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聞程股長是北平大學的高材生。“張明遠舉杯時,袖口微微上滑,露出左腕內側一道猙獰的疤痕,形狀像是被烙鐵燙出的數字“7“。他的普通話帶著刻板的東北腔,但說到“圖書館“三字時,舌尖不自覺地上卷,變成了地道的老北平口音。
林曼婷手中的酒杯“當啷“墜地,飛濺的玻璃碴在張明遠锃亮的皮鞋尖綻開冰裂紋。她臉色煞白如宣紙,指甲死死摳住紅木桌沿,滲出細密的血珠。程墨白注意到張明遠眼神瞬間凝滯,喉結上下滾動三次卻未發一言。
宴會進行到一半,張明遠“不慎“打翻酒杯。彎腰擦拭時,他的懷表從內袋滑出,表蓋彈開的瞬間,程墨白如遭雷擊——里面嵌著的正是1935年程家在西山別墅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站在父親右側的少年左耳垂那顆黑痣清晰可見,而那個位置本該是他失蹤七年的弟弟程墨青。
“這位是林曼婷小姐,我們警察局的警花。“黎世君突然將呆立的林曼婷推到張明遠面前。張明遠緩緩起身,金絲眼鏡折射的冷光掠過她發間白梅簪,卻未停留半秒。他伸出右手時,小指第二關節微微發顫:“幸會。“
林曼婷盯著那只手——無名指根部殘留著淡青色戒痕,與她珍藏的婚書拓印嚴絲合縫。當張明遠指尖即將觸到她掌心時,突然劇烈咳嗽著收回手,用帕子掩住半張臉。程墨白看見他左手無名指在帕下痙攣著蜷縮成爪狀,像被燙傷的蜥蜴。
子夜時分的檔案室,程墨白借著煤油燈的光亮仔細檢查張明遠的調任檔案。在“身體特征“一欄,赫然寫著:“左腕內側有舊傷,系昭和十三年冬季訓練所致“。但附帶的體檢報告卻顯示,傷口邊緣平整,是典型的銳器傷,與訓練常見的撕裂傷明顯不符。
保險柜最底層泛潮的霉味混著鐵銹氣息,程墨白用麂皮手套取出加密電報時,羊皮紙邊緣的朱砂印泥碎屑簌簌掉落。他蘸著父親遺留的“一得閣“墨汁,在泛黃信箋上勾出拆字密碼——“梅機關“三字遇水顯形,化作蜿蜒的試管紋樣,第七號實驗體的檔案代碼正藏在“每“字撇捺折痕里。
“需定期服用甲類藥劑維持記憶活性。“程墨白指尖撫過電報背面凸起的暗紋,那是用顯微鏡載玻片拓印的指紋,與老宅密室里的實驗日志殘留印痕完全吻合。窗外驟起的夜風掀動窗簾,煤油燈芯爆出的火星濺在電報落款處,昭和十三年的墨跡在橙紅火星里泛著血色。
地板突然傳來靴跟碾碎松節油膠囊的脆響。程墨白迅速將電報塞進《本草綱目》書頁時,門縫下塞進的對折紙條帶著新鮮的血腥氣。展開后的平面圖用朱砂勾出程家老宅廚房,煙囪位置的紅墨點恰好對應父親臨終前畫在《璇璣圖》殘片的北斗七星第六星。
“程股長,你父親在手術刀柄刻的'丙寅'密碼,該對應廚房地窖的第三塊青磚了。“張明遠的聲音混著走廊蒸汽管道的嗡鳴,他左腕的銅鑰匙串在門外晃出銳響。程墨白用紫外線燈照射紙條背面,顯出血指紋與電報暗紋重疊的剎那,聽見窗外野貓撞翻竹簾的動靜。
民國三十年五月七日的暴雨在程家老宅屋頂織成細密的鼓網,雨水順著殘缺的瓦當蜿蜒而下,在門檻前匯成琥珀色的溪流。程墨白用銅鑰匙撬動生銹的鎖眼時,鐵屑簌簌落在青磚縫里,混著1937年深秋的銀杏葉殘骸,在煤油燈下泛著金紅的光斑。門軸轉動的瞬間,霉味裹著冰片與沉香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那是父親臨終前三天還燃在綠釉爐里的安神香配方——龍涎香、蘇合香與天山雪蓮的微妙平衡。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發高燒,父親就是用銅匙取半錢沉香末,混著梨汁喂他服下,藥香里裹著父親袖口沾的墨汁味。
廚房灶臺積灰表面留著回字形褶皺,分明是有人用濕布反復擦拭過的痕跡。鑄鐵鍋把手包漿溫潤如玉,程墨白指尖觸到余溫時,窗欞外恰好閃過藍紫色電光。這場景讓他恍惚看見母親系著靛藍圍裙在灶前熬藥的背影,那年程墨青貪玩打翻了藥吊子,燙紅的手背被母親用獾油細細涂抹。鐵鍋邊緣那道月牙形的劃痕,還是兄弟倆爭搶最后一塊棗泥糕時留下的。
第三塊地磚撬起的剎那,綠銹鐵環發出蛇蛻般的簌簌聲。程墨白猝不及防地摔倒,掌心被注射器針頭劃破,血跡滲進銹跡時凝成詭異的暗紫色。針筒內殘存的半管藥劑在煤油燈下泛著珍珠光澤,恍惚間竟與父親書房那瓶西洋墨水顏色相似。記得程墨青總愛偷蘸墨水畫小人,被父親發現后按在藤椅上打手心,哭聲驚飛了檐下的家燕。
密道石壁上凝結的水珠在煤油燈下折射出星芒,程墨白數著步伐發現每七步便有道斧鑿痕跡。石室里的紅木匣子落滿蛛網,鎖孔邊緣卻異常光滑。當他用張明遠的銅鑰匙插入時,齒輪咬合的脆響驚飛了梁上的夜梟。匣中1935年的《北平日報》泛著脆弱的米黃色,戲曲版殘缺處露出程墨青稚嫩的筆跡——那年梅派《霸王別姬》在吉祥園連演半月,兄弟倆偷拿父親懷表換戲票,被罰跪祠堂時還在用膝蓋互相碰著打暗號。
程墨白輕輕撫過報紙毛糙的切口,想起最后一次全家聽戲,程墨青把橘子瓣塞進他嘴里,汁水沾在父親剛謄好的《璇璣圖》批注旁。銅爐里的沉香味,戲臺上的水袖聲,和此刻密室里潮濕的霉味奇妙地重疊在一起,恍如隔世的幻夢。
解剖臺的白熾燈在玻璃器皿間投下搖晃的光斑,林曼婷戴著蕾絲手套的指尖捏著藥片,鉆石婚戒在試劑瓶折射的綠光中忽明忽暗。她突然扯下口罩,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東莨菪堿濃度超標三倍,還有這些樹突狀結晶——"顯微鏡下旋轉的載玻片映出她泛紅的眼眶,"和731部隊人體實驗報告里的記憶抑制劑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