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風雪呼嘯,冰簾折射的幽藍微光將白澤的面容切割得支離破碎。
她拿起擱在兩人之間的墨松劍,這柄劍早就對這位親密接觸過的女子沒有排斥。
她用指尖摩挲著墨松劍鞘上的螭紋:“你這把劍,死氣很重。”
游蘇劍眉微挑,知曉對方是在說他殺了很多的人。但她這種平靜的語氣絕非批判,而更像是一種同病相憐般的悲憫,看似是在說墨松劍,卻也是在說她自己這雙手。
“你可知北敖洲的雪原之下,埋著多少代人的骸骨?”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墜落的冰晶。
游蘇撥動篝火的手一頓,火星濺上她裙裾凝結的霜花,“每一片土地都埋著在那里生活的人,我不明白你這個問題的意義。”
白澤低笑一聲,瞳中倒映的火光忽明忽暗:“我的意思是想告訴你,在別的洲,你想知道那里埋了幾代人只有查族譜這一種辦法。而在北敖洲,你什么都不需要,你只需要挖開他們的墳墓,就可以數清楚死了幾代人,甚至還可將他們死前的相貌看得一清二楚。”
游蘇自然知曉低溫可以防止物品腐爛的常識,而在這北敖洲的凍土里,一具尸體都有可能保存成百上千年:
“我知北敖洲天寒地凍,亦見過北敖百姓之貧苦,你不必再與我強調。”
白澤卻搖了搖頭,“貧苦并非是值得炫耀之事,我沒有強調它的意思。我是想讓你明白貧苦的真正原因——是因為這片土地本就不適合生存。”
游蘇聞言微怔,他看向面無波瀾的白澤,隱隱感覺到對方將毫無保留。
“一朵花,開花—傳粉—結實—凋謝—分解—新生,這是它一生的周而復始,也是天道運行的規律,萬事萬物都是如此。但在北敖洲,這樣的循環是緩慢的,甚至是停滯的,所以這里的死需要很久才能變成生的養料,但生者等不了,因為他們馬上也要變成死的了。”
女孩淡淡地敘述著北敖洲最根源的問題,并沒有表露出悲傷、憤慨等任何情緒,然而這種平靜是源于她自知無能為力,反而讓人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游蘇忽而開始相信所謂的離魂之說,因為面前這人若不是真正的乾龍尊者……之一的話,她根本看不透這北敖的冰層,更說不出這樣的話。
“你修道的目的是什么?”女孩突然問了個老生常談的問題。
游蘇抿了抿唇,他本應該對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女子排斥不已,卻又不知為何對她生不出真正的敵意。
“保護身邊的人。”游蘇的回答也算誠懇。
“不是長生嗎?”白澤聞言輕笑,她輕撫劍柄,端詳著劍柄上被無數次握持才留下的痕跡。良久,才將墨松劍放回原位。
“她與你一樣,不過要比你的私心更大一些,她要保護的,是整個北敖洲的人。”
“她是……?”
“乾龍尊者,另一個……我。”
她解開發間絲線纏繞的雙馬尾,青絲垂落時竟在虛空勾出一幅星圖——
“這是我們畫的。畫的是北敖洲千年凍土的地脈走向,每道銀線都流淌著她差點以命換來的勘測數據,我們從凝水境便開始用雙腳丈量北敖洲的大地。”
游蘇望著這副星圖恍然失神,他依稀生出一股似曾相識之感,才驚覺竟就是那口翻倒的油鍋中的油,流淌在地繪出的圖案。
“我且再問你,倘若你孤身參加宴席,一桌佳肴中有一碟珍饈僅有你一人能夠獨享,而旁人不得食之,你心中可會對眾多素不相識的共宴之人愧疚?”
游蘇反應很快,蹙眉反問:“你是將這盤珍饈,比作了玄炁?而那些素不相識的共宴之人,便是無法修煉的凡人?”
“飛升天外而求長生才是仙祖傳下仙道之初衷,像你們這樣的人,終是少數啊。”白澤淺嘆,宛如默認了游蘇會回答愧疚。
游蘇欲言又止,旋即作罷。他的確心中有愧,卻是因白澤將他視作了那種無私之人而愧。
這世上豈有不為己之人?面對如此情況,他或許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卻并不妨礙他對這盤只能他獨享的珍饈大快朵頤,又哪里會管那些不能吃的人?
“我方才與你說過,循壞往復才是天道至理,她認為玄炁亦要遵循此理,而高階修士壽元長久,卻奪去了龐大的玄炁而不還于天地,如此同樣會阻礙天道循環。”
話音一落,柴火撲簌閃爍一霎。游蘇錯愕望向白澤的眼,不敢相信那位意圖殺他的乾龍尊者竟有如此見解,這種觀點無異于說所有高階修士都是些賴著不死的蠹蟲。
“話雖如此,她還不是修煉到了人間至高?”
“是啊,畢竟誰又能拒絕的了特權呢。但她認為,接受了特權,就要做出相應的貢獻。高階修士既然得到了尋常人遠不能及的資源,甚至阻礙了天道循環,便更應該助力于推動它。我并不認為她說得對,我只是想讓北敖洲變好來,她比我更有手段更有野心,所以我相信她。”
恰在此時,冰晶星圖驟然開始扭曲,幻化成兩道人影。左側女子鮫綃獵獵,手持玉尺丈量雪原;右側女子素袍染霜,跪地輕撫凍僵的麥苗。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隔著星河流轉對視,眸中映出截然不同的天地。
“乾龍尊者是她,見龍宮宮主是我。”白澤的嗓音浸著風雪,“我們共享一具肉身,卻如同光與影般割裂。她執掌身體時,以雷霆手段鎮壓邪祟;我司掌意識時,用春風化雨撫慰民生。”
游蘇瞳孔微張,才明白師娘口中那個大公無私的高尚女仙不是虛像,一切竟都是真實的。
“我們努力地往上爬,北敖洲的確在變得更好,但似乎無法變得更好了,這是這片大地的局限性。
她成為仙祖廟的仙官之后修改的法令、頒布的條約大半都是針對大修士,可這世上哪有她那么多將特權視為責任的蠢人。她唾棄的獨善其身,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一心修行罷了,又有何錯之有?
所以這幾百年來,她變了,變得心灰意冷,也變得獨斷專行。凍土里長不出南方那樣嬌艷的花朵,她最維護的天道便是如此規定的,可她卻不甘心止步于此,所以她決定——給北敖洲換一個天地。”
星圖忽而炸裂成漫天冰屑,一具腐爛的邪魔尸骸自虛空浮現。無數漆黑根須從它殼縫中鉆出,所觸凍土竟綻開姹紫嫣紅的花海。
“那年中元洲辟邪司的恒煉首座送來黑土樣本時,她撫著花枝對我說‘你看,這是北敖洲的生機。’”
見龍宮宮主望著光幕中的圖景,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一絲悵然。
“盡管后來天術首座三令五申,說大量邪祟腐朽之后形成的黑土雖然肥沃,但終究是邪物所化,所以僅可用于研究,而不可用于實踐,更不可大肆宣揚邪物。但她卻不以為然,她認為,那些生于優渥之地養尊處優的人根本理解不了這黑土的價值,這就是她改變北敖洲的鑰匙。”
“她……她是要用這邪祟腐化后的黑土,來替換掉北敖洲的凍土?!”
游蘇實在難掩心中震撼,這的確是一個敢叫日月換新天般的壯舉,且不論這方法是否可行,換作他人,恐怕連生出這個想法的勇氣都沒有。
“不錯,她拿到凍土之后反復的實驗,那些自黑土中生出的花草,即使是冰天雪地也壓不住它們的盎然生機。她甚至親自食用,也沒有從那些果實上檢測出異狀。她很興奮,已經迫不及待見到想象中那郁郁蔥蔥的北敖洲。但阻礙她計劃實施的最關鍵一步,便是這因邪祟尸體才形成的黑土過于稀少,根本不可能填得滿北敖大地。”
話至此處,游蘇腦中電光乍現,過往所有疑惑此時都相繼串聯了起來,他頓時茅塞頓開。
“所以她打通了通往海底的隧道!海底是邪祟的老巢,那里的黑土取之不盡!”
如此一來,那么一切都說得通了!
事以密成,她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建造這樣的隧道,因為這一定會遭來許多人的反對,而她早就看不上那群人,便更不會管他們的意見。
于是三十年前,她開始秘密挖掘,地點就在空原神山內部。她選在那里不是因為空原神山早已通邪,而是因為她足夠謹慎。倘若這隧道成為海底邪祟入侵的捷徑,還有一山之力足夠鎮壓!
并且為了盡量避免上述這種情況,她開始偽造身份秘密從邪祟稀少的極北調動神輝石以鎮壓隧道之口,這也是為什么那里會有那么多神輝石的原因!
“從邪土開始,我便覺得她有些急功近利,再到這從海底運黑土上來的想法,我更覺得她已然瘋魔。在我看來,循序漸進、無為而治才是良解,倘若天理就是如此,那便在順應天理的基礎上做到最好。
所以在我控制身體的時候,我屢次拖延甚至破壞了她的計劃。這是我與她斗爭的開始,往后我們為了爭奪這具身體的控制權無所不用其極。最終的結果,便是你如今見到的模樣。”
見龍宮宮主素手輕攤,語氣竟有些身為失敗者的自嘲。
游蘇此時已經基本理清了來龍去脈,修為越高者越求心念通達,所以對未竟之事的執念更重。乾龍尊者對完成這項改造北敖洲的大事業已然執念深重,而見龍宮宮主被她視為了背叛者,且也是最有可能破壞她大計之人,所以才想要殺了她‘自己’。
“她不敢親手殺你,為何不請一死士代勞?天道反噬便也反噬不到她身上。”
“因為她也舍不得殺我。她一心治理北敖,修道虔誠之心遠不及我。那具身體的修為漲進,基本都是我修煉得來,而她則負責規劃思考。本以為我們會永遠這般配合無間,誰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一體雙魂卻反目成仇。我們的本源功法她尚未悟透,那么洞虛上境的實力她就發揮不出來。沒有洞虛上境的實力做支撐,她很難做到在北敖洲一呼百應、一手遮天。”
她又淺嘆一氣,“誠然,我為了阻止她也用過一些卑劣的手段。所以她在放棄我之后想辦法讓我失去力量,這樣即使我蘇醒也沒辦法阻止她;在見到我出現在神山,她認為我脫離了她的掌控,所以想辦法讓我自殺,恐怕也是她對我的報復心作祟。至于你,則變成了她報復白澤的一柄利劍。”
游蘇挑眉,心想這見龍宮宮主倒是坦誠,她所有的講述稱得上是公正客觀,也并未因是敵人就將之貶低的一文不值。歸根結底,這矛盾都是兩人治理北敖洲的理念不合導致。
“你既然早就恢復了意識,為何不早些將真相告知于我?”
“在得到那顆硨磲寶珠之前,我以為死在海底是我注定的結局。白澤很喜歡你,我不想打擾她,也不想讓你心生芥蒂。”
游蘇抿了抿唇,沒好意思回應她話里的‘喜歡’。
他倒是想起那些越界的親昵,那些旖旎的家法……施展的對象竟不一定是一只情竇初開的蠢貓,還有可能是一個位列人尊的女仙……
念及于此,他對這見龍宮宮主隱瞞身份的行為倒是淡去不少怨念,反而還生出些不必要的歉疚。
“可從結果來看,的確是她錯了。若不及時阻止,北敖洲不僅不會繁榮,反而還會消亡。”
游蘇深感人性復雜,他佩服乾龍尊者改造北敖洲的雄心,卻不認可她如此過激的做法。
可話才出口沒多久,他就猛然覺得不對,“乾龍尊者既然一心為北敖洲,怎會讓這邪潮肆意蔓延而坐視不理?!”
見龍宮宮主指尖輕叩膝頭,“不錯,她雖偏執,卻不至于蠢到放任邪祟屠城。這三十年間,定有人將她的計劃篡改成了另一番模樣——”
游蘇瞳孔微縮,記憶如蛛網般鋪展。奧數尊者遞出賬冊時意味深長的笑、長山城外沸騰的血潭、廟宇里殘破的乾龍尊者的雕像——一切碎片忽然被某種粘稠的惡意串聯,有人反過來利用了乾龍尊者的好心,將一場拯救變成了屠殺!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們需要讓她從這場大夢中醒過來。”見龍宮宮主頷首,青絲垂落遮住半張面容。
“我能做什么?”
在游蘇看來,白澤是見龍宮宮主準備好的容器,想必實力定只在洞虛之下,而以他的實力在這場斗爭中能做的終究有限。
“白澤才是這具身子的主魂,她如今是拯救北敖洲的關鍵。但她的眼里沒有北敖洲,她的眼里只有你。”
話音一落,寒風卷著雪粒灌入洞穴,火堆明滅間,女孩睫羽忽顫。
當那雙鹿眸再度睜開時,流轉的冰藍已化作澄澈琥珀。
白澤茫然四顧,待看清游蘇面容后倏然縮到巖壁角落,抱膝蜷成小小的一團。
游蘇知道,她是在生自己方才疏遠她的悶氣。
理清情況之后,游蘇自是知曉這還是他那蠢貓妹妹,便湊上去軟聲相哄:“你還冷不冷?”
“別跟我說話!我也不要你了喵!”
這話語比海底邪祟的利爪更剜人心,游蘇早將白澤視作無比重要的存在:“我怎么可能不要白澤呢……”
“那你抱我。”白澤扭過頭,淚珠懸在下頜搖搖欲墜,可謂是圖窮匕見。
游蘇想觸碰又僵在半空的手掌映著明滅的火光,像他猶豫的內心。
抱白澤已然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但得知對方的身體里還有一個老奶奶,這叫他實在難以下手。
白澤卻不管那么多,一把拉過游蘇的手將之環住自己,順勢親昵地摟住游蘇腰際,似是怕他再跑了。
游蘇無可奈何,在詢問得知白澤醒時那見龍宮宮主便會沉睡時才稍減不安,也就悄悄摟緊了些。
阿九已經呼呼大睡,而阿螢則裹緊粗麻斗篷,將兩人交錯的剪影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