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挽月端坐于天光下,望著游蘇怔然出神的模樣,忽而垂眸輕笑:
“游公子這般盯著我看,莫不是連我這老氣橫秋的臉也能入眼?”
游蘇回神時正撞上她戲謔的眸光,下意識挪開些許視線。他本是想來交代離開事宜,卻不想這女人在逆光中坐得這般端麗,破損的金羽竟比全盛時更多了幾分孤高的美感,所謂老氣橫秋更是無端之談。
“我不過是在想要如何處置羽瀟然罷了。”
“游公子的區別對待未免太明顯了些。”羽挽月指尖劃過翅尖殘羽,“柳師妹自嘆衰老,你便那般好言相哄;我感念年華逝去,你卻顧左右而言它。我們雖曾是敵人,如今也該算盟友才對。”
游蘇劍眉輕挑,不為所動:“那是因為柳長老自嘆衰老是真,而你感念年華逝去是假。況且她是我敬重之長輩,你怎可與她相比?”
羽挽月低嘆一聲,似是感傷,“是了,的確是敬重之長輩,每一下都重得很呢。”
游蘇不想這表面端莊的女人怎么重生之后滿口污言穢語,實在令他刮目相看,正欲辯解之時,卻見羽挽月忽而又笑著抬眸:
“游公子對蛇族這般盡心盡力,當真只是為了那兩位小姐?”
“自然。”在知情人面前游蘇對此事也不想遮掩,“靈若雪若皆是我摯愛之人,蛇族又容我棲身,我自當回報。”
“游公子這般擅長避重就輕,想來靠這本事逃過不少次道侶責難吧?”羽挽月金睫輕顫,瞳中閃過狡黠。
游蘇心頭一跳,正色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話雖如此,他腦海里卻想起近日紅綃、小靈等蛇女看他時耳尖的緋紅,以及柳長老見到他時倉促而逃的半分慌亂。
他自然是能感覺到蛇女們對他的熱情漸與往日不同,可真要問起幫助蛇族的初心,他的確只為雪若靈若二人。
“嘗過血肉滋味的蛇,怎甘心再飲清露?”羽挽月玉指輕點自己心口,金眸流轉間盡是洞悉世事的幽光,“倘若一群蛇都是以飲露為生也就罷了,偏有兩條蛇能獨享葷腥,其余的蛇還說她不得,只得積悶于心。終有一日,有第三條蛇忍不住偷嘗葷食,游公子覺得可還會有第四條、第五條?”
隨她話落,那日荒唐又涌上游蘇心頭:柳蔭蔭新生肌膚的觸感、羽挽月破碎的喘息、還有殿外羽瀟然癲狂的嘶吼……
游蘇趕忙撇去雜念,他只當與柳婆婆那次邂逅是個美麗的錯誤,豈敢再多作留戀,更不敢去想因為一個錯誤,就將事態發展成羽挽月口中那般離譜的模樣。
“夠了!”游蘇霍然挺胸橫眉,“你將我當什么人了?又將蛇族當什么人了?”
羽挽月卻沒被生氣的游蘇嚇到,而是搖頭淺嘆:“人是人,妖是妖,游公子可別將人和妖混為一談了。況且這世間之事,本就多的是身不由己啊。”
游蘇蹙眉不解,竟發覺自己聽不懂這女人的言下之意,但料想她一定是預料到了什么。
“你到底想說什么?”
羽挽月則是意味深長地笑笑,“此事不過我隨意揣測,讓我言明頗為不妥,游公子當作耳旁風就好,待雪若族長回來你便知曉。對了,若我猜的不錯,游公子的體質似乎有些特別?”
游蘇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有何特別?”
“柳師妹短時間內得海量玄炁,不光容貌,連體魄也煥然一新,前后判若兩人,卻有一物不該變化。”
游蘇沉思幾息,“妖丹?”
“妖丹乃妖族與生俱來之物,是天賦的體現,幾乎不隨修為的增長而變化。而世間能凈化妖丹之物皆是稀世珍寶,重金難求。可那日你與柳師妹交合過后,她的幽藍妖丹卻變得純凈無暇,堪稱極品。”羽挽月瞇起美眸,“除了是游公子的功勞,似乎找不出第二種解釋。”
游蘇心中暗驚羽挽月能成為金鵬族最年輕長老絕非浪得虛名,哪怕沒有了修為,以她的觀察與分析能力回到巔峰只是時間問題。
他也知曉妖丹變化乃是體內太歲之力的緣故,卻不可能向羽挽月解釋:
“所以呢?”
“所以僅憑這一點,妖族就不可能動你。”羽挽月壓低嗓音,“若是讓我放出消息說你還有這個本事,妖族想要庇護你的人將大有人在。不光安全能夠得到保障,還會有許多貌美妖修自薦枕席。”
“也包括你?”游蘇凝視著羽挽月的雙眼。
羽挽月愣了愣,少年灼熱的體溫透過薄紗傳來,她旋即松了松翅膀輕笑道:“游公子若是想要假戲真做,挽月自然無法拒絕。”
“不必演戲,你與我親昵不過是為了報復那羽瀟然。你若是這種女子,也不至在金鵬本家過得這般掙扎。”游蘇也盡可能向后仰了仰,“你有堅持,我亦如此,所以切莫自作聰明傳播關于我的消息。況且你說的好聽,若真整個妖族都知曉此秘,是福是禍你心里清楚。”
“游公子還真是心思敏捷。”
游蘇對她的夸獎不甚在意,正聲道:“聊正事吧,你雖修為散盡,但亦有還復來之時。柳長老信你,我卻不敢信,那日你答應的把柄可還沒給我。”
羽挽月頷首致意,“自該如此,我也正有此意。本想將其當作游公子幫我的回報一齊給你,卻不料橫生插曲。”
插曲的確是真插曲,游蘇卻是皺眉,“插曲?那你所說的回報又是指什么?”
“游公子難不成以為我的回報,是撮合你與我那大你二百余歲的柳師妹?”羽挽月笑意不止,“我羽挽月可不是這種人,就是真要拖我姐妹下水,那也得我先在水下才是。”
游蘇聞言面露三分窘迫,“我何時有此意思?!”心里卻想著是自己誤會,還以為這羽挽月本性卑劣,竟打算用別人美色作償,現在想來這豈不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羽挽月沒有挑破,繼而寒聲道:“羽瀟然以鎖炁釘控制我為底氣,如今我修為散盡,他暫且控制不了我。所以在此期間,我要徹底讓這頭畜生對我死心!”
她的聲音輕得像風,游蘇卻又聽出了百年積壓的戾與恨。
“這是你對他最后的報復?”
“請游公子為我——”羽挽月脊背挺直,目光灼灼,“刻下奴紋。”
游蘇瞳孔驟縮,甚至忘了以氣機壓制這四字之音。
羽瀟然驟然暴起的嘶吼聲在殿角炸開,鐵鏈被掙得錚然作響,卻只襯得此處愈發死寂。
“為了報復他,何至于此?”
羽挽月的笑里藏苦,“也是為了徹底讓游公子放心,倘若我真恨你,這世上又有什么把柄能壓住一顆報仇的心。”
游蘇喉間一緊,他的確仍在考慮為了確保萬一要不要將羽挽月變作眷屬,因為曾經的好友關系并非什么牢不可破的羈絆。但邪眷終究顧慮繁多,所以他準備看她究竟能拿出何種把柄再做考慮。
奴紋之術與真主的邪眷之力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邪眷除了身有邪氣外遠不及奴紋之術傷天害理,要不然也不會被五洲封禁。
身負奴紋者,不光得對認主之人絕對服從,還可以被肆意汲取力量,甚至就連生死也在一念之間。
當初千華小狗委托他幫忙進入南海仙島時就曾許諾,事成后可為她刻下奴紋,讓她身心皆臣服而不是只有身體被迫屈服。
游蘇事后也未嘗提及此事,一是因為他覺得和千華小狗博弈拉扯,靠自己征服她的心才算成功,二則是因為他還是本能抗拒這般傷天害理之術。
所以面對羽挽月的請求,他還是心有惻隱。
“我并不懂奴紋之……”
話音未落,羽挽月卻忽而扯開腰間系帶。
游蘇霎時瞪大雙眸,才驚覺她今日沒穿之前那件淡金紗衣。
天窗漏下的天光中,絕美**上飄揚的塵埃也纖毫畢現。
即使那日借劍破丹她也未嘗這般袒露,可美輪美奐間,卻見羽挽月的小腹處有一圈圈蜿蜒的繁復紋路。
那紋路形如鎖鏈盤繞妖丹,在逆光中泛著森冷光澤,與她蒼白肌膚形成了刺目對比,像被烙在靈魂上的恥辱印記。
“這是支脈女子的‘嫁妝’。”羽挽月指尖撫過紋路,唇角勾起比冰棱更冷的笑,“在我被許作他為妻時,他母親,也即是金鵬本家的族母,親自將這奴紋刻上我妖丹命門。當時我疼得咬碎三顆牙,卻訴不盡心中屈辱。在她刻完之后,我還要跪謝主母賜紋之恩。畢竟支脈賤種能成本家嫡子之妻,在她們看來是天大的福分。”
游蘇只覺觸目驚心,下意識攥緊了拳頭。
奴紋一旦刻下,便如附骨之疽,無論認主與否都無法消除,這將是伴隨羽挽月這個驕傲女子一生的恥辱。那畜生的母親是想借此折斷她的羽翼,讓她這輩子都只能甘心等那個襁褓中的‘未婚夫’長大。
“羽瀟然!”羽挽月忽而高喝出聲。
金翅外又傳來羽瀟然的怒吼:“羽挽月!你竟有臉將奴紋示人!恬不知恥的賤婦!你是我的!我的!”
羽挽月對他的咒罵充耳不聞:“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急著吞并蛇族……因為你迫不及待要突破化羽境。”
她眼中閃爍著恣意的光,“你娘知道你貪戀我,所以我告訴她,為了激勵你努力修行,讓你只有到了化羽境才能動我,才能激活你這垂涎多年的奴紋!只可惜啊只可惜……你還是在即將成功前功虧一簣!”
“羽挽月!你這個毒婦!賤人!婊子!”
羽瀟然極盡惡臭之言,歇斯底里地發泄著無邊的怨氣,可他罵的越臟,羽挽月就笑得越暢快。
“你想要的修為我已送人,如今——你想要的人也不會再屬于你!”
羽挽月笑得凄艷,她長吸一口氣,壓下噴薄而出的復仇快感:
“游公子,奴紋早已刻好,你只需要將玄炁注入其中激活即可。”
“你可知這般做的代價?”游蘇的聲音染了霜。
羽挽月忽然前傾,金翅在地面投下破碎的影:
“我很清楚。游公子也該清楚,這修仙界本就不太光彩,唯有如此,你才能真正放心讓我游走于妖族之間,不必擔心我隨時反戈。”
殿內燭火突然明滅,游蘇望著她眼底翻涌的決然,忽然想起在金繭中她咬住他肩頭時的顫抖——倘若不是柳婆婆事后告知,他不會知曉如果當時羽挽月選擇自爆化羽圓滿的妖丹與他同歸于盡,他將不會剩下半點殘渣。
可是,她沒有這么做。
游蘇長嘆一口氣,盡管他已經猜到羽挽月對羽瀟然恨之入骨,但她最終的報復還是讓他震驚不已。
他明知對一個曾經的敵人心軟屬實不該,卻還是難過心里這關。歸根結底這是一個一直以來都身不由己的可憐女人,與當時主動對他與師姐發難的千華小狗并不相同。
“你不必如此,即使倒戈,就當我和柳長老信錯了人便是。”
羽挽月愣了愣,她仰起臉,天光恰好打在她的臉上,金色的睫羽熠熠生輝:
“我方才不是做戲,我說我不會拒絕你是真的。倘若不是身體抱恙,我還很期待你能放下人族的矜持,畢竟……柳師妹當時看起來真的很享受,誰又還不會想男人呢?”
她隔著天窗看見了外面陽光大好的天空,萬里無云,幾只自由的鳥雀飛過,唇角勾起淺淺的笑意:
“你挽救了那個即將變成行尸走肉的我……如果不是你,我寧死也不會將這個恥辱的標記露出來。但你很特別,我知曉你絕不會用異樣眼光看我。所以我是心甘情愿的,絕不僅僅是為了報復他。”
游蘇久久沉默,旋即并指為劍,懸在奴紋上方:“最后一次機會,一旦開始,再無回頭路。”
羽挽月低下頭,笑著平視少年,雙翅忽地張開,金羽灑下簌簌的光,像是即將振翅高飛的金鳥:
“來吧,讓我——成為你的劍。”
“不要!不要!我求你!游蘇我求你!不要!除了她我什么都能給你!我給你做牛做馬!你別動她!”
羽瀟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可游蘇的背影高大挺拔,將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女人遮得完完全全,以至于羽挽月現在是什么表情他都看不見。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游蘇曲臂,然后緩緩向前送去。他已然忘記了仇恨,跪在地上磕頭磕個不停,宛如幼獸哀鳴:
“你可以動她……你想怎么動就怎么動!只要不讓她認你為主,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我可以幫你!我幫你殺了我爹!我幫你奪下金鵬族!求你了,求你了,我認輸啊……”
虹光順著殷紅順著奴紋的紋路蜿蜒成溪,羽挽月只覺妖丹劇震,痛的摟緊游蘇的脖頸,金翅不受控制地狂亂拍打。
但即便疼痛至此,她還是勾起解脫般的笑。
羽瀟然已經放棄了掙扎,他就這樣怔怔地看著搭在游蘇肩上那張笑得幸福的仙靨。
他像一條被拔去毒牙的惡犬,發出困獸般的嗚咽。他舉起手刀,他知道羽挽月為的就是這一刻,當他忍受不住屈辱親手自裁的時刻。
但他不得不承認,羽挽月真的讓他輸得一干二凈,他的手刀從未這般干脆利落過。
他癱在血泊中,望著金翅環繞下緊緊相擁的身影,驀然想起第一次對羽挽月產生深刻印象的回憶。
那時的她站在金頂,朝陽為她的羽衣鍍上流火,美若神祇。
她說她想飛出這里,于是問尚且年幼的自己可否幫她?
彼時年幼的他滿口答應,直到后來發現她所處牢籠的鑰匙在他手里。
闔眼之前,他終于明白自己從未真正擁有過她——無論是用鎖炁釘還是奴紋。
而羽挽月的眼角,則同時流下了一滴清淚。
只是她的眼里不是死去的羽瀟然,而是被她抱住不松手的少年。
原來在這世上,真有傻子會打開籠子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