛逐漸劍拔弩張起來時,還是剛才那名怪人,開口打斷了關鍵節點。
“多謝款待。”
“那個,我還可以再要一份生八橋嗎?我看甜品柜里還有最后一份。”
“請慢用。”真澄從甜品柜里端出最后一份生八橋,放到桌上。
“生八橋是600円,加上您剛才消費的甜品和咖啡,一共是9070円。”
“咕呃!”
打烊后造訪的可疑人物,一聽到真澄說出來的價格,立刻被生八橋噎到喉嚨。
她慌忙地拿起手邊未喝完的冰拿鐵咖啡,“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調整呼吸至平順后,臉上掛起一副難為情的表情,重新開口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我現在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