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的雪絮還凝在竹廬檐角,融成冰棱垂掛如珠簾。
“你當真要去尋那鯤鵬遺骨?”
何疏桐立在竹門邊,望著在風雪中躬身行禮的少年,雪光映得她瞳仁似碎玉。
“非去不可。”游蘇沉首。
由于姬靈若先游蘇一步前來告別,何疏桐對鯤鵬洞天一事早有所知,自知此問乃是多余,卻就是忍不住要再親口問游蘇一次,仿佛不從游蘇這里直接得到答案,就覺得還有轉圜的余地。但直到游蘇毫不猶豫地回答她,她心存的那絲僥幸便也蕩然無存。
沉默間,她意識到自己竟變得這般優柔寡斷,這絕不該出現在一位洞虛劍仙的身上,好似她的劍心也隨著修為一起變得松散。
但好在游蘇銳意進取,認定的事情便不會再改,她深知自己不該害了游蘇,忙將那絲不舍藏好:
“你既自有決斷,便從心行事,我支持你。只是不知,你為何對那鯤鵬遺骨有此執著?”
游蘇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劍,“因為此事關乎這個世界真正的大秘密。”
何疏桐微微怔住,卻不是因為少年這語出驚人的豪言,而是覺得此情此景是這般熟悉。她睫羽輕顫,終于想起了那熟悉之感的源頭——
“你師尊離開前和你說的話一模一樣,甚至,就連眼神也如出一轍。”
游蘇被她一提醒這才想起師尊臨別前的說辭,不由也覺恍然,十歲前的記憶隱隱約約,師尊的身影模糊不清,卻無疑那是他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初理由。
“想她了嗎?”何疏桐問。
游蘇輕輕點頭,卻是不想氣氛更加悲傷,輕笑道,“師尊蠻橫高傲,也不知等他回來發覺我的修為比他還高會作何想,只盼別沒臉見我就好。”
“她最看輕的就是修為,你若因此小瞧于她,也只有挨打的份。”何疏桐也莞爾一笑,頓時如同雪消冰融。
游蘇只覺這笑美得令人暈眩,以他如今與何疏桐的關系便是多瞧一會兒也沒什么,卻似是因為提起了師尊的緣故,他竟有些羞愧地偏過視線:
“是我沒臉見他才對……”
哪怕這師娘是假的,真要算起來,那也是師尊的師妹、自己的師叔。自己與師尊的輩分,怕是徹底要亂套……
何疏桐自然看出少年心中所想,羞赧之余卻也沒臉寬慰于他。畢竟一想到官楚君若是知曉她將愛徒托付給自己,就托付成了這膽大包天的模樣,實在叫她都無顏面對官楚君。
鬼使神差的,她竟小聲問道:“沒臉見,便不見了嗎……?”
游蘇劍眉一挑,眼中堅定竟比方才更盛:“那怎么會!當然要見!”
得到答案的何疏桐也覺心寬了些,少年若羞她便更羞,少年若勇她便也無甚畏懼。念及于此,她只覺一潭死水般的靈臺輕漾,隱有波動,可再凝神去觀,卻又古井不波。她暗暗將這細微變化記在心中,只待分別之后再做考量。
然而她本性淑婉,感知到少年真心便是足矣,此時風雪飄搖萬事未定,她自然是不敢將抹輕渺情思挑明。所以她明知方才自己那問是問游蘇決心,卻只當游蘇是想見官楚君來答。
“你的性子是她教出來的,她便是大號的你。好似天大地大也不如身邊人大,她雖多年在外,卻比你想的要更思念你。她丟下你九年未歸,不管不顧,當是她沒臉見你才對。”
“師娘……知道師尊去了何處?”
“不知。”何疏桐輕搖螓首,“只知她想去做什么。你師徒二人從未通過氣,卻均心有溝壑、欲尋真相,倒真不愧為一對師徒。或許不遠將來,你們便能在各自道路的盡頭相遇。”
游蘇聞言暗暗握拳,他已將真主、太歲之事告知過師娘,師娘能有此一言,便足能說明師尊所求,估計與邪祟脫不開干系。而師娘這種信守不渝的人,定是答應過師尊什么才不能直言,能如此暗示已是極限。
只是他卻不解,師尊一個凝水境的修士,也敢去惹邪祟的麻煩嗎?
但轉念一想,邪祟厲害的原因從不是因為與人有著懸殊的力量,而是人本能的恐懼。師尊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的確是對抗邪祟最有效的武器。
雖然被這么一提的確勾起了對師尊的思念,但游蘇也知此時不是問個究竟的時候。與其徒增擔憂,不如應師娘所言,專注己道,自有與師尊重逢之時。
思緒清明,游蘇只愿最后留戀地看師娘幾眼。
何疏桐抬眸,與他目光相撞的剎那,也知到了分別之時。少年的目光溫柔,她卻沒來由地生出些害怕,害怕最可怕的事情發生,害怕這是最后一面。她低嘆一聲,還是忍不住開口:
“世人總道求道需舍生取義,卻不知……”
“卻不知何?”游蘇屏息問。
她輕輕走近,忽然伸手,替他整理好衣襟上的盤扣,“唯有活著,方能……方能看見花開結果,雪化春生。”
游蘇心臟驟跳,她話中未盡之意如冰下流水,在兩人之間蜿蜒成河。他想起那些夢境里的親昵,她默許的擁抱……他只覺師娘說的不是人追尋的道,而是她與他之間的關系。
只有活著,關系才有更進一步的機會,她是在用這個機會,勸住他萬事莫以命相拼。
“弟子明白。”他喉頭滾動,垂首深拜,“師娘的心意,弟子定當銘記于心。”
何疏桐雪頰微赧,只惱少年看破不夠非要點破,卻又愿他真的銘記于心。
“去吧。”她轉過身背對著他,不愿看他離開的身影,聲音卻軟了下來,“早去早回,莫讓……靈若她們等得心急。”
也……莫讓她等的心急。
……
經過三日跋涉,游蘇、姬雪若與姬靈若三人成功抵達仙祖廟下達的地點,位于東瀛之東的秋霖山脈。
此處山脈山勢不險,資源不盛,唯有一些妖力稀薄的小妖族盤踞。霧靄如輕紗漫過嶙峋山澗,怎么看都只能算是妖族地界中最普通的那種山脈。
姬靈若不由好奇,“這真是鯤鵬洞天嗎?”
“想來是有什么掩人耳目的手段,不過在此集合,也好過在神山集合。”
姬雪若早已布下隔音術法,說話卻仍小心謹慎。好在姬靈若并不愚笨,自知姐姐言下之意是說免去了如何帶師兄進入星曌神山的煩擾。
想到此節,她下意識轉頭去看游蘇在作甚,可瞧了一眼就不禁掩唇輕笑,暗想有此偽裝就是要進神山怕也是不難。
而游蘇只是望著溪水中倒映的倩影,險些認不出自己——茜紗覆面只露星眸,黛眉輕掃如遠岫。
這雪若小姐的化妝功夫,稱作一門仙術也不為過吧?
不光容貌出塵、氣質成熟,他的身上還穿著一襲蛇鱗制成的小甲,卻并非是什么防敵的至寶,而是用蛇女們取下沒多久的蛇鱗刻術所制,只為替他制造妖氣,順便蓋住化羽境的修為。
要說唯一的破綻,便是他用玄炁掐出的女音太過難聽,恐叫人生疑。不過他擬造的身份只是蛇族一個天資卓絕的后起之秀,身邊跟著兩位小姐又哪里有他說話的份。
他仔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容貌之后便觀察起了周圍,目光掃過聚嘯而來的妖群——金獅族的敖鈺最是顯眼,披著鬃毛般的赤金披風;玉狐族的天驕則是身披雪白狐裘,狐裘腰段卻還縫上了九條狐尾,各垂著一顆華麗寶珠,盡顯華麗;玄龜族的天驕則負著三丈長短的玄鐵龜甲,每一道甲紋都刻著上古控水符篆……
游蘇一一探查,暗自度量化羽境修士果然如晨星寥寥,十之**皆為凝水境,縱使是這六大妖族也不例外。偶見幾位靈臺圓滿的后輩,眼底皆燃著朝圣般的光。但觀這些妖修相貌氣度皆是不凡,想來定是在各自族中年輕一輩里的翹楚,而這估計就是星曌仙祖廟邀請的標準。
游蘇收回神念心覺好笑,只覺自己苦經磨練,竟終有一日也能光靠修為壓制于人。不由暗忖這五洲天驕之輩猶如過江之鯽,卻也無一人如他這般天資卓絕。
念及于此他也心生些許豪邁,只是卻絕無半點驕傲。只因他之眼界早已不是同境同齡間的小打小鬧,更知自己在真正的敵人眼里怕是比這些妖族天驕在自己眼里還要弱小許多。
眼見時候將至,姬雪若也不再帶領三人藏在暗處,而是坦蕩露面。
雪林之間早已聚滿各族天驕,眾人見三人聯袂而至,皆是交頭接耳——蛇族不過月前才重獲神山席位,竟一舉占了三個鯤鵬洞天名額,連六大妖族都比不過,如何不叫人驚詫?
各族天驕皆是目光閃爍異色,六大妖族的妖修同樣也各懷心思。畢竟族中長輩只說與蛇族盡量交好,卻也沒說能讓蛇族壓他們六大妖族一頭。只不過這些人雖從小都培養了一身傲骨,但身為大族后裔也不是無腦之輩,總做不出上前討說法比高下這等蠢笨之事。
只見金獅族敖鈺已經率先上前,他有意為蛇族造勢,抱拳笑道:
“久聞蛇族族長之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姬雪若斂衽還禮,聲音清冽如泉:“敖兄謬贊。蛇族初返神山,還望金獅族多多照拂。”
敖鈺目光掃過姬靈若,又落在遮掩真容的游蘇身上,不禁爽朗笑道:“蛇族有此三位天驕,何需照拂?倒是我等,之后還望能與蛇族共探鯤鵬洞天奧秘。”
姬雪若淡笑頷首,不卑不亢。隨敖鈺客套完畢,其余六大妖族的天驕也紛紛聚來,或寒暄,或試探,卻都被她以禮相待,從容應對,盡顯芝蘭之姿。
忽有鐘聲自九天落下,余韻震蕩間,眾人只覺氣血翻涌,紛紛屏息垂首。
一道鎏金身影自云端踏霧而來,廣袖流仙,鎏金面具遮住大半容顏,只露出下頜線條,勾勒出幾分冷艷。縱使仙裙寬大,也難掩其浮凸身材,只是卻無一人敢直視,只覺一股威壓如山岳壓頂,令人心生敬畏。
整座神山,能作此打扮的也僅有一人,那便是上達天聽的天聽仙官。
只是游蘇沒有想到,竟是由天聽仙官親自為他們引渡。不過這鯤鵬遺骨事關重大,受仙祖廟高層直接管理也是情理之中。
仙官凌空而立,鎏金面具下傳出清冷女聲:“吾乃星曌仙祖座下天聽仙官,奉命指引爾等進入鯤鵬洞天。”
她抬手一揮,袖中飛出百道流光,其中亦有三道分別落在姬雪若、姬靈若、游蘇眉心。
三人只覺一陣清涼,再看周圍,只覺輕輕渺渺,之前所見山林竟變作虛幻。
“不必費心去記此地方位,鯤鵬洞天也不在此處,收斂心神,我自會送你們前去。”
仙官冷言冷語,卻是道破不少妖修的小心思。這鯤鵬洞天如此神秘,又是第一次面向整座神山開放,自然不少妖修都想要記住方位后回稟家族。如今被點破心思,妖修們好似做賊心虛,忙將頭更低幾分。
“鯤鵬乃上古神獸,軀體隕落,自成天地。”仙官聲音漸沉,“其腹內藏有洞天,中有機緣無數,亦有兇險萬千。而這只鯤鵬乃是五千年前隨域外天魔而來,機緣五洲乃五洲獨有,兇險也更是如此。想來各位能抵此地,便是下定決心。不過爾等也需切記——福禍相依,切莫貪心。”
她目光掃過眾人,見無一人退縮,遂點頭道:
“既如此,便去吧。”
言罷,那天聽仙官竟伸出玉白柔荑,只見她猝然并起兩指,凌空一劃。
剎那間,金光流轉,云海翻涌,眼前那虛幻之景竟轟然裂開一道深不可測的口子,透過裂隙,隱約可見巨鯨骨骼般的架構。
眾人無不驚嘆于天聽仙官這等神力,游蘇亦是瞳孔驟縮,只因他身負真主左眼,清楚認識到這天聽仙官此招乃是純粹的空間之力!
“待洞天再現此縫,便是爾等撤離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