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月光是冷的。
陳靖川站在枯槐下,樹影斑駁如鬼爪。火光在衙役們鐵青的臉上跳躍,卻跳不進那雙深潭似的眸子。
“陳大人,一家六口的命案,總要有個交代。”
京兆府尹龔照面色如常,本來聽到萬安縣發生了命案,他五十歲早已禿頂的頭都要愁爛了,結果知道是皇城司的人所為,心情又頓時好轉。
他們都是自己擦屁股的好手,而且他們殺人,都不會記錄在冊,不算是他任期間的劣跡。
林皓的喉結動了動。他看見陳靖川的食指在腰牌上輕輕摩挲,那是皇城司六品魚符上金線繡的云紋。
陳靖川提了口氣:“我要見人。”
皇城司的人要見人,龔照是樂意的,他揮了揮手,被上了枷的郝靈蕓就帶到了面前。
郝靈蕓跪在地上,衣衫已被血浸濕,散發著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她的表情是說不出的怪異,像是在試探陳靖川的底線。
陳靖川心知肚明有人想讓他死,眼下他又遇到了一個更大的問題。
郝靈蕓不是個正常人。
她沒有正常人的邏輯,甚至沒有從兩個人的記憶里學到一點關于朝堂的東西。
這一刻,陳靖川明白了與虎謀皮的危險,將她綁定在自己的這個陣營,危險系數實在是太大了。
她不是一個聽話的手下,也不是一個可靠的盟友。
陳靖川已經在想將她踢出去的辦法。
但眼下還不是翻臉的時候,在場的官員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影響是一定要控制的。
陳靖川蹲下身,看著郝靈蕓:“你干的?”
郝靈蕓沒有說話,抻著白凈的脖頸,直勾勾地盯著陳靖川。
難堪。
整個街道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林皓根本無法想象這樣的處境如果放在他的身上,他恨不得當場辭官離開長安,永遠不會再回來。
陳靖川的臉色還是平靜的,給旁邊的龔照一種,這里發生的所有事,都是皇城司內部安排好了的感覺。
“龔大人。”
陳靖川轉向了他,恭恭敬敬地做了一禮:“既已捉拿,帶走審問就是,如果這是她所為,皇城司不會過問,以命抵命,該斬該罰,京兆府可全權處理。”
郝靈蕓愣住了,她幾乎不可置信的看向陳靖川。
龔照也愣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要為這件事情擦屁股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噗嗤。”
混沌樂出了聲:“我就說你小子心黑,沒想到這么黑。”
她看出了陳靖川想要做什么,但梼杌并沒有看出來,郝靈蕓也沒有看出來。
陳靖川沒搭理他,而是繼續對龔照做禮:“此女是將我從龍相村里救出來的恩人,我為報其救命之恩,才調任至此,誰料……”
他話只說了一半,龔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拍板,直接對身后的小吏揮手:“帶下去!”
郝靈蕓的眼里幾乎要噴出火來,她萬萬沒有想到,陳靖川竟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你看,本座說過,凡人的承諾就像是湯水,完全不可靠。”
梼杌冷漠地笑了起來:“當初你要和他達成約定,本座并不贊同,現在看來,一切都如本座所想的那般,不如趁現在撕破臉,還能讓這小子知道你的厲害。”
“我到底哪里厲害?”
郝靈蕓帶著哭腔,幾乎要崩潰了,她在內心無比悲涼地問:“是天尊您厲害,不是我厲害,我只不過就是想找一個縫隙里活下去!我想活得好一點而已!我不是活在天上的神仙,我想要個凡塵俗世的名頭!我想過市井的生活!”
梼杌明顯一愣。
這是他進入郝靈蕓身體之后,第一次被她忤逆,也是第一次聽她說話如此大聲。
“真是愚蠢!”
梼杌的聲音要比她更大,更有威懾力:“仙道至尊,可睥睨天下,你想過什么樣的日子過不上?留戀這些凡塵俗世,任何人都可以踩在你的頭上凌辱于你,這就是你想要的日子?”
“我不知道!我不管,我只想當個千金大小姐,我不在乎什么天下,不在乎什么凌辱,我只想過好我的日子!”
郝靈蕓任由差役將自己夾起來,內心用盡了全力吶喊道:“這是我的命,不用你來管!”
梼杌的聲音沉寂了。
他果然不再說話。
郝靈蕓已經完全被拿捏了。
本來,她以為拿著陳靖川的命脈,可現在看來,只有陳靖川拿著她的命脈,她絕不可能把陳靖川毀了,因為那是她賴以生存的唯一靠山。
她突然喊道:“陳大人!我……我想和你說句話!”
梼杌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陳靖川走了過來,仰著頭,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我答應你的事情還是會做到,只是你張秋芳該遭的罪,逃不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皇城司也不能逾越!”
郝靈蕓面容呆了半晌,心里頓時明白了陳靖川的意思。
張秋芳死就死了吧,在她死之前,陳靖川一定會按照約定,將那具她選定的身軀找到。
她從容地點頭,露出了釋懷地笑容:“我自食其果,怪不得旁人,陳大人和我,兩清了。”
這句話也同時宣判了張秋芳第二次死亡。
更鼓聲從遠處飄來,三長兩短。
月色朦朧。
馬車外到了位不速之客。
沈南秋的專心被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腳步聲打斷了,手里的刻刀頓了下來,像是一條嗅到了危險的獵犬,眼神緩緩轉向看向馬車外,似乎隔著這鐵皮,能夠看到外面的人:“我沒想到你會來。”
“赤血藤。”
蘇沁刀柄上的銀鈴不知何時已去了棉絮,鈴聲清越如刀劍相擊,“生于南詔,汁液遇金則沸。”
呂鳳英倚在馬車上:“可是陳王府提督?”
蘇沁沒有回答他,只要自己不搭腔,那她就永遠不知道馬車里的人是誰,轉而繼續和沈南秋說道:“這東西,整個長安能做出來的不超過三個人,你不會告訴我恰巧你在附近閑逛吧?”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會在這里浪費時間關注一個馬上要從皇城司離任的小官。”
沈南秋仰起頭,卻閉上了眼睛:“至少應該趕緊回王府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