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的劍尖忽地懸停在半空,他垂眸凝視劍鋒震顫的軌跡,眼底掠過一絲明悟:
“師娘,劍訣說‘陰陽相抱,如藤纏樹’,可我覺得不太對。”
他方才抽劍比劃的模樣被何疏桐看在眼里,女仙不由關切問道:
“何處不對?”
“不算不對,只是……不夠好。”
游蘇略微頷首,向前一步,距離女子極近,幾乎胸膛都快挨到了一起。
何疏桐雖略感詫異與羞澀,卻也沒有避讓,她知曉少年定是有目的才會如此。
“師娘,這鴛鴦劍合練后的第一式名為‘月下交頸’,那么前面一切劍路流轉,其實也都是為了最后交頸之劍醞釀,這么說可對?”
何疏桐劍法宗師,很快頷首輕應,表示肯定。
“可按照我的理解,在交頸之劍前該是藤與樹各讓三寸。”
少年語出驚人,他竟然會對一本已然傳承千年的劍法提出異議,如此勇氣著實讓何疏桐錯愕。
但比錯愕更讓女子在意的,是少年離她這般近,甚至能嗅到彼此烘熱的吐息,但偏偏又差了一分沒有挨上。
她早已習慣與游蘇相擁,對與他簡單的擁抱并不反感,即便……是知道他是本尊也是一樣。所以即使游蘇現在抱上她,她也不會將他推開,只是會問他怎么了。
可他偏偏要停在這里,這一毫厘的距離明明這般近,卻有一股莫名的魔力,讓她生出不安、期待等種種復雜的情緒,就好似有一根羽絨在撩弄她的心弦一般心里癢癢的。她甚至數次生出沖動,干脆自己主動將他抱進懷里好了……
“你為何會這般覺得?”何疏桐終究還是下不去手,她還是難以理解少年講劍而已為何要湊到這么尷尬的距離,就好像是故意引誘她一般……
“如藤纏樹,藤纏樹雖美,卻讓藤蔓失了攀援的勁道,樹木少了舒展的天地。”游蘇恍然未覺,只是故作虛焦的看著面前這張絕美仙靨,“若總是依附纏繞,彼此的鋒芒便被消磨在糾纏里。這就是我悟出來的新理解,就像師娘的劍意如水,我的劍意如火,若一味相融,火會被水熄,水也會被火蒸干。”
何疏桐望著他眼中跳動的光,羞亂的心思也被少年口中的劍理吸引: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一劍應該先錯開一些?”
“不錯,分開三寸,是給彼此留一道呼吸的間隙。”
話音一落,少年的擁抱就接踵而來,寬厚的身軀輕輕壓在何疏桐浮凸的身前,她果然本能就不會避開游蘇的擁抱。
不過何疏桐還是花容一驚,卻覺方才那些空落落的心思都轉瞬間消弭了,然后生出一股得償所愿的竊喜來。
“師娘覺得,這次抱抱有何特別的?”少年人湊在她泛紅的耳畔低語,手還貪戀似地箍緊了些,卻也很快就又松開,像個不敢多嘗糖霜的稚童,退到了一個合適的距離。
何疏桐因分開而產生的失落只有片刻,因為她很快就意識到,少年是在用這次擁抱印證他方才話中的劍理。
游蘇也只是問,實則根本沒指望含蓄的師娘會坦蕩說出擁抱時的感受,于是自問自答道:
“尋常與師娘輕擁,我會覺得幸福、溫暖。可方才那個擁抱,卻還覺得心滿意足,比往常更多了一份高興,心情也變得美美的。師娘的感受,可與我相似?”
他說得直白,卻也真誠到讓何疏桐聽得都覺害羞的程度。好歹表面是個清冷仙子,何疏桐自是不敢承認,卻也不會昧著真心去否認,只好轉過話題:
“你怎么悟出的這個道理?”
游蘇撓頭笑笑:“因為這次尋不到師娘,還以為師娘離開了我。而再次見到師娘之后,心中的歡喜就更甚以往。我就想啊,是不是關系親近的人,偶爾分開些許,反而更能促進彼此的情意呢?”
也不給何疏桐回答的機會,游蘇緊接又道:
“換作這劍理也是相同,鴛鴦劍雖是道侶劍,可我認為道侶之間也不該時時如藤纏樹才對。在交頸之劍前分開,然后再合劍,或許能迸出更強的威力。再換到融合劍意上也是如此,我不該執著于最開始就讓這兩股劍意交融,或許反而能讓它們在最后融合的更好。”
前一句聽得何疏桐還是仙靨微赧,暗嘆自己又何嘗不是,后一句她就已經頻頻頷首,似為認可。雖說這終究是少年的猜想,甚至還是根據情感得到的猜想,但她卻也不會輕視,因為鴛鴦劍本就是情意催生的劍法。
念及于此,她算是更確定了少年沒有欺騙自己,他這番劍理說得有理有據,方才分神是真的在思考劍理,而絕不是自己想的那樣沉溺于越界的刺激之中。
而這也讓她更覺羞愧,少年將所有的好事都歸功于她,就連離別都成了他明悟劍理的理由,好似她就是他眼里世上最好的人兒一般。可她卻深知自己沒有他想的那么好,遂她也下定決心,無論多么害羞,也要助少年參悟劍意相融之法。
“再試一次。”女仙倏然并指抹過木劍,霜紋自劍柄蜿蜒至劍尖,“待到交頸之前,你我分離兩步,借曲澤穴的沖勢再聚。”
轉瞬之間,何疏桐就已經連出劍時要用如何出力都想好了。
好在游蘇也是天資卓絕,也不用何疏桐細細說明便心領神會。
對于這種心有靈犀一般的默契,何疏桐心中暖意融融,甚至因此生出一絲慶幸,只覺幸好與游蘇合練的是自己,才能幫得到他。
雙劍相擊的剎那,積雪簌簌震落枝頭。
雪色劍光掠過庭中老樹,簌簌落紅墜入游蘇揚起的發間。何疏桐廣袖翻卷如白鶴振翅,霜色劍穗掃過少年手背時,竟在寒風中帶起一縷溫熱的酥麻。
“氣走天泉。”
她清冷的嗓音貼著耳廓滑入,游蘇能清晰感受到師娘驚人的弧度隨著旋身動作碾過自己脊背。
他喉結滾動,很明顯能察覺到師娘比上次合練更加毫無保留。上次合練他就因這曖昧的體驗心猿意馬,險些惹了師娘失望,還好他靈機一動,突有所悟才化險為夷。
而這次體驗更親昵了許多,著實讓人無法不去在意這色香觸的三種享受。游蘇只覺師妹來與他合練,也做不到如此親密。
可卻也因此,少年心中生出更多愧疚。師娘為自己付出至此,他若還只顧著想入非非,那才是真正辜負師娘的一片好意。
游蘇下定決心,驀然回神,劍鋒順勢挑起。
青絲與墨發在劍氣中纏綿,何疏桐發間清冽的蓮花香混著肌膚蒸騰的暖意,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他后腰忽地貼上溫軟觸感——原是師娘為他修正劍路,竟用膝彎抵住他腰窩發力。
她察覺到了他這短暫的失神,但她像是全無多想,只立馬讓游蘇跟上她的步伐。
游蘇感動至深,差點劍勢又亂,何疏桐卻反將柔荑覆上他握劍的手背。掌心相貼處,劍柄紋路硌著彼此指紋,她指尖游走引導劍勢的模樣,像在少年心尖撥弄琴弦。
很快,他們就快到了‘月下交頸’的收手勢。
兩人立馬借著彼此的力分開,雖是演練劍法,可游蘇卻因這短暫的分離而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失落,于是便更渴求著下一瞬的合劍。
殊不知看似在引導少年的出塵仙子,心中的失落與期待不比游蘇少上半分。
霜刃破空聲里,游蘇忽然察覺頸側掠過一抹濕潤。原是師娘為配合‘月下交頸’的俯沖劍式,朱唇堪堪擦過他跳動的血脈。
呵出的白霧裹著蓮香鉆進領口,激得他脊背竄起細密戰栗。何疏桐發間玉簪不知何時松脫,三千青絲潑墨般拂過他緊繃的小臂。
“就是此刻!“
兩人心中同時想著。
雙劍嗡鳴驟響,說是‘月下交頸’,實則交頸的不僅有人還有劍。
兩把木劍在半空劃出交叉的光弧——不是纏繞,而是如雙鶴交頸般,在最恰當的距離彼此呼應。
劍尖所指,勁氣連綿極遠,在后山蕩起一片積雪。
這一招傳承了千年的劍術,兩人都沒有使用任何的玄炁,只是單純地揮劍,此時此刻卻因兩人注入了真實的情感,而迸發出驚人的威力。
晨光正盛,雪霰紛飛,兩人交錯的劍鋒,在雪地上投出纏綿的影。
游蘇感受著鬢邊那源源不斷傳來的暖香,才覺得自己真正觸及到了她藏在清冷表象下的柔軟。她對自己而言,從不是那高不可攀的劍仙,而是與他心意相通的同修,是愿意卸去所有防備,與他共舞劍心的……道侶。
直到何疏桐玉頸泛粉,她才輕輕掙脫。少年恍然醒轉,才知自己不自覺抱住了師娘,還抱了很久。
“不錯,依你的提議,這記‘月下交頸’的風采更甚書中所言。創下鴛鴦劍的祖師,恐怕也沒想到會有這么一位驚才絕艷的傳人。”
何疏桐淡雅笑著,沒有對方才相擁的羞澀,反而眸中盡是欣慰與欣賞。她忽然伸手,替游蘇拂去肩上落雪。
游蘇也想替她如此,卻終是不敢,此刻心中的失落,像是比之前更濃郁一些:
“倘若沒有師娘助我參悟,我一個人做不到的……”
何疏桐望著他微垂的睫毛,心中也驀然刺痛一瞬。
他本該是理念成真覺得驚喜的時候,可為何卻顯得有些失落?
方才雙劍合璧,兩人好似珠聯璧合。可演練結束,他就又得保持距離喚我師娘……
他……是因為這樣的落差感而傷心嗎?
“鴛鴦劍本質還是雙人劍,你一個人當然做不到。”何疏桐收回玉手溫柔一笑,又將劍上積雪抖落干凈,“只是現在你離做到還遠著呢,這一次你加入玄炁流轉試試。我們循序漸進,直至最后,我用蓮生劍意與你配合。那時還能成功,才叫真正做到。”
女仙執劍相送,邀請他繼續演練。
游蘇微微失神,莫大的驚喜又涌上心頭。他本以為今日練劍便就此作罷,沒成想師娘竟也意猶未盡。
他不由心中喟嘆,天底下哪里還尋得到這般溫柔的女子,會體諒他的每一分失落,包容他的每一次貪心呢?
……
如此練劍兩日,夜色如墨,檐角冰棱折射著星輝。
游蘇仰臥在榻上,劍繭未消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錦被,目光追著燭火在素紗屏風上搖曳的光影。
何疏桐端著青玉藥缽推門時,正撞見少年慌忙將半敞的衣襟攏緊。霜色裙裾掃過門檻,她裝作未見那片未遮住的腹肌。
“師娘……”游蘇喉結滾動,藥香混著她發間清冽的蓮香,熏得他耳尖發燙,“其實我沒什么事的……”
“沒事也比有事好。”
玉指蘸著碧色藥膏貼上腰腹的剎那,兩人俱是一顫。
冰晶般的藥膏遇熱即融,順著肌理滲入經脈,何疏桐卻覺掌心似在熔巖上炙烤。
她只覺自己也是得了失心瘋,這夢中之人哪里來的勞損一說。可看著這兩日少年勤苦練劍的認真模樣,她就是忍不住想要為他做些什么,所以今夜才端著這瓶滋養筋骨的藥膏前來。
游蘇望著她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忽然伸手攥住那片霜色廣袖:“師娘覺得,這兩日……弟子可有長進?”
“你本就天資過人,只是差了些圓融,如今你的劍意已能收放自如,當然算是有所長進。”何疏桐不著痕跡地抽回衣袖。
游蘇抿了抿唇,又小心翼翼問道:“那弟子練功精進,師娘……可有獎勵?”
窗紗忽地被夜風掀起,燭火明滅間,她望見少年俊容上藏不住的期待。
往日給他的獎勵,還都是自己硬塞給他。今夜這次,好像……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問自己要獎勵吧?
女仙本能的覺得,少年要的獎勵不會簡單。可那些勸誡的說辭在唇齒間轉了三轉,終是化作一聲輕嘆:“你既這般用功,想要什么獎勵?”
游蘇倏然坐起,藥缽被帶得晃出漣漪。他喉間發緊,目光掠過女子清麗無雙的仙靨又趕忙躲了開:
“弟子……弟子近日用功過甚,又、又覺陽氣積累成毒……”
“你……”
“不是故意隱瞞!”游蘇慌亂扯過錦被,額角滲出細汗,“昨天合練后便覺氣海翻涌,原想著自行調息……但,就是靜不下來……”
何疏桐拂袖欲走,可腰下豐軟卻始終離不開凳子。清冷女劍仙此刻心中羞愧無邊,她早該清楚會變成這樣,為何還是要以端著藥膏的名義前來呢……
這不是……掩耳盜鈴嗎?
她明明知曉少年對自己情感不純,卻還是要用親自敷藥這般親昵的舉動來犒勞他的練劍辛苦,就好像……她是在故意迎合少年的僭越之心一般。
只是外界之時尚有師徒名分作繭,如今夢中早已越界,她又怎忍心拒絕少年第一次的求賞?
霜色披帛拂過少年緊繃的脊背,何疏桐指尖凝出清炁。
游蘇悶哼一聲,喉間溢出的喘息燙得何疏桐指尖發顫。
自璇璣至神闕,游蘇只覺每一處要穴都騰起火焰。
何疏桐別過臉去,這張攝人心魄的仙靨被燭光鍍上暖邊:
“靜心凝神。”
可當她悄然注入的陰氣第五次被陽火吞噬時,她終于察覺異常。
“師娘……”游蘇忽然握住她欲撤的手,掌心滾燙如烙鐵,“這樣……是不是沒用?“
何疏桐輕輕嗯了一聲,羞煞道:“你的陽氣愈發頑劣,就連我都難以引渡。”
“是我太緊張了……”
少年喃喃自責,可仙子望去,卻見此刻他眼中跳動的,分明是更熾烈的渴求。
“你、你要如何緩解?”何疏桐話才出口就覺后悔,哪有自己去問他的呢?
“師娘待我極好,我就因此更怕師娘離開,時而想到那副畫面都覺心痛。我很害怕,所以……我想抱著師娘……”
話音未落,仙子清顏就已寸寸染緋,如雪地里濺落的朱砂。
何疏桐明知少年的野心逐漸膨脹,她若一味縱容,將來會發展成什么樣?
可少年害怕她離開的自白卻又發自肺腑,聽得她亦是心軟如綿,說不出半點拒絕的話。
反正……是夢啊……
懷中的身軀已然長成,肌理線條如名匠雕琢的劍鞘,可姿態卻與當年生病蜷縮的盲童重疊。她終是嘆息著展臂,霜色廣袖如鶴翼覆住少年。
少年將滾燙臉頰埋進她懷中,才知她的腰肢比想象中更加纖細。游蘇只愿這個美夢永世不醒,卻又希望它趕緊成真,幸福的聲音悶得像從云絮里擠出:
“師娘,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