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收劍入鞘。
墨松劍鋒上的幽藍血漬滴落在地,滲入潮濕漆黑的土壤里。
那只形似蜈蚣的邪祟蜷縮著身軀,千百只節肢仍在抽搐,腥臭的黏液冒著腐氣,發出“滋滋”的聲響,旋即便化作了一灘膿水。
游蘇確保它已經死后收回視線,轉而抬眸望向四周,遠處模棱兩可的陰影中隱約傳來窸窣的摩擦聲,仿佛無數細密的鱗片正貼著地面游走。
“果然都藏不住了……”
他低聲自語,以手掌虛推,將那些沾染在劍鋒上的血漬清理干凈。他正嘗試著感受玄炁外放的感覺,因此不放過任何機會去體驗。
游蘇早就猜到那些蟄伏的邪祟像是嗅到了血腥氣的鬣狗,當雄獅走后,它們正從深淵的各個角落向此地聚攏,為了爭奪那些雄獅看不上的腐肉。
方才斬殺的這幾只,不過是浪潮前的第一滴水。
他轉身向靈液池疾行,足尖點地時帶起細碎的波動。如意御風術某種程度上而言正是一種玄炁外放的手段,只不過是短暫的爆發而非長久的輸出,但至少讓游蘇有過一定的經驗積累。
乳白色的玄液池在幽暗中泛著柔光,宛若嵌在腐土中的一枚珍珠。
白澤正蜷在池中,雙馬尾浮在水面,發梢綴著晶瑩的珠串,是用游蘇隨手從沙地里撿起的小貝殼做的,本是哄孩童的小玩意,白澤卻奉為至寶。
見游蘇歸來,她倏然直起身子,水珠順著鎖骨滑落,在胸前暈開一片漣漪。
“哥哥的劍光比我家山上的極光還亮!”
她拍手歡呼,濺起的水花沾濕了睫毛,“我隔著好遠都能瞧見呢!“
游蘇聞聲淺笑,他伸手揉了揉女孩濕漉漉的發頂,然后背靠池沿休息:
“拍馬屁也沒糖吃?!?/p>
“誰要吃糖了?我是真心覺得你厲害!能不能也教教我?”白澤也趴到了游蘇手肘邊,仰著頭看著游蘇的下頜,眼睛亮晶晶的。
“教你?”游蘇聞言下意識扭頭打量女孩,卻又因白澤不經意間露出的春色猝然收回視線,“你不適合學劍,趁早死了這個心吧?!?/p>
“憑什么?!”白澤不服氣。
“沒有憑什么,你哥我十八歲悟劍意,乃百年難遇的劍道奇才,說你沒天資便是沒天資?!?/p>
游蘇不是一個愛炫耀的人,可終究是個十**歲的少年郎,不做人前顯圣的事兒,卻也不會放過在親友面前臭顯擺的機會。
尤其是知曉自己即將在十九歲之際破入化羽境后,這種自得之感愈發濃烈,畢竟這可是前無古人的壯舉。只不過這種自得也不至于到膨脹的地步,單純只是屬于少年人應有的心氣罷了。
“你胡說!你哪個師門的!師尊叫什么名字!我要告訴你師尊,讓你師尊來定奪!”白澤氣嘟嘟。
“說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說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
游蘇劍眉微挑,想起乾龍尊者與白澤相伴生活過一段時間,興許真有可能聽過一些名號。
“官楚君,你可聽過?”
白澤凝眉,似在仔細思索,遂搖頭:“沒聽過。他是誰啊?”
游蘇早有所料,暗想師尊這名頭還真是一個聽過的都沒有。他一想到這樣籍籍無名的修士會是師娘的師兄,就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不重要,那蓮劍尊者,你可聽過?”
“聽過聽過!”
游蘇來了興致,“乾龍尊者與你說的?”
“你這都知道?”
“與你說的上話的人除了我之外只有兩個,奧數尊者只會教你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然只剩那惡女?!?/p>
“你這家伙,還真有點本事嘛?!?/p>
話音剛落,白澤頭上結結實實吃了一個板栗。
她吃痛地揉著稀碎劉海遮住的額頭,惡狠狠說:“夸你你也打我!”
“對兄長不敬,該打?!庇翁K吹著兩指指節,悠哉的像是吹散煙槍里的煙,“關于蓮劍尊者你都知道什么?”
“我當時問她大江南北的人物,想找到傳說中伴我而生的圣人。她就說她很厲害啊,說她是中元洲修士中流砥柱般的人物,將來的成就恐怕不比她差?!卑诐赡﹃傻南掳?。
游蘇劍眉微蹙,這白澤口中所述與師娘對那乾龍尊者的印象大抵都對應的上。
可她在那日對峙之時露出的面目實在可怕的讓人心悸,究竟是白澤身上的秘密讓她不得已扭曲本性,還是她本就是在裝?
“難道你是蓮劍尊者的弟子哇?!”白澤櫻唇微張,對游蘇的名門出身一副目瞪口呆之狀。
“嗯?!庇翁K并未否認。
“難怪你這么厲害……可蓮劍尊者是女的,那你師娘是誰?”白澤緊接著又問,“你們人族的配偶難道還能是同性嗎?”
游蘇驀然心頭一緊,外人皆知蓮劍尊者是他師尊,卻只有那兩三人知道她其實是自己師娘,可這只遠在北敖深山中的小獸怎會知曉這層秘密?
他不免嚴肅起來:“你怎么知道我還有個師娘?!”
“你自己說的啊?!卑诐梢荒槦o辜。
“我說的?我何時與你說過?”游蘇蹙眉。
“對啊,你睡著的時候嘴里一直在喊著‘師娘師娘’啊?!?/p>
游蘇聞言神色立馬精彩起來,他竟不知自己還有說夢話的習慣,“就是昏迷泡在池子里的那段時間?”
白澤連忙點頭,游蘇略加思索便得出答案,許是昏迷那時實在太過疲憊,才會入夢至深,竟無意識地說出了夢話,喊著夢中與他相會之人的名字。
“你師娘是誰?你為什么一直喊她?。俊卑诐砂櫰鸷每吹男忝迹苁呛闷?。
只可惜不是所有問題都會得到答案,游蘇對師娘的心思,不說白澤,就是最親近的師妹也不敢暴露。
“我從小沒有父母,是師娘帶我長大。我背上舉世罵名,恐會牽連于她,每每想到此時都覺愧疚難言?!庇翁K倒是也沒有騙人。
白澤見他情真意切模樣,心中也信了一半,只不過真要那么愧疚,為什么睡著時還會含著那么意味深長的笑?
“沒關系的!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出去幫你解釋!”白澤握起粉拳,信誓旦旦。
游蘇莞爾一笑,“你自己都自身難保?!?/p>
“有哥哥在我才不怕她!”
白澤輕哼一聲,旋即抓住游蘇反扣在池沿的手腕,指尖沁出冰涼的玄炁,“哥哥也快下來泡一泡!方才斬了那么多邪祟,你肯定也累了!”
“不必。”游蘇抽回手,“我既已修至凝水圓滿,玄液于我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這附近玄炁濃度異常之高,已經足夠我恢復那點微不足道的損耗?!?/p>
“你不是要全家不餓嗎?”
“她們的份我也備好了?!庇翁K笑道。
真的要從這幽深海底與岸上的她們建立聯系,游蘇起初都只是抱嘗試態度,卻沒想到真主建立的眷屬關系竟恐怖如斯。
除了何兄似乎對他的傳功略有抗拒之外,師妹、雪若、師姐還有千華小狗都接受了他的傳功,其中師姐甚至還試圖反芻給他。而他吸收的絕大部分玄炁都喂給了那個貪心的千華尊者,畢竟她是洞虛境,對玄炁的需求遠勝下境,而且從游蘇那里虧掉的,她自是要連本帶利地索取回來。
“倒是你——”
游蘇目光掃過她肩頭已經看不見疤痕的舊傷,“乖乖修煉趕緊將獸丹恢復如初,這至寶難得,機不可失。”
白澤的指尖蜷進掌心,她猛地站起,玄液自肩頭傾瀉而下,在冰階上匯成一道銀瀑:
“你是不是嫌棄我泡太久了?”
濕發黏在瓷白的脊背上,尾椎處蓬松的雪尾無意識掃過水面,濺起一串水珠。
游蘇猝然別過頭,耳根漫上薄紅:“你把衣服穿好!”
“穿什么穿?”白澤賭氣般跺腳,冰面被她踩出蛛網般的裂痕,“反正待會兒又要脫了泡進去!”
這段時間她自然也出過靈液池,只不過每次都被游蘇很快趕了回來。
話雖如此,她還是乖乖拾起池邊的襦裙往身上裹。粉紗沾了玄液,透出底下若隱若現的肌膚,反倒比赤身時更添三分旖旎。
游蘇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套新裙,以劍鞘挑起扔過去:“換身干凈的穿,那件我洗都洗不干凈了?!?/p>
白澤接住袍子,忽地噗嗤一笑:“哥哥的耳朵好紅啊。”
游蘇聞言偏過身,像是要將耳朵藏起來。
女孩又歪著頭系衣帶,指尖故意在腰側流連,“不會穿,你幫我穿?!?/p>
游蘇當是女孩憊懶,不愿自己動手便求助于他,墨松劍當即“錚“地出鞘半寸,以家法恐嚇之。
白澤果然立刻噤聲,一手裹著寬大的外袍,一手捂住隱隱作痛的嬌俏處縮進池角。
游蘇傳功的這段時間她也沒少犯皮,像一只天性改不了犯賤的小貓,結結實實挨了好幾次家法。
從開始的以劍懲戒,到現在似乎不隔寸縷的親手行刑也已成常態……
游蘇背對她盤膝而坐,劍橫膝頭。
“穿好衣服活動片刻,就繼續回去泡著?!庇翁K像個嚴肅的大家長。
“不要,我感覺的到你很著急了,我才不要拖累你?!?/p>
白澤換了一身新的襦裙,這身不再是姬靈若不怎么穿的粉色,而是她最喜歡的竹青色。游蘇第一眼瞥見女孩模樣時還略微恍惚,仿佛見到了師妹的小時候。
“我著急什么?”游蘇挑眉問。
“我怎么知道?”白澤挑眉反問。
游蘇被問的啞口,說他心中不急自然是假的。
落入這暗無天日的海底連過了多少日子都不清楚,他還有諸多事情未竟,外面的變化他更是一概不知,豈能不生出焦慮。而且還有與千華尊者的一月之約,若不能及時在千華閣會面,豈不是又要與師姐錯過……
只不過這些原因都是次要,他輕嘆一氣,沉聲說道:
“我并非嫌棄你泡的太久,只是那些藏匿起來的邪祟已經逐漸恢復常態,這寶珠便如夜中明月,自然會引來無數邪祟飛蛾撲火。泡的越久,我擔心會越難脫身。所以我才讓你耐著性子盡快吸收完畢,這機會得來不易,我豈會催你離開?你稍微活動活動,便趕緊回去修煉。在你恢復完好之前,我不會讓邪祟近你半步?!?/p>
游蘇苦口婆心,聽得白澤心中感動,才知游蘇不下來一起泡的原因不光是他已經不需要,還是因為總要有一個人出來擋住麻煩。
“原來這么危險……那我不泡了,我們快離開這里吧?!卑诐哨s緊湊過來牽住游蘇的手,心有余悸般牢牢抓住。
游蘇頗感無奈,“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你這般貪財,別浪費送到嘴的機緣。你若真想給我減輕負擔,便老實去修煉。等你恢復鼎盛,換我躲在你的背后。”
“那我們把店搬走不就行了?”白澤理所當然地回答。
“你以為這是朔城那老婆婆的紅薯攤,說推走就推走的?”游蘇想起白澤離開朔城時,還要將那老婆婆連攤位一起帶走的趣事就覺好笑,又道,“這寶珠少說二十米高,就是你化作獸形怕也背不動。更何況這目標太大,不利于我們隱匿身形、輕裝上陣?!?/p>
“那把它變小不就好了?”白澤還是理所當然的語氣。
游蘇隱隱察覺到不對,不敢置信問:“你有辦法能讓它變?。俊?/p>
“不是啊,它自己就能變小啊?!卑诐商煺娴卣A苏Q?。
游蘇難以置信,“你怎么從未說過?”
“你也沒問啊?!卑诐蓳狭藫项^,嘿嘿笑道,“其實我本來想說的,但是這么泡著挺舒服的,我就忘了喵。”
游蘇頗感無語,“怎么變小?”
白澤忽而輕哼出聲,一副準備大展身手的模樣。
只見她緩緩走進寶珠,雙瞳忽而泛起冰藍幽光,她指尖捏了個繁復的法訣,霎時周身浮起無數玄奧符文,如星子環繞。她足尖輕點冰面,裙裾翻飛間竟有雪花憑空凝結,打著旋兒落在她發梢。
“天靈靈,地靈靈,珍珠變作小星星——”她神神叨叨地念著自編的咒語,雙臂如蝶翼般展開,掌心凝出一輪虛幻的月輪。月華傾瀉而下,將整顆寶珠籠罩其中,瑩白光暈愈發刺目,仿佛要將這幽暗海底照成白晝。
游蘇抱臂旁觀,唇角微抽。這陣仗看似唬人,實則玄炁波動微弱如螢火,明顯是在虛張聲勢。
果然,待光華漸斂,寶珠紋絲未動,白澤訕笑著撓了撓鼻尖,忽而屈指在珠面某處輕輕一叩。
“?!?/p>
一聲清越脆響蕩開,寶珠竟應聲縮成指甲蓋大小,骨碌碌滾入白澤掌心。她得意地托著珍珠轉了個圈,發間冰晶與珠輝交映,宛如捧著一捧碎雪月光。
“前面的花架子大可不必,太過招搖?!?/p>
白澤驚得險些摔了珍珠,“你這都看出來了?!”
游蘇無奈扶額,他退后半步:“再讓它變大看看。”
白澤眨眨眼,指尖隨意一彈。珍珠凌空飛旋,轉瞬膨脹如初,玄液自裂縫中汩汩涌出,仿佛從未改變。游蘇效仿她叩擊珠面,寶珠卻如頑石般毫無反應,看得白澤在一旁噗嗤笑出聲,“哥哥得跟我一樣念咒語才行。”
游蘇當然不信,心中暗道奇妙,不解為何白澤可以而他不行,驀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問道:
“你第一次接觸這寶珠之時,是否探入了玄炁進入其中?”
白澤止住笑意,驚訝道:“對啊對啊,然后它就突然變小了,我還以為要救不活你了,結果它又變大了!”
“那也難怪……原來這硨磲至寶,早在你以冰錐破開珠壁時便悄然認主?!?/p>
“那豈不是我一直在用自己的玄炁喂哥哥?”
游蘇為白澤的腦回路之清奇而無言,當即給了白澤一個腦瓜崩。
“帶著它快走,周圍已經聚集了愈來愈多的邪祟。待我們走到安全之地,你再趁機恢復。”
“哥哥好笨,我這樣不就能邊走邊恢復了嗎——”她突然含住珍珠,舌尖卷著珠身抵在貝齒間。
那寶珠上的裂隙即使在縮小了之后依舊存在,乳白的瓊漿絲絲滲出,含在女孩口中,像是一顆甜滋滋的糖球。
游蘇瞳孔驟縮,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點。女孩見他模樣,狡黠地吐出珍珠,粉舌舔過唇瓣:
“哥哥要吃的時候跟我說,我可不會小氣?!?/p>
記憶如潮水翻涌。蚌殼中交纏的吐息、渡氣時柔軟的觸感、白澤發間清冽的松雪香.
游蘇耳尖倏然燒紅,屈指在她額頭彈了個爆栗:“沒人想吃!”
而在兩人未察覺的一處角落,地上的泥沙正形成一個微型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