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青玉案前,姬雪若正垂首審閱玉簡,墨色廣袖垂落如夜,襯得頸間蛇鱗紋銀飾泛著冷光。
她與姬靈若生得一模一樣,卻因常年緊抿的唇角多了幾分凌厲,烏發(fā)用蛇形玉簪松松綰起,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側(cè),她該是在此批閱了很久。
“我知道了,紅綃姐,你先下去吧?!?/p>
姬雪若終于抬眸,沖蛇女紅綃輕笑一下,卻刻意連余光都不去瞟她身旁的那個少年。
在族人眼中,這個小姑娘般的族長并不與嚴(yán)厲掛鉤。紅綃本還想留下來給點意見,但看見自家族長眼神中的銳利,她也生出些膽怯乖乖退走。
她其實是蛇族的采度使,平日里與姬雪若接觸頗多,所以算得上是了解姬雪若。她自知族長平日里待人接物都極有分寸,可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兩個人有點別扭。
大抵……是因為這游公子對她妹妹下手了吧?
等到心思亂飛的紅綃離開議事殿,偌大殿內(nèi)便只剩下了少年與少女。
“游公子倒是深諳‘曲線救國’之道?!彼龜R下玉簡,聲音如寒潭秋水,“冰室之事,已經(jīng)有人提前與我說了。”
游蘇抱拳行禮,目光坦然:“我的確是為了見族長,但也的確是想為蛇族出一份力?!?/p>
“靈若告訴你的?”
“不錯,師妹說族長最是心善,見不得族中姐妹受暑氣煎熬?!?/p>
姬雪若唇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心善二字像塊暖玉投入寒潭,驚起細(xì)微波瀾。她從不敢和妹妹聊起與游蘇的情誼,就是怕妹妹恨她惱她,卻沒想到竟是靈若主動幫他。
這對雙胞胎雖性格迥異,卻都藏著股執(zhí)拗的熱乎勁兒。她們相互之間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深,所以定不會舍得讓另一個人難過。正因如此,姬雪若就更感自責(zé)。
“我已傳訊給霧隱谷的陣師,不是那只羚羊精?!彼讣鈩澾^案頭堆積的羊皮卷,上面畫著凝寒陣的改良圖,“三日后便到,無需勞煩公子費心?!?/p>
她的疏遠(yuǎn)讓游蘇略感失落,卻不打算放棄:“術(shù)法堆砌,永遠(yuǎn)不如因地制宜。治理一族,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求人不如求己,給族長傳訊的人應(yīng)該將這句話也轉(zhuǎn)告了族長吧?”
姬雪若黛眉微挑,雖被游蘇看穿了她早就派人盯著其一舉一動,但卻也沒打算輕易承認(rèn)。
“求你,難道就不是求人?”
“當(dāng)然不是,我是妖族的人,那就是自己人。我?guī)妥约喝耍菓?yīng)該是求己才對?!庇翁K向前走了幾步,覺得離這么遠(yuǎn)說話根本拉近不了距離。
“你是中元洲的人,什么時候成我們妖族的人了?”姬雪若冷眸瞪著游蘇,阻止他繼續(xù)靠近的舉動。
“我與蛇族關(guān)系匪淺,自然算是一家人?!?/p>
游蘇死皮賴臉地笑著,又悄悄挪近了兩步,距離雪若小姐僅有五步之遙,已是莫大突破了。
“你與靈若婚約未得蛇族認(rèn)可,即便認(rèn)可了,也是你娶她走,她變成了你游家的人,而不是你變成了蛇族的人。想當(dāng)蛇族的人,難不成你要入贅不成?”
姬雪若冷笑看他,在她看來,男人無不將入贅這兩個字視為恥辱。
“樂意至極。”游蘇笑著彎腰行了一禮。
他本就無父無母,更無宗親,入不入贅于他而言根本無關(guān)緊要。倒不如說能入贅進(jìn)這滿是姹紫嫣紅的女兒國,那是任何男人都不敢奢求的幸福。
“誰、誰允許你入贅了?!”姬雪若都覺得游蘇無恥,誹道,“你好歹也是一名劍修,連這點氣節(jié)都沒有,你是軟骨頭不成?!”
“族長誤會,我全身都硬的很。我愿入贅也與氣節(jié)沒有半點關(guān)系,只是因為我心里急得很?!?/p>
“急?你急什么?”姬靈若的指尖悄然收緊。
“我急蛇族還有個女子說等一切事了再來喜歡我,卻遲遲不見事了之日,你說我急不急?索性入贅蛇族,替她盡早了結(jié)諸事好了?!?/p>
少女的耳垂霎時泛起櫻花粉,面頰漫過晚霞色,此時當(dāng)真后悔到了極點,自己當(dāng)時就該一刀兩斷,怎么能心軟給他留下機會呢?也省得他拿這話來消遣自己。
“呵!游公子還真是無恥之尤,明明是你受我蛇族庇護(hù),到你嘴里,倒像是你來專門助我蛇族似的。”
“自家人互相幫助嘛,既是贅婿,那便更不能好吃懶做,要為家里添磚加瓦才對。”游蘇所言所語,幾乎是認(rèn)定了這個蛇族贅婿的身份一般。
少女對游蘇的臉皮之厚再次刷新認(rèn)知,即便聰慧如她一時也氣得不知該說什么。
她只得偏過螓首,聲音卻軟了幾分:“你乖乖待在蛇族里不得亂跑,便是對蛇族最大的幫助。”
游蘇輕笑,又走了幾步,卻不是走近少女,而是湊到窗邊,望著殿外那株開得正艷麗的紅梅。
“族長很喜歡梅花?”他忽地問。
姬雪若面色一凝,脫口而出道:“不喜歡。”
“不喜歡?”游蘇的聲音忽然近了三分,驚得姬雪若指尖一顫,“族長要是不喜歡,怎么這蛇族祖地種了這般多的梅?”
“自古……”
話還未完,少女就自行截斷,只覺這游蘇能這般問,肯定是知曉了什么才會如此,她再扯謊也無意義,遂冷哼問道,“誰又與你說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不過問紅綃小姐說這夏日紅梅價格不菲,以她們那連重刻凝寒陣也要精打細(xì)算的族長性子,怎會浪費錢在這上面?
“她說不僅夏梅,冬梅樹更多。她還說蛇族本來沒有種梅花的習(xí)慣,是族長下令給蛇族改換新貌才種的。雖然喜歡梅花的姐妹很少,但卻沒有人反對族長。
“因為這是族長第一次滿足她自己的私心,眾人當(dāng)然不忍反對。后來發(fā)現(xiàn)這梅花開遍的確美極,眾姐妹便愈發(fā)認(rèn)為族長高明,倒是自發(fā)呵護(hù),將它們養(yǎng)得極好。”
游蘇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青玉案的面前站著,他彎下腰:
“族長覺得這也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是說族長希望我聽見的,我沒有聽見?”
“游公子還真是好本事啊,這么快就博得了紅綃姐的信任,連族中事都愿意與你說了。”姬雪若正襟危坐,與彎腰諂媚的游蘇形成了鮮明對比。
游蘇又站直身子,絲毫不為少女的陰陽怪氣所擾,他知曉雪若小姐越故作生氣,實則是越怕他接著說下去。
“我念梅花花念我,關(guān)情。起看清冰滿玉瓶。雪若小姐覺得這幾句詞如何?”少年不懷好意地笑,不知不覺,對面前少女的稱謂已然從族長變成了雪若小姐。
此話一出,姬雪若驟然抬頭,撞進(jìn)他清冽的目光里。原本針鋒相對的姬雪若卻似沒了底氣,她雖仍在強裝鎮(zhèn)定,但躲閃的眼神卻暴露了答案。
她的確是因為這首游蘇曾在信中贈給她的詞而喜歡上了梅花,而決定在蛇族都種上梅花。
即便心思被看破,可叫她對游蘇親口承認(rèn),卻是怎么也不可能。
“你……”她喉間發(fā)緊,辯駁的話語還沒想好,卻已下意識開始反駁。
“我該向你道歉。”
游蘇忽然低了低頭,聲音輕得像落雪,也將少女那些傷人更傷己的話堵在了嘴邊。
“你、你跟我道什么歉?”姬雪若不自覺將手中玉簡掐緊了。
“南海一別前,雪若小姐與我相約中洲再見。我未履約,再相逢時已是半年之后,還是在東瀛重逢,自該道歉。”
“不過隨口約定,不必牽掛于心?!鄙倥?,自顧自地斟茶。
聞言游蘇微愣,繼續(xù)開口:“道歉我不該將雪若小姐一人丟在中元,什么也不說就自己不見了蹤影?!?/p>
少女斟茶的動作一滯,游蘇便知自己終于道歉道到了關(guān)鍵。
回想起那日場景,少女剛剛與他死里逃生,在殺死了她那殘暴的先祖后罕見地對他流露出一絲嬌憨,問他自己厲不厲害,便在他的懷中沉沉睡去。
彼時她在想什么呢?
或許是在想那個幾乎必死的局中,只有游蘇陪著她并肩作戰(zhàn);或許是在想那個少年明明可以獨自離開,卻非要折返回來救她……
但無論是在想什么,那一刻她的世界只剩下游蘇了。宗族大義與母親血仇,在那一瞬間都無法再壓過對這位患難與共之人的情意。
那么就在他懷中睡著吧,反正……醒來時,他肯定還在身邊……
但事與愿違,等少女蘇醒之時,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不在,甚至還收到了他可能已死的噩耗。
這對姬雪若而言無疑是一記重?fù)?,是她與游蘇共同經(jīng)歷了那座仙島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然而雨過天晴的只有她,卻不包括那個拼死來救自己的少年。
莫大的自責(zé)與后悔席卷了她,那時候的她比任何人都更覺得失魂落魄,巨大的落差至今都讓她沒能緩過來。
“你沒有做錯什么,不必與我道歉?!彼穆曇艉翢o波動,茶水卻在盞中蕩出細(xì)碎漣漪。
她的確不認(rèn)為游蘇做錯了什么,做錯的人是她。
倘若她不準(zhǔn)備對游蘇敞開心扉,倘若她不將游蘇看得那般重要,那么又怎會對他的離開感到如此傷痛呢?
這個一直用責(zé)任、仇恨、家人凌駕于個人情感之上的少女,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順應(yīng)本心一次,卻被當(dāng)頭一棒擊得近乎昏闕。
于是她就宛如一只被踩中軟腹的刺猬,所有蟄伏的尖刺瞬間炸立。那個給她帶來疼痛的人,便更難靠近了些。
因為——她不想一錯再錯,她不想再體會這種近乎心死一般的心痛。
議事殿的青銅門在身后合攏時,游蘇指尖還殘留著姬雪若袖擺掠過的涼意。
她最后那句“族務(wù)繁忙,游公子請回吧”像一片薄冰,將他未說出口的愧疚與思念凍在喉間。
烈日炎炎,游蘇卻心寒得感覺不到熱意,只是沿著青石板路獨行。
游蘇能為蛇族改造冰室,甚至還有造冰之法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了不少蛇女的耳中。她們對這個少年本來滿心好奇,期待他能帶出來好消息,可看著游蘇此時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竟也無一人敢上前搭話了。
她們?nèi)滩蛔≡谛闹写y,族長到底說了什么樣的話才讓少年心灰意冷成這個模樣?盡管沒有親耳聽見,但猜想肯定是跟與小姐婚約有關(guān)的吧?一些心軟的小蛇女,甚至還同情起了這個愛而不得的癡心人。
游蘇默默地回到了姬靈若的小院,那個嘰嘰喳喳的小念酥被送去柳婆婆那里學(xué)習(xí),唯有姬靈若獨自在房中打坐。
游蘇沒有驚擾師妹,只是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心情黯然。
他感受到了雪若小姐對自己的抗拒,越靠近她便越抗拒,就好像很害怕他一般。
所以他只能聽令離開,糾纏不清只會適得其反,讓這個驕傲的少女對他更是疏遠(yuǎn)。
游蘇當(dāng)然知曉并非所有女子都會對他溫柔以待,而雪若小姐身上的鋒利正是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所以來時他就做好了不被雪若小姐原諒的準(zhǔn)備。
只是游蘇現(xiàn)在,也不知該如何繞過這些鋒利了。
渾渾噩噩,竟已到了暮色如煙之時。
姬靈若將飯盒擺在一邊,她當(dāng)然早就留意到了師兄的反常,更是一眼就猜到讓他失落的原因。
她忽然蹲下身,指尖捏住他的手腕按在石桌上,掌心貼著他脈搏輕顫:
“別耷拉著腦袋,姐姐這樣的人,你也知道的……”
游蘇嘆了口氣,輕搖了搖頭,“不是她的問題,是我的問題?!?/p>
“師兄可知,她力排眾議將你收留到族內(nèi)時,與族中長老大吵一架,甚至堵上了自己的族長之職?”
游蘇恍惚抬頭,少女于心不忍,繼續(xù)又道:“其實遠(yuǎn)不止于此,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失魂落魄地像一個死人,卻還要鼓起力氣勸我不要傷心。她將你可能已死的錯全部怪罪到自己身上,對我保證一定會找到你,從此這件事好像才成了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
“她是仙島上救了無數(shù)人的英雄,星曌神山的仙祖廟向她拋來了橄欖枝,許多妖族也有與蛇族交好的想法,但她一心只想找到你,為此推掉了許多事務(wù),連仙祖廟的邀請也推掉了,甚至還陪我一起到萬里之外的北敖去找你。這些事別人不知道,我卻知道?!?/p>
游蘇喉結(jié)滾動,不自覺將師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少女仰頭望著他,碧色蛇瞳映著漫天星子,“她藏起了所有與你有關(guān)的信箋,有的深夜她還會一個人借著燈火偷看。所以她不是對你沒有感情,只是將感情藏了起來。因為——”
“因為什么?”游蘇立即追問。
“她怕自己心軟?!奔ъ`若忽然松開手,將餐碟端到了游蘇的面前,“就像你假死之時,有人謊稱找到了你尸首,我卻也不敢去認(rèn)。因為怕一碰,心就碎了。”
“真、真的?”
姬靈若忽然笑出聲,指尖戳向他胸口:“倘若姐姐真不想見到你,就是紅綃姐帶路又如何?就是談公事又如何?還不是可以將你拒之門外來得決絕?”
游蘇立馬又抓住了她的手,“那我應(yīng)該怎么做?”
“你先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做?!奔ъ`若指了指飯菜。
游蘇心生希望,旋即便抱起飯碗大快朵頤起來。
姬靈若撐著下巴歪著頭看他,心里卻覺得酸澀,她當(dāng)然知曉師兄狼吞虎咽,絕不是因為她準(zhǔn)備的飯菜合他口味,只是因為他迫不及待想知曉該怎么讓姐姐不刻意疏遠(yuǎn)。
但游蘇又豈會心中只有姬雪若一人,他放下飯碗,又將少女那雙柔荑疊在手中,像是對待來之不易的珍寶。
“師妹,謝謝?!?/p>
此時此刻,游蘇只覺師妹好過天上月。
他用指腹摩挲著她掌心薄繭——那是練劍時磨出的痕跡,亦是她半年為他奔波的印記。
“傻師兄,手都被你捏疼了?!?/p>
姬靈若佯裝嗔怒,卻任由他握著不放,指尖反勾住他的掌心。
方才心中那點酸澀竟也沒了,好似只要她的付出能被師兄看見便也足矣。
“我是不是……”
“噓——”姬靈若突然踮腳,指尖按住他的唇瓣,發(fā)間甜香混著苦艾氣息撲面而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倘若可以,我當(dāng)然希望你與姐姐清清白白??墒乱阎链?,姐姐對你的感情我最清楚,你對姐姐的感情也沒瞞著我。我又怎么忍心看見兩個我最重要的人,落個彼此錯過遺憾終身的結(jié)局?”
游蘇望著姬靈若鬢角被晚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喉間像是塞了團(tuán)浸過溫水的棉絮,連道謝的話都變得沉甸甸的。
不曾想在他生死未卜的半年里,面前這個少女也成長了許多。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讓這兩位女子幸福一生,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她們的傾心。
“那……我該怎么做?”
“姐姐自幼背負(fù)太多,身上的枷鎖比我要多得多。你曾經(jīng)差點將這些枷鎖打開了,可惜卻將鑰匙丟了。不過幸好,你還有最后一把鑰匙?!?/p>
“鑰匙?在哪兒?”
少女忽然湊近,臉竟不知何時變得緋紅,她將玉指輕點游蘇心口,又緩緩下移,貼在他耳邊低語。
游蘇下意識握住她作亂的手,這才明白師妹方才那句‘吃飽才有力氣做’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