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裹挾著雪粒撞在空原神山的結(jié)界上,激起萬千冰藍漣漪。
乾龍尊者廣袖翻涌,玄冰螭甲在月色下流轉(zhuǎn)著森冷寒光。她足尖尚未觸地,十二道顏色各異的流光撕裂雪夜的混沌,震得周圍雪霧飄揚。定睛看去,赫然是十二位在神山赫赫有名位高權(quán)重的大能,竟將提著游蘇的乾龍尊者包圍在了中間。
澄量尊者佝僂著脊背,枯瘦手指摩挲著腰間玉圭:
“首座大人如此匆忙,何故深夜出巡?”
乾龍尊者瞇起銳利的眸子循聲而去,望著這位在神山鞠躬盡瘁多年的老人,這也是她為數(shù)不多能信賴的人之一。
老人沒有再如往常一樣喊她尊主來表達尊敬,而是喊她首座,那個于老人而言牽扯最少的身份。
整座神山能讓她信賴的人很少,因為那個人不僅需要有能力,還要有治理北敖洲的志向,且愿意為她所用。而澄量尊者會出現(xiàn)在這里,讓她瞬間像是明白了什么。
“霜城出了人命,神山已經(jīng)發(fā)布了四城宵禁,首座大人當(dāng)以身作則,還是回去休憩的好。”
十二道光幕中又有人好言勸阻,乾龍尊者稍加思索便聽出了那人的聲音,是一個幾乎與她沒什么交集的尊者。
她略感詫異,倘若來的全是熟人就說明她被背叛了,這并不能擊垮她,因為連最親的‘人’也背叛了她。通往理想的大道注定孤獨,她早就為此做好了準備。
可是偏偏還有好幾個不相熟的人,這就說明知曉海井之事的人遠比她想象的更多。這不是簡單的背叛,這是有預(yù)謀的架空!
“聽聞長山城邪祟作亂,本尊身為辟邪司首座,正打算親自核查。”乾龍尊者繡著螭紋的裙裾拂過積雪,每一步都踏出冰蓮綻放的紋路,“依神山律法,本尊可不遵此宵禁。倒是諸位來得齊整,莫不是早知本尊要下山?“
凝霜尊者自陰影中邁出,陰鷙的眼睛里泛著幽藍冷光:“首座大人說笑了,您弄出這么大動靜,我們便聞訊而來罷了。”
乾龍尊者黛眉深蹙,自知這個理由拙劣至極,她也不過方才破開牢墻發(fā)出了些聲音,這些人卻來得如此之快。
“一群道貌岸然之徒!”游蘇低聲斥罵,他渾身被冰甲束縛,還被這壞女人強行提在手上,本就氣極的他聽得這些人的話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放肆!“澄量尊者袖中飛出一枚青銅算籌,卻在觸及游蘇額心的剎那被冰螭虛影絞碎。
老人渾濁眼珠轉(zhuǎn)向乾龍尊者,“首座大人可知你手上之人是誰?!他不光是殺了霜公子的狂徒,還是五洲通緝的邪魔!此子斷不可留!”
“誅殺仙官候選者,需經(jīng)三日會審后才做判決,這是律法。”乾龍尊者衣裙烈烈狂舞,她此時即使被十二人包圍,語氣卻還是那般尊貴不容拒絕。
只是這個律條的本意,是因為仙官之死牽扯重大,必須要將兇手作案的前因后果弄清楚。而此時,這三日審訊的時間,似乎卻變成了游蘇暫時的免死金牌。
“既如此,還請首座大人回去審訊吧。”澄量尊者右手一揚,作請手勢。
“本尊說要出去查案,你們沒聽懂嗎!”乾龍尊者一字一頓,聲音不大,穿透力卻足夠透穿呼嘯的山風(fēng),“還是說,你們就是成心不想讓我離開這里?!”
隨她話落,乾龍尊者指尖輕叩虛空,漫天風(fēng)雪驟然凝成數(shù)百柄冰劍懸于她的身后。
劍拔弩張之際,山脊上忽然亮起星芒,七十二盞琉璃仙燈次第點燃。
光影交錯間,乾龍尊者認出了他們所有人的相貌,這漫天冰劍不察地顫動半分。
“首座大人誤會。”澄量尊者枯槁的面容在燈下泛著青灰,這樣花架子的招式并沒有嚇退他,相反,他敏銳捕捉到了乾龍尊者眼里一閃而逝的退意。
她知道她不是他們十二人的對手。
這是他這三十年愈來愈直觀的感受,這個乾龍尊者雖然氣機依舊比他這個洞虛中境還要高上一截,但出手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這絕不是她的性格。
換作之前,他們十二個必然不敢阻攔在她的身前,因為都修煉到了這個境界,他們都怕死。可此時看著這個氣勢洶洶的乾龍尊者,他們根本聯(lián)想不到‘死’這個字。
“誤會,有什么誤會?”乾龍尊者冷哼一聲,“難道,是本尊誤會了澄量尊者你背信棄義不成!”
澄量尊者撫須搖頭,“首座言重,澄量絕未做背信棄義之人,老夫至今記得首座見老夫時說的第一句話。”
‘你想救北敖洲嗎?’當(dāng)年風(fēng)光無限的乾龍尊者是這么問他的。
“我的答案始終如一,我想,我至今都想,我的目標從未改變。還望首座大人能夠配合,你已經(jīng)做的足夠多足夠好了,你只需要在此間休憩些日子,我們一定還你一個欣欣向榮的北敖。”
澄量尊者溝壑縱橫的老臉浮現(xiàn)殷切之色,乾龍尊者望之恍若失神,仿若這個老人仍是站在自己這邊一般。
“蠢貨!你救不了北敖洲就放我走!”游蘇本就被乾龍尊者之前折磨良久,此時被冰甲束縛更是動彈不得,但他嘴上仍不饒人。
乾龍尊者被他的咒罵吸引去視線,游蘇惡狠狠地與之對視,卻發(fā)覺這女人的眼神里竟沒有了之前那種非要殺了他不可的決絕,復(fù)雜的眸光像是染了墨。
“為了北敖興起,我殫心竭慮、嘔心瀝血才想出這個法子。事到功成之際,你卻讓我撒手不管。換作是你,你愿意嗎?”乾龍尊者搖頭反問。
老人微怔,沒有做出回答,只是繼續(xù)道,“請首座大人回山。”
乾龍尊者驀然冷笑,笑容悲涼而凄苦,“我只問你一件事——
“長山城的邪潮,是否是你們所為!”
此話一出,十二人身上氣勢一齊暴漲,壓得游蘇喘不過氣來。簌簌的積雪也因這壓力滾落,宛如一場小型的雪崩。
澄量尊者雙手負后:“尊主大人當(dāng)年對老夫說過,北敖若想興盛,須行非常之法。老夫一直銘記在心,并深以為然。但尊主大人的方法還是太過理想,以黑土覆蓋北敖萬里疆土,與愚公移山何異?我們救不了整個北敖洲,我們也不需要救整個北敖洲。”
他忽而又振臂一呼,“待到事成,北敖洲所有活著的人都會感謝尊主!你該行的道已然行盡,此時回山,便會有千秋萬代的美名為你加冕!澄量,請尊主回山!”
這番話中,他對女仙的稱呼又不自覺變成了尊主,可見他對這位尊貴女仙的敬仰乃是情真意切。
可乾龍尊者卻聽得渾身發(fā)抖,青絲飛舞。這個信賴的老人親口承認了她的計劃被篡改,而不知情的人似乎只有她這個最初設(shè)計計劃的人。復(fù)雜而痛苦的情緒沖擊著她的胸腔,她緩緩開口:
“那那些死了的人呢……他們也會感謝我嗎……”
她像是發(fā)問,又像是自問。
澄量尊者默然良久,才幽幽道,“亡者的感謝是沒有意義的。”
“哈哈哈……”乾龍尊者聞言竟笑出了聲。
身為天仙榜魁首的女子笑起來該是天人之美,可她此時的笑聲卻比山風(fēng)穿過石隙的銳鳴更加難聽。
所有人都凜然地看著狀似癲狂的她,那十二位大仙更是嚴陣以待。
他們的氣機早就封鎖了這片天地,即使是血肉之主在人間出現(xiàn)的那一刻,祂也沒有這般待遇。
天上星月黯淡,刺骨的寒風(fēng)刮過面頰,七十二盞仙燈閃爍不停,乾龍尊者止住笑意:
“老澄,你問問你自己,你真是要救北敖嗎?”
澄量尊者雙袖一振,昂首挺胸,“首座大人不必懷疑老夫的初心,你只需要回去,很快你便會理解我們的苦心。”
而這個答案,顯然不是乾龍尊者想要的答案。
游蘇親眼看著這個眼瞳里一直閃著火的絕世女仙,此時她眼中的火暗了。
這張驚為天人的仙靨卻驀然轉(zhuǎn)向了他,雖是俯視,眼神卻再無之前睥睨的傲氣,而滿滿都是頹喪。游蘇本來滿嘴惡語,倒是也罵不出口了。
“你說得不錯,我看錯了……這里沒有我的同道,我以為他們是要救整個北敖,其實……他們只是想救活在貧瘠之地的自己。”
話音方落,她身后的冰螭虛影仰天長嘯,周圍大片區(qū)域的積雪倒卷沖天!
游蘇腰間別著的墨松劍似是感應(yīng)到了滔天戰(zhàn)意,竟劇烈顫抖了起來,仿若也想大展身手。游蘇很快就意識到,這女人是想硬來!
“讓我走,待我去將那六口海井堵上,回來我可不治你們死罪。”她的聲音中透著絕對的冷漠。
凝霜尊者率先結(jié)出雄渾法相,他暴喝出聲:“你休要再狐假虎威!堂堂辟邪司首座,卻挖井通邪執(zhí)迷不悟!該求不被治死罪的是你!!”
其他人本來還因這乾龍尊者突然暴起的氣勢心生一絲怯意,倘若此女還是洞虛上境甚至圓滿的修為,他們絕奈何不了她。此時聽見凝霜尊者的話卻也很快醒悟,事已至此,他們已經(jīng)沒有退讓的余地。
留下乾龍尊者,這是他們必須要做到的事!
雪霧被罡風(fēng)絞成齌粉,乾龍尊者足下冰蓮驟然炸開萬千碎晶。七十二盞琉璃仙燈應(yīng)聲熄滅,天地間唯余十二道煌煌光柱如天罰降世。
“天霜九轉(zhuǎn)!”
凝霜尊者法相暴漲至百丈,雙掌推出時霜紋自虛空蔓延,所過之處連無形的風(fēng)都凝成冰渣。
乾龍尊者廣袖翻卷,袖中竄出九條玄冰螭龍,龍吻大張間噴出幽藍冰焰——白澤一眼認出,這瘋女人是在用搏命的術(shù)法!
冰焰與霜紋相撞的剎那,整座空原神山都震顫起來。游蘇被氣浪裹挾的暈頭轉(zhuǎn)向,卻也驚訝這乾龍尊者竟一直將他護在身側(cè),搏命之際也不肯將他丟下。
他抬頭望去,正見澄量尊者枯指掐訣,十二星宿陣圖自雪原浮凸,乾龍尊者足下冰蓮寸寸崩裂。
“螭龍歸墟!”
乾龍尊者咬破舌尖,九條螭龍竟互相撕咬吞噬,最終化作一條猙獰藍龍,沖向那星宿大陣,她竟是要強行沖破束縛。
“攔住她!”
澄量尊者暴喝未落,十二道光柱已織成天羅。藍龍撞在光網(wǎng)上迸出萬點金芒,恍若碎星墜地。其余十一大仙的攻擊也應(yīng)聲而來,游蘇身處如此磅礴的玄炁風(fēng)暴之中,只覺五臟六腑都快被攪碎,甚至連空間都發(fā)生了扭曲。
乾龍尊者身形踉蹌,螭紋裙擺被陣法余波撕成襤褸。她怒火中燒地瞪向這群以前只會跟在她身后溜須拍馬的同道,只恨這些人實在太多。倘若一對二、一對三以她分魂之后的實力她也有自信不落下風(fēng),可他們?yōu)榱藬r住她竟不惜動用了十二位洞虛大仙。
“首座大人,收手吧。”澄量尊者袖中飛出青銅算籌,每一枚都刻著北敖城池之名,“你若安分一些,死的人也會少一些。”
乾龍尊者染血的指尖拂過算珠,看著這些熟悉的名字,冰晶凝成的睫毛簌簌顫動,身后的藍龍哀鳴著消散在風(fēng)雪中。
“我可以留在這里……但,你們要把那些海井通通堵上!”
這海井的開鑿之法只有她與澄量尊者等人才知,如今她已是孤家寡人,若是無法親自關(guān)井,便只有祈望這些她最痛恨的叛徒。
“首座大人,被拋棄的城池本就遠離神山。他們對北敖洲根本毫無價值,何故還要吸我們的血去養(yǎng)活他們?你已位及山巔,他們于你而言猶如螻蟻,何必要介懷他們的生死呢……”
澄量尊者還在試圖勸乾龍尊者放棄,言下之意,卻是想讓他們關(guān)閉海井乃是不可能之事。
乾龍尊者眉眼如刀,她已然明白自己與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本質(zhì)差距,卻也因改變不了這差距而深感無力。
但她絕不是輕言放棄之人!她已然看出這十二大仙出手有所忌諱,他們也并不想拼得她以命相搏!
她能感覺到這不僅是他們不想成為被她拉下水的那個倒霉蛋,也是因為他們似乎不想鬧出太大的動靜,而把這件事徹底暴露人前……
是了!被蒙蔽的人絕對不止她一個!她不信這滿神山的仙都會棄萬千北敖子民于不顧!
她很快就意識到他們也不想將事情鬧得無法收拾,軟禁她,不光是為了阻撓她去破壞海井,也是避免她集結(jié)出有效的力量破壞他們的計劃!
所以,她必須要突出重圍!
如那當(dāng)街殺人的少年一樣,要將動靜鬧得越大越好!
就在此刻,東北角星宿陣圖忽然泛起漣漪。白澤踏著冰晶凝成的曼陀羅破陣而入,發(fā)間珠串在靈力激蕩中碎成齏粉。在她身后,望舒仙子的雪劍劃出玄奧軌跡,劍尖所指之處,漫天飛雪皆化作晶瑩剔透的冰蓮。
“走!”
白澤雙手結(jié)印,額間浮現(xiàn)冰藍神紋。滿山的積雪轟然升空,凝成遮天蔽日的冰鏡迷宮。每一面鏡中都映著乾龍尊者破碎的身影,就連十二大仙的殺招都頓時失了準頭。
乾龍尊者怔然地望著‘自己’,白澤襦裙已被血浸透,卻仍倔強地維持著這燃燒源炁的逆天術(shù)法——冰棱萬鏡,這術(shù)法毫無殺傷力,卻是世間數(shù)一數(shù)二的囚困之術(shù)。
“為什么?”她嘶聲問道,碎鏡中千百個她異口同聲。
冰鏡開始龜裂,以白澤化羽圓滿的修為施展此術(shù)終究還是難抗十二位洞虛的蠻力破壞。
白澤在紛揚的冰屑中嫣然一笑:“我們才是同道。”
乾龍尊者恍若失神,仿若又看見了十二歲時那個立志要救北敖洲的自己。
“就是現(xiàn)在!”
白澤大吼一聲,將她推向冰鏡迷宮唯一的生門。
十二道殺招卻在此時追魂而至!
望舒仙子劍勢忽變,身形急轉(zhuǎn),竟主動沖入這些殺招之中,雪劍引動冰雪寒瀑倒灌而下。
她根本不懂這個破神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從始至終只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師弟!
被鎖定的乾龍尊者知曉已經(jīng)避無可避,正準備殊死一搏,而恰在此刻,梵音貫穿蒼穹!
原本死寂的神山忽而變得熠熠生輝,天空月朗星清,風(fēng)雪驟停,那十二道威力驚人的殺招竟化解于無形之中!
有人啟用了護山大陣!
乾龍尊者已經(jīng)沒有空去思考是誰不要命的去開那大陣來幫她,沒了十二位洞虛大仙的鎖定,她終于有時間施展龍遁之術(shù),轉(zhuǎn)瞬間便消失了身影。
唯有被她夾在腋下的游蘇掙扎不斷。
你跑就跑,你非得把我?guī)鲜歉陕铮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