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桐所在的竹廬隱在火山北麓的蒼翠間,東瀛洲多火山,這一座火山由于在蛇族領(lǐng)地境內(nèi),故而就名蛇山。
只是蛇族本性喜歡陰涼,對火山這樣適合火系術(shù)法修煉的寶地并不感冒,甚至隱隱抗拒。所以平日里基本不會有不怕熱的小蛇跑到火山邊上來,即便在外人看來,這座火山可能算是蛇族明面上最有價值的東西了。
但奇怪的地方也正在于此,自蛇族從神山被淘汰之后,就不得不回到這處祖地繁衍生息。可既然自己都身為不喜炎熱的蛇,蛇族的先祖?zhèn)冇譃楹我獙⒆宓剡x在火山邊上呢?
對于這個問題的解釋,姬靈若回答大抵是先祖?zhèn)円彩峭硕笃浯芜x擇的這里,抑或者是火山已是東瀛有名的寶地,也不管喜不喜歡占上一個總不吃虧。
游蘇只當(dāng)是個軼事聽聽,很快便到了何疏桐與望舒藏身的小院。
廊前懸著的銅鈴被熱風(fēng)撩動,叮咚聲裹著硫磺氣息拂過游蘇的眉睫。他望著廊下垂落的青蘿藤,葉片被蒸騰的地氣熏得格外翠綠,倒像極了他此刻狂跳的心臟。
姬靈若卻忽而止步,游蘇疑惑回頭,少女則將他向前推了一把:
“師兄,你自己進去吧,師尊來看過你幾次,我猜她定也想和你單獨聊聊。”
游蘇聞言感動,師妹竟也變得這般善解人意,實在叫他喜歡的不行,沒忍住就又抱著她親了一口。
姬靈若假意嫌棄地躲了兩下,卻終是讓少年如了愿。
“少自作多情了,我是太久沒修煉了,如今你和師姐雙雙突破,我不好意思去見師尊罷了……我就在林外等你,正好重啟修煉!若是我沒好,你可別吵醒我。”
說著,少女便回頭跑掉了。
游蘇莞爾一笑,想著自己都來了,的確是該和師妹重啟‘修煉’了,于是就繼續(xù)走向竹廬。
直到門口,游蘇卻還是難免陷入遲疑。
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是極復(fù)雜的。
既有對與師娘重逢的狂喜,也有對師娘救下自己的感激,當(dāng)然,亦有更深的愧疚之情。而愧疚也不僅僅是因為夢中對師娘的僭越,更是因為自己的不辭而別。
就這樣讓關(guān)心自己的人提心吊膽半年之久,毫無疑問這是極其不負(fù)責(zé)任的行為。即使易地而處,游蘇恐怕也會生氣。
“吱呀——”
竹門無風(fēng)自開,撲面而來的涼意裹著清冽蓮香。
游蘇恍然抬眸,知曉自己的思慮又是多余。師娘就算再生氣,她也一定不會將自己拒之門外。
走進竹門,復(fù)行數(shù)步,珠簾后一襲白紗如煙似靄。
何疏桐端坐在一朵蓮臺之上,輕薄的紗衣下透出藕荷色的內(nèi)襯,一張清艷至極的仙靨似乎永遠都是這么端莊。
明明與以前的著裝一樣什么也沒露,可更清透的布料卻似乎證明,她在這火山邊上也覺炎熱。
游蘇喉結(jié)滾動,目光下意識掠過那抹驚心動魄的弧度,火山蒸騰的熱浪仿佛都凝在了這方寸之間,將領(lǐng)口的上沿染成濕色。
他趕忙收回亂瞟的視線,行禮道:“師娘……”
何疏桐指尖無意識地蜷緊了些,哪里不知方才少年灼燙的視線碾過了何處圣地。藏在綃紗下的茱萸隱隱發(fā)脹,夢里被揉捏的古怪感受好似也帶到了現(xiàn)實。
她忽然后悔穿了這身避暑的紗衣,在蛇族女子看來這身把全身都裹住的紗衣根本沒有祛暑之效,卻已是這位本性保守的仙子穿過最輕薄的衣服了。
雖說洞虛之軀不懼寒暑,但她又哪里是正常洞虛。
他昏迷前說得那句‘師娘真好看’說明他已不再是瞎子,自己便該在他來時就換好更得體的衣著。
但她又轉(zhuǎn)念一想,即便在這火山邊上穿著裘衣怕也是一樣,他夢中做了那樣的事,怎么可能忍得住不亂瞟一眼?總不能將他的眼睛剜了吧?
好在……他也真的只瞟了一眼。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批評他了……
“你的眼睛能看見了?”女仙聲線平緩,不喜不悲。
游蘇心中卻咯噔一跳,師娘會這般問,說明她定然察覺到了自己方才的視線,只是并未打算追究。
他在心中暗惱該死,連忙將頭低得更深:
“回師娘,左眼已經(jīng)復(fù)明。”
何疏桐秀眉輕挑,確定答案的這一瞬,為游蘇感到開心的感情還是勝過了所有:
“這是幸事,你修煉最初的目標(biāo)便是有一雙能看得見的眼睛,如今也算償了半個心愿。往后世間美景你都可盡收眼底,你師尊若是知曉,定然也會為你高興。”
“謝師娘。”
游蘇躬身行禮,誰知禮畢,他竟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木板上,眼底翻涌的愧疚情真意切:
“弟子能有今日全賴師娘庇佑,但弟子卻辜負(fù)師娘一片苦心。弟子擅自假死離開,害山門風(fēng)評被害,師娘師姐均受我牽連!如今害得師娘橫渡北海替我解圍、師姐更是昏迷不醒,實在……”
“嗒。”
一滴垂落的香汗濺在游蘇跟前的木板上,何疏桐不知何時已來到跟前。
游蘇不敢抬頭,目光卻聚焦于女仙裙擺下**的足尖。
那雙玉足正虛虛點在木板上,趾尖泛著珊瑚似的粉,像極了兩朵亭亭玉立的白粉蓮花。
他看得失神,只覺這何嘗不算是一種世間美景啊!
何疏桐見少年垂首不起,卻愈發(fā)心有不忍,以纖纖玉手搭上他緊繃的指節(jié),將他輕輕拉起。
“我知你所為定有苦衷,都是一家人,不必說這些話。”
游蘇怔然抬頭,望著總是這般包容他的溫婉女仙。許是熱氣蒸騰的緣故,距離一近,這位清冷仙子身上的清香仿佛也變得熱烘烘的。
心理與生理的雙重刺激讓游蘇內(nèi)心蠢蠢欲動,只恨為何此時不是夢里,若在夢中,他定毫不猶豫撲進師娘懷里,將她緊緊抱住感受她的溫度。
“師娘……我真的對不起……”
話音未落,何疏桐就以玉指點在他的唇上,阻止了少年的繼續(xù)道歉。
只是蜻蜓點水何疏桐就不動聲色地收回玉指,心中卻后悔不已。她一時恍惚,仿若還在夢中一般,竟對現(xiàn)實中的游蘇也做出這般親昵的舉動,著實不該。
“我知你覺得對不起蓮花峰,但沒有你們的蓮花峰便也沒了意義。縱有風(fēng)雨,你還活著便足矣。”
何疏桐唇角淺勾,“倘若你換作你的師姐師妹,我們也會一樣這般做。”
她說完之后便盈盈轉(zhuǎn)身,輕踏蓮步回到了蓮臺,徒留一個綽約背影與滿腔香風(fēng)。
“你便席地而坐吧。”她道。
游蘇慚愧至極,但還是依言照做。
“師娘,師姐她還沒醒嗎?”
“她此次頓悟非同小可。”何疏桐輕抿薄唇,猶豫片刻還是繼續(xù)道,“恐怕,她是要突破洞虛境了。”
游蘇聞言瞪大雙眼,差點驚坐而起。
但他也很清楚,師娘盡管猶豫還是這般說,便說明此事十有**。
“縱覽古今,恐怕都找不到這么年輕的洞虛境。倘若沒有我限制著她,或許她還能更早沖擊這個境界。”何疏桐輕搖螓首,“你師姐的原身我已與你說過,作為天地之精,會有如此神異并不奇怪。只是你師姐對修為并不渴求,她起初修煉,只不過是想得到我的夸獎。但現(xiàn)在她卻主動去擁抱力量,或許……是因為你。”
游蘇聞言緘默良久,回想起那個山巔晶瑩剔透的潔白仙子,自己的出現(xiàn)著實讓她改變了太多太多。
他似乎是讓師姐變得更像一個人了,但做人這般辛苦,他也不知這對師姐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師姐又是否會后悔變成人呢?
見他沉默,何疏桐便繼續(xù)開口:“我這般說不是為了怪你,她會因為想要得到我的表揚而去修煉,如今也會為了得到力量保護別人而去修煉。有追求對她而言,從來不是一種負(fù)擔(dān),而是一件好事。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之前的管教壓抑了她的天性,倒是你來替她解放了。”
游蘇自是沒臉往自己臉上貼這種金,羞愧道:“師姐只要自己喜歡,那么無論做什么我都支持。只是突破洞虛,不是還需要尋找本命物嗎?師姐怎么這就閉關(guān)了?”
“我也覺得驚奇,不過你師姐本就異于常人,或許根本不需要本命物,又或許她早就尋到了本命物。”何疏桐不敢確認(rèn)她是否是在突破洞虛的原因正是在此,“不過你可以放心,她只是閉關(guān),身體沒有半分損傷。”
游蘇聞言略微頷首,心中稍定。
“我知你有許多疑問,問吧,等你問完,我再好好問你。”何疏桐端坐了些,難得對游蘇露出一副要嚴(yán)肅拷打的姿態(tài)。
游蘇喉結(jié)滾動,便開口問道:“師娘是怎么知道我在北敖洲的?”
這個問題,的確是他最為關(guān)心的問題。
他自己也設(shè)想過許多種可能,包括未卜先知,蓮花仙種還有定位之能,但這些都顯而易見不可能。
他甚至還生出一種大膽的猜測,那就是師娘是通過自己最初在夢境中對乾龍尊者和北敖的濃烈興趣猜到的……但師娘之后的表現(xiàn),也讓他基本斷定這個可能性為零。
最有可能的原因,應(yīng)該就是華鏡首座告訴師娘的。她做了兩手準(zhǔn)備,一手是讓夭夭姐來通風(fēng)報信,一手是讓師娘提前保護。
但何疏桐的回答,卻出乎了游蘇的意料。
“是玉環(huán)池的圣女告訴我的。”
圣女?可是圣女玉蝶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玉環(huán)池的圣女反映的是池底藏土的生命狀態(tài),也是藏水生命的延續(xù)。可藏土死了,藏水也放棄了附身雪若小姐,那玉蝶自然就是最后一任圣女,玉環(huán)池哪里還會有圣女?
“師娘,玉環(huán)池現(xiàn)在的圣女是誰?”
何疏桐微瞇清眸,聲音也提亮了幾分:
“你不信我?”
“自然不是!”游蘇連忙否認(rèn),“只是弟子去過玉環(huán)池,還以為圣女會從此消失。”
何疏桐停頓了片刻,才回答道:“玉環(huán)池諸事我已明了,圣女乃是玉朦和玉朧,她們皆是玉環(huán)池當(dāng)代圣女。”
游蘇聞言更是錯愕,沒想到當(dāng)初那對想讓自己帶走她們的雙胞胎侍女,竟一躍成了玉環(huán)池最尊貴的圣女。
可她們怎么會知曉自己的行蹤?
游蘇驀然想到什么,腦中忽地浮現(xiàn)出那條白嫩的小魚來。
玉朦和玉朧的莫大轉(zhuǎn)變定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如今能有這等本事的在那玉環(huán)池中只有那條魚!
小白魚是玉環(huán)池自孕而生的池中靈,它連自己是真主都知道,也是它將藏水的記憶還給了重生成歷代圣女的藏水。至今它的身上都披著一張神秘的面紗,對它而言,想要知曉自己的所在或許并非沒有可能。
“我和你師姐在蓮花峰被圍之后便一直在玉環(huán)池提供的秘境潛藏。”何疏桐又補充道,“我來北敖乘的船,就是玉環(huán)池借給我的,她們想讓我來救你。”
玉環(huán)池本就環(huán)水,能造出這般仙船自然也不奇怪。
游蘇雖覺這個答案超出了自己的預(yù)料,但也算是合情合理。
只是他卻不知,不善于撒謊的何疏桐此時雪頸上泛起的薄汗不僅是因為炎熱與虛弱,還有緊張。
借船是真,她們想要救游蘇也是真,消息的來源卻并非是圣女或是小白魚,而是她自己編織的那個夢境。
“原來如此,看來這次是我欠了玉環(huán)池一個很大的人情……”游蘇又躬身行禮,“師娘的救命之恩,游蘇更會銘記在心!”
何疏桐沒有回應(yīng),轉(zhuǎn)而問道:“可還有疑問?”
游蘇抿了抿唇,忽地抬眸認(rèn)真道:“師娘此番與那恒煉尊者斗法,損傷幾何?”
他幾乎能夠篤定,師娘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不好。
東瀛的酷暑炎熱,并且還是火山附近,所以那些蛇女們才會穿著那般清涼。但游蘇破至化羽之后其實沒有覺得有多熱,而洞虛尊者的體魄更加不懼寒暑,可師娘卻會像凝水境的師妹一樣熱到流汗,這絕不正常。
“那是他的分身,我并未受傷。”何疏桐淡然作答。
“那師娘如今身在東瀛,該如何煉化本命物?”游蘇緊接追問。
“本命物已經(jīng)穩(wěn)定,無需再以玉環(huán)池水穩(wěn)固,余下只需靜修即可。”
“可此番大戰(zhàn),難不成對師娘一點影響也沒有嗎?”
“沒有。”何疏桐對答如流。
游蘇怔了怔,旋即竟為師娘對自己的隱瞞而略感慍怒,怒的卻是逼著師娘不得不出手的自己:
“師娘騙不了蘇兒,您洞虛之軀,怎會覺得這里炎熱?”
何疏桐下意識想反駁自己沒覺得這里熱,可料想少年如今復(fù)明,自己流的汗怕是都被他看在眼里。
這般看,倒竟覺得少年該晚些復(fù)明才好。
游蘇怕是不知自己好不容易復(fù)明之后,珍愛的女子們卻又一個個盼著他是瞎子了。
何疏桐思慮良久,終是長嘆一氣,無奈道:
“未傷及本命物,無傷大雅。只是境界跌了,不過蓮藕心尚且完好,只需穩(wěn)固本命物的同時將玄炁補充回來便是。好在這蛇山乃是一座活火山,又鮮有開發(fā),內(nèi)蘊火精無數(shù)。除了炎熱一些,玄炁濃度倒是不遜風(fēng)水寶地。待我境界歸元,自然也就熱不到我了。”
游蘇只覺師娘說得輕巧,能讓洞虛尊者都覺得熱了,那得是跌了多少的境?對于師娘所言,他自然是不會輕信。
“可……”
“好了,也該我問你了。”何疏桐沒有讓游蘇的質(zhì)問說出口,反而還板起臉,做出了鮮少在游蘇面前露出的嚴(yán)師之態(tài)。
游蘇被師娘氣勢所懾,自是知曉師娘還對自己有所隱瞞,但想讓她坦白恐怕沒那么輕易。繼續(xù)追問反而會引起師娘抗拒,如今也只得從長計議。
“師娘但問無妨。”
“恒煉首座針對于你,你可知曉為何?”
游蘇聞言搖頭,“或許與我的身世有關(guān),這雙眼恐怕也是他們蒙住的。”
何疏桐思索片刻,似是也意識到這位弟子身上的天命不凡,嘆道:
“我無意追問你的秘密,只是你若不說,我很難幫你。”
“蘇兒絕非是刻意隱瞞師娘!實在是怕師娘知曉后……害怕認(rèn)我這個弟子……”
何疏桐微微錯愕,心中觸動莫名。
為何他面對自己,總是這般小心翼翼呢?
想來,還是自己以前的冷漠,讓他太害怕失去現(xiàn)在的自己了吧……
許是太過炎熱,許是想拉近距離。她將長袖攏至手肘,露出一雙纖長白皙的藕臂來。
她抬起玉手,沖垂首的少年招了招:
“你來近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