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問出口之后,謝妄檐向來清澹無波的神色有片刻松動,卻遲遲沒有給出回答。
路青槐隱約生出幾分失落的情緒,很輕,像是一片鴉羽墜入湖面。
她可能真的是燒糊涂了,怎么誤以為他流露出的溫柔,是因為她。冒險將棋子下錯了位置,棋盤被盡數打亂。
正當她思忖著如何用別的話圓回去時,謝妄檐溫和沉斂的視線慢慢渡過來,“我總是覺得我有許多做得不夠好的地方,擔心你會因此產生不好的情緒。”
他頓聲,唇邊笑意清淺,“看來,我做得還算到位?”
既不算否認,也不算承認的一句回答。
極好地給了她一個臺階。
果然,她問出這種問題,還是太越界了。
路青槐不假思索地將偏軌的界限推過去,“謝先生禮貌、紳士,很懂得如何照顧女生情緒。說實話,如果是換作和別人扮演合約夫妻,我一定會有其他的擔心,比如人品是否可靠、尺度如何把控……”
她輕抿唇角,好似先前脫口而出的問句,只是為了引出這段對他的夸贊。他從小浸染于名利場之間,必然能聽懂何為拋磚引玉。
也算是不動聲色地,為自己圓話。
只不過,聽到這種冠冕堂皇的贊許,謝妄檐并不似想象中的反應,他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用行動來打斷她的話,路青槐客氣地說了聲謝謝,止住了滔滔不絕的詞匯搜索。
他低笑出聲,“昭昭,我說的是事實。你沒必要為了禮尚往來,說這么一大段違心的話。”
路青槐顫了顫眼睫,揚起略微泛紅的臉頰,“你看出來了?”
“連‘豐神俊朗’這樣的詞都甩過來了。”謝妄檐略作停頓,似笑非笑的,透著幾分隨性的慵懶,“或許反諷的意味更明顯。”
初見時,覺得謝妄檐應該是溫潤古板那一類的,隨著最近的幾次相處,路青槐發現,他身上的少年感仍舊鮮明,進退有度,是偶爾被冒犯,也能用幽默輕松化解氣氛那類人。
她被他的調侃逗笑,故作急切,為自己辯解,“蒼天作證,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
路青槐很少有這種笑容,她的笑容大多冷靜,抿著唇角,像一塊被薄雪覆蓋的石頭。因低燒而泛著薄粉的肌膚透著一點少女的天真,美得很動人,謝妄檐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她確實很美,世俗意義上的。
他漫不經心地移開目光,不愿在此刻欣賞她脆弱時流露出的美,盡管只有自己清楚,看似簡單的動作,掀開鎮定理智的外衣后,透著倉惶。這對于他而言,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他垂眸看向擺在落地柜上的毛絨玩偶,和這個房間的裝修格格不入,像是一行寫錯的代碼,打破了既定的結構。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他變得不正常。
“其實,我并不是對誰都這樣。”謝妄檐背對著她,很難形容此刻究竟是出于何種動因,補充這句近似欲蓋彌彰的話,荒謬到讓他眉心輕折,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目光沉入霧靄。
路青槐靜默了好長時間,都沒等到他的下一句。
直到趙月輕扣房門,看到兩人在臥室里聊了這么久,雍容的臉上浮出滿意的笑,“妄檐,過來把餃子給昭昭端過去。”
她正要起來,被趙月如同對待大熊貓一樣按回去。
“趙姨,我還是起來……”
別說謝妄檐有潔癖,就算是正常人,都很難接受在床上吃東西。
趙月:“哎呀,生病了就是要多休息,偶爾在床上吃個飯怎么了,反正是自己家。”
她求助地看向謝妄檐,他面露無奈,意思是他也做不了主。
“我煮了好幾種餡,有鮮蝦魚籽、豬肉白菜、松茸牛肉,混煮的,表皮包法不一樣,要是你有不喜歡的,挑出來給妄檐就行。”
“謝謝趙姨,我不挑食的,您做的我都愛吃。”
趙月聽完,點名負面教材,“妄檐從不吃香菇陷的,這香菇多好啊,促進消化、降血糖、降低心血管疾病……”
謝妄檐:“媽,您把我的黑底全揭開了,昭昭還在,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
“你啊!”
眾人輕笑。
最后大家還是拗不過路青槐,早餐是在餐廳用的。
兩位長輩來之前已經吃過了,這會正坐在沙發上,一起查看婚房,他們看了好幾套戶型,本來打算上午同年輕人一起去的,不過路青槐生病了,他們沒讓她跟著,囑咐謝妄檐好好照顧她,便風風火火地出門了。
謝妄檐打開冰箱,見他們將包好的餃子塞了兩排,連藍莓、車厘子、蛇果之類的水果都有,瞬間填滿了空曠的儲物格,生活氣息拉滿。
路青槐不得不佩服起趙月夫妻倆的勤奮,尤其是趙醫生,工作那么忙,竟然還能犧牲周末時間,包這么多餃子,好似永遠有著用不完的朝氣活力。
吃完藥,路青槐主動起身幫謝妄檐收拾碗筷,端到廚房時,他正將雙手背在腰后,灰色極簡風的男款圍裙將窄腰勁腹勾勒得十分養眼,袖口挽至肘彎,暴露在柔光燈下的手臂肌線緊實流暢。
以往見到的謝妄檐,幾乎每次都是西裝革履,高級定制的手工西服能夠很好地襯托上位者氣場。
圍裙則微妙地將這種反差堆到極致,讓他染上幾分世俗煙火氣。
可他的衣架子身材太好了,修身薄羊毛衫,外面就這么松松垮垮地套著,竟有種說不出的冷欲感。
路青槐咽了下嗓,將餐盤遞給他,謝妄檐自然接過,溫聲提醒道:“你去休息吧,餐桌我待會去擦。”
她退后幾步,看他俯身彎腰,優雅且熟練地將餐具放進洗碗機,桌椅歸位、擦拭抽油煙機,以及清除水槽漏網,再用干毛巾擦盡濕漉漉的臺面,過程賞心悅目,且細致快捷,看不出絲毫高高在上的氣息。
他……人夫感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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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青槐沉沉地睡了一個上午的回籠覺,期間連謝妄檐過來給她按醫囑測了幾次體溫都記不太清,只知道他聲音濃而不銳,哄人時的語調很好聽,哪怕睡得迷迷糊糊,也讓人有按他所說照做的**。
下午的時候,難受的感覺幾乎已經沒了,她跟隨趙月夫婦一起去軍區醫院接謝老爺子。
謝亦宵如今是孫輩里唯一的單身人士,甫一出現,果不其然成了眾矢之的。
平時戴著的象征不婚主義的戒指,面對眾長輩的你一言我一語的攻擊,完全起不了任何阻擋的作用。
被訓到頭皮發麻時,謝亦宵朝謝妄檐投來視線,后者理所當然地挑眉,順便添了一把火。
謝妄檐:“看我做什么?二哥,我現在是已婚人士,原諒我愛莫能助。”
路青槐扯了扯謝妄檐的袖口,生怕他說話太欠,將怒火吸引過來。
謝亦宵攻擊力自然不弱,開玩笑道:“那就請已婚人士,說出婚姻讓你感到幸福的十個瞬間。”
他本就懷疑路青槐和謝妄檐的婚姻是假的,先前長輩們還在談起看的幾套婚房的事,此刻完美隱身的路青槐成了焦點,她莫名緊張,謝妄檐同她十指相扣,語氣平緩,“我和昭昭喜歡細水長流的感情,沒有你劇本里那樣的驚心動魄,要是說出來,大概率會被你一條條否掉,說不夠有張力。”
話題既然都已經到這里了,眾人問及路青槐對婚房的意見,她微微笑,表現得愈發自然,“我沒有要求,其實現在清湖灣已經夠住了。”
“那不行,沒有婚房怎么結婚?”謝老爺子率先否掉,“我知道老路給你留了房產,你是好孩子,但固定資產談不上閑置,多一套則多一份保障。”
謝妄檐的手掌很寬,將她的手完全攏住,拇指抵在她腕心,輕點兩下,暗示她接受。
路青槐只好落落大方地給出回應,聽長輩們三兩下敲定,將房產落在她名下。
從病房里出來,她覺得不安,同謝妄檐商量起這件事。
“我們以后不會要搬到婚房去吧?”
謝妄檐眼皮薄,下垂著,顯得很清雋。他對此也頗為意外,沒想到謝老爺子態度堅決,“大概率要。”
路青槐和他約定的合作期限只有兩年,要是買了婚房,從毛坯到敞開散甲醛,怎么著也得一年半載。她算了算時間,連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慶幸更多,還是失落更多。
“希望留給我們準備的時間多一點。”路青槐說,“到時候裝修風格還是按照你喜歡的來,畢竟等合作結束后,婚房還是要還給你的。”
謝妄檐眸色復雜,“昭昭,他們今天看的,都是樓王。”
所謂樓王,就是整個地產項目中,戶型、地段、采光、配套設施最高的樓棟或樓層,通常會采用最高品質的裝修,用于前期宣傳,大部分豪宅類都已經完成了所有階段,甚至會贈送電器。
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路青槐迎著他的視線,唇瓣幾度張合,“那是不是意味著——”
謝妄檐:“是的,過不了多久,這場戲要往前推到同居進程了。”
謝老爺子出院,路家幾位長輩也來了,只不過他們來得比較晚,在謝老爺子退休后居住的別墅那等著。謝妄檐和路青槐領證的事太過突然,路政安同路青槐簡單通過電話,問過她關于這段婚姻的事,這些日子沒有再聯系任何人,也是在消化。
如今既然已成定局,該有的禮數必然不可少。
路謝兩家聯姻,于他們路家而言,是喜事。
哪怕聯姻的對象,超出了這些年來他的預料。
兩位老爺子在正廳議事,從聘禮到酒席,細節和排場均一一商討,謝老爺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親自操刀,同路老爺子期望辦得風風光光的想法不謀而合。
路青槐和謝妄檐坐在庭院里圍爐煮茶,這幾日天氣回暖,雪盡數化完了,因此院里的布景如雨后清霧散盡般顯現。紅梅傲雪盛放,嶙峋有致的枝干無論從哪個地方看,都充斥著高級的中式審美。
謝妄檐給她倒了一點熱梨湯,讓傭人拿了支體溫計,對她道:“再測一次吧,應該已經退燒了。我看你臉頰不紅了。”
難怪他今天總是頻頻回眸看她,路青槐還以為是為了在長輩面前表演如膠似漆。
看出她推拒的心思,謝妄檐扯住百葉竹簾,稍作用力,伴隨著嘩啦啦的悅耳聲響,周遭的竹簾將他們所在之處隔出了一道四方的空間。
遠遠望去,若隱似現,看不真切里邊的境況。
這里的構思設計實在是巧妙,**性增強的同時,并不影響竹簾里側的人欣賞庭院美景。
謝妄檐起身站定,深邃英俊的輪廓隱在煙霧繚繞中,薄唇血色很淡,有種霧里看花的清冷氛圍。
他并不知道的是,竹簾聲響,驚動了她心底的那一灘歐鷺。
“今天一共測了四次體溫,還差最后一個數據。”謝妄檐捏著體溫計另一端的指骨泛起清白,從容遞給她,“不然趙醫生明天就會殺過來,為你討伐我這個不負責任的丈夫。”
念到丈夫一詞時,他碾著舌根點加了重音。
路青槐何其聰明,立即會意。
她拿捏著腔調,懨懨地向他撒嬌,“可是我已經退燒了。不測可以嗎?”
路青槐沒對男生用這種嗓音說過話,更何況對方還是謝妄檐,她說完后,臉頰微熱。
“不可以。”謝妄檐沉聲拒絕,同時俯身靠近她,營造一種他正在幫她測體溫的錯覺。
如今的距離顯然超過安全距離太多,她甚至能夠看清他臉上的細小絨毛。謝妄檐這張臉太具有迷惑性了,無論看多少次,都讓她驚艷,很容易陷入那雙桃花眸制造的深情漩渦里。
“我剛才是不是夾得太過了?”路青槐果然看見外面有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小聲問他。
“還好。”謝妄檐喉結滾動,向來平和的嗓音沾上不可抑制的啞。
那股擾他心神的香氣席卷,偏偏她眸光清澈,染著緋色的耳廓使得她多了幾分嬌憨明艷之感,顯然未覺這副模樣,有多引人墮落。
路青槐心跳也很快,隱約感覺到他周身溢出侵略性,很勾人,讓她忍不住想更靠近一點。
小心翼翼地取出體溫計時,在遞送給他時,指尖相處,觸電的酥麻感如同電流般竄動。
兩人皆是一愣,眼見著體溫計將要墜落地面,反應過來的路青槐伸手欲撈,謝妄檐亦是如此。
從未有過的默契,讓路青槐所坐的椅子向后仰倒,她低低地驚呼,一雙有力的臂膀及時攬住她,體溫計也及時拿穩。
只是,天旋地轉間,謝妄檐灼熱的呼吸落在她頸側,薄唇距離她鎖骨僅一步之遙。
她大腦一片空白,軟著聲:“謝先生……”
“別動。”謝妄檐慢條斯理地將指腹移上她的唇,卻并未落定,留有一點間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指腹的溫度,正刺破空氣,源源不斷溢過來。
他啞聲說,“有人在看。”
路青槐的心臟還在劇烈跳動,為這意外失控的距離,也為此刻曖昧到快要燃起火的情境。她穩了穩心神,竭力保持理智,用話語來捋清思路,更像是讓自己冷靜下來的一種手段,她碎碎念著:“不能穿幫,想象一下我們現在是真正的夫妻,這種時候要怎么辦?”
四目相對,呼吸纏繞。書上說,對視超過十秒,相愛的人一定會吻上對方的唇。
路青槐突然懊惱自己高中的時候,到底和許昭霧一起看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怎么關鍵時刻竟想起這些。她總不能跟謝妄檐提起這個吧?
“昭昭。”謝妄檐晦暗的眸子映著她,一字一頓,“接吻,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