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猛然轉頭!
一名女仙正笑意吟吟地打量著他。
那女仙身著極華麗的北敖洲傳統禮裙,流蘇掛飾綴滿了每個細節之處,眉如遠山含煙,眸似秋水盈盈,嘴角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在嘲弄著什么,又似在興奮著什么。
她輕輕一抬手,周圍的空氣都似乎為之凝固,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自她周身散發而出,讓游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游蘇很難形容這種感受,從心底里感到惡寒的同時,卻又不得不承認她帶來了極強的視覺享受。
北敖洲冰雪素裹,人們的衣裝和世界一樣大多都是黑白灰三色,而到了特定的時候,這里的人們就會解放他們壓抑許久的對色彩與搭配的追求。千華尊者前幾日就跟游蘇說過,千華閣賣的衣服再貴,卻也貴不過北敖洲從部落時期流傳下來的那些用于祭祀的傳統衣裙。
這種華麗到極致的美,與心里油然而生的恐懼,讓游蘇震撼失神。
他忽而生出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就是天仙榜的榜首——乾龍尊者!
“游神子經常假借瞎子之名,這般肆無忌憚地打量女子?”
仙子輕啟朱唇,可聲音卻不再是不男不女,而是清澈的女聲,透著濃烈的威嚴清正之意,當然,還有一股居高臨下般的玩味。
“那聲音是你傳出來的?!”游蘇當即抽劍橫身,橫眉冷對。
仙子朱唇再啟,此時的聲音卻又再次變回了那難聽的不男不女之音:
“你是在說這個嗎?”
游蘇當即錯愕失神,握劍的手都松了幾分。
“以前太窮苦,常以冰雪咽肚,久而久之,嗓子也被凍壞了。洞虛給我脫胎換骨,我卻不愿丟掉這道聲音,便刻意留了下來。”
依舊是難辨雄雌之音,絕美女仙昂著頭,像是要將雪白鵝頸亮給游蘇看,可下一句又自然切換成了清澈女聲:
“初次見面,沒嚇到游神子吧?”
游蘇雙手輕顫,他對此時此刻的處境越發混亂,心亂如麻的同時心情更是五味雜陳。
“你是見龍宮宮主!”游蘇咬緊牙關。
“你是罪人游蘇。”女仙笑著反答。
“把它救出來!”
“誰?”女仙明知故問。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游蘇有些歇斯底里,“把它救出來,我給你想要的東西!”
“什么東西?”女仙反問,又自問自答道,“噢……你說天醒靈光啊,你以為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你手里那個無法求證的天醒靈光?”
聽著對方戲謔的語氣,游蘇心中一驚。
“別太自以為是了,我的神子大人。我想要你手上的靈光,不過是順手為之,你有沒有,或者那是不是真的,對我而言都沒那么重要。我已站在人間之巔,世間只要沒有天醒我就還是,我何必非得飛到天上去?”
聞言,游蘇腦中如有電光閃過,只覺有什么東西崩塌了。
自以為是……
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一個只因為他是他才會犯的錯誤!
女仙蓮步輕移,游蘇下意識后退,一如之前他質問白澤之時白澤不知所措的表現一般。
“我能告訴你,是真的!你救它!你就是不僅僅是人間之巔中的一個,而是真正的五洲第一!”
游蘇忽而定住腳步,沒有再被對方的氣勢逼退。
“救不了的……”
女仙挑起長眸,看著不斷冒著氣泡的粘稠黑井。
“我也不會救,不說天醒靈光,你就是讓我立馬飛升天醒來換,我亦不會答應。原因很簡單,神子大人知道是什么嗎?”
游蘇咬住下唇,他很清楚,對方也是辟邪司的人,知曉他曾經是中元洲辟邪司推選出來的神子,而她這露面之后一口一個的神子大人絕非敬重,而是為了更好的諷刺他!
“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就是要它死啊……”
女仙唇角上揚,明媚如展翅孔雀。
聲音一落,緊接著響起的是劍落之音,墨松劍在冰面上砸出叮鈴聲響。
游蘇知道自己錯得離譜,更知道了對方如此強烈的嘲笑之意的原因所在。
因為他太自以為是了,從南海仙島一役之后,他不再是隱隱能感覺到自己的命運不凡,而是確認了這一點。當你意識到世界會因為你的選擇而發生巨大變動的時候,再平常心的人也不會毫無心態變化。
再加上此時舉世皆敵的處境,還有他本就謹慎排外的性格,讓他對所有人都懷揣著一分疏遠,總提心吊膽地認為自己時刻會成為別人的目標。
但他此時才意識到,世界不是圍著他一個人轉的,很多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但不是所有人。
對方的目標從始至終就不是他,而是那個傻乎乎把其當朋友的白澤。自己不過是誤入這場漩渦的路人,卻被迫害妄想癥般的以為所有人都是沖著自己而來,進而導致了他對白澤的誤會。
“你要抓的不是我,一直都是它對嗎……所以在雪原上跟它在一起的是不是游蘇都不重要,你只是抓它的時候順手抓了我。”
游蘇斷斷續續地詢問,像是不敢知道答案。
“不錯。”乾龍尊者負手輕笑,語氣還是一樣的玩味,“我也是在抓了你之后才發現,它還順手給我帶了這么大一份謝禮。你的命,可是現在全五洲最值錢的啊。”
游蘇雙拳緊握,掌心滲血。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猛然抬頭,眼中狠戾仿佛透過了琉璃鏡片傳遞到了見龍宮宮主的眼中。這讓絕美女仙黛眉輕挑,宛若第一次知道螻蟻也會咬人般新奇。
“當然就是為了現在咯。你誤會一只愚笨嘴笨的小神獸,害得它只能跟個孩童一般希望用暴力來讓你不要再說了,可又不舍得真的打疼了你。最后被你逼到絕路,只好跳進那里面自證清白咯。”
見龍宮宮主在游蘇的傷口上撒著鹽,享受著摧毀游蘇心態的過程。
游蘇急喘幾口粗氣,他此時憤怒到了極點,不光是對面前這個將他擺弄于掌心的惡女,更是對這個自以為天命加身就是世界中心的自己。
現在想來,方才一句句戳穿白澤之“陰謀”的他是多么可笑。他自認為機敏,看穿過多少次鬼蜮伎倆,可這一次盲目與自大在他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其實也得多謝你才是,沒有你,這白澤又豈會這么容易自尋死路啊。我也是真的沒想到,它對你的感情會這么深。想我騙了它那么多年,卻也不能讓它這般急于自辯。”
絕美仙女悠悠地說著,像是完成了一樁人生大事一般暢快,而讓游蘇陷入悲痛與悔恨,則像是她延續這份快感的一份點心。
她微微傾身,那雙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的眸子,帶著幾分戲謔,幾分憐憫,緊緊鎖定著游蘇。
“你是中元洲‘先斬后奏’的神子,你的事跡為了保密為由其余四洲辟邪司鮮有人知。但我是北敖洲辟邪司的首座,你在中元洲的種種事跡我全都知道,所以我遠比你想的更了解你。若是不看你如今淪為喪家野犬的身份,單論那份履歷已是我生平見過最耀眼的后輩。”
“可惜不能聲張,而你也生性低調,所以聲名不顯,但低調不代表心中不驕傲。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我很驕傲,直到現在也是。所以我懂你這樣的年輕人在想什么,你是全世界的中心,可惜五洲從不是為了某一個人而生的啊……”
“故而在認出你的時候,我就突發奇想,想出了這個絕妙的主意。現在你只是失去了一個沒用的朋友,已經比我當年好多了,我領悟這個道理的時候,付出的代價可比你要慘痛的多。”
乾龍尊者自說自話,陶醉于自己的奇思妙想之中。
她雖然容貌熟美,說的話卻也是十足的長輩味,仿佛幫助游蘇吃這一口苦,還是她的功勞。
“其實若不是你,原本被架在油鍋上的就不會是它。我本想挾持它的新朋友來讓它甘愿赴死,但那樣太便宜它了,它會因自己的犧牲而感到快慰,死雖死,卻是開心的死。可這樣被你誤會而死,卻是真正的絕望啊。身死了,心也死了啊。”
乾龍尊者盯著那口巨大的黑井一放不放,眼神中閃爍著興奮的光彩。
“白澤身負天運,親手殺之必遭天譴。你為了不遭天譴,處心積慮讓它自尋死路。為什么?”
游蘇實在搞不懂她為何會對一只與世無爭的白澤有如此重的恨意。
“你沒有必須要殺的人嗎?”乾龍尊者反問。
游蘇長嘆一口氣,墨松劍蹭的一聲飛回了他的手掌中,被他緊緊握住。
“以前有,但都被我殺了。然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了,只不過現在……”
游蘇以劍尖對準這位屹立于人間之巔的絕世女仙:
“又有了。”
可乾龍尊者像是完全不在意游蘇的威脅,壓根沒有做出反應,反而是笑意更濃:
“這里是空原神山的內部,那口井你猜連著哪里?連著大地之下最深的黑暗啊……現在想來,除了那個蠻不講理的女人之外,你還是第一個來到這里的南邊人。”
北敖洲的人,習慣將其余四洲的所有人都稱為南邊人。
游蘇并未在意這頂‘殊榮’,而是篤定道:
“命令雪獒宗之人搬走北極雪原外的神輝石的人,就是你。”
此話一出,乾龍尊者終于面容一動,收斂半分輕蔑之意,她轉頭看向游蘇,有些詫異游蘇怎會知曉此事,但更多的還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淡然。
“雪獒宗宗主陳一其實也沒見過他的雇主,但根據聲音一直以為命令他的人是個男人,但其實那聲音就是你的另一道聲音。”
“你又沒聽過他聽到的聲音,你怎么斷定?”乾龍尊者來了興致,繼續反問。
“我了解神輝石的價值。這里聚集了如此之多的神輝石,很可能就是從北敖洲各地的海岸邊收羅而來。”
游蘇娓娓道來,他終于將兩件事聯系到了一起,也終于明白了為何那個幕后之人會如此一手遮天。
“出于某種原因,蒼山洞里藏著的那些不能用在這里,所以你哄騙白澤替你保管。你說你騙了它好多年,而在它跟我講的故事里,是你讓它知道這些石頭事關重大。”
話罷,是短暫的緘默。
乾龍尊者淺嘆一聲,“神子果真名不虛傳啊……少年心性被人利用怪不得你,倒不如說能被我利用,是你太過聰慧的緣故。你若笨一些,或許根本就不會懷疑到它的頭上來。”
她盈盈轉身,面容也冷了下來,讓人為之一悸。
“可惜這些秘密救不了你,反而會讓你成為必死之人。”
游蘇卻壓下身子,像是已經做好了跟絕頂強者對決的準備。
“我與蓮劍尊者也算有些交集,殺了她的弟子,還愿她能不要怪我。”
乾龍尊者的話語中似乎帶著一絲歉意,但更多的是對命運的無奈。
而話音一落,尚在伺機而動的游蘇的身體就突然被數道冰錐貫穿!
四肢鮮血如注,染紅了冰面。冰宮中響起一陣痛呼,游蘇卻強行斷冰脫身,雄渾的劍意在他周圍醞釀。他很少做錯事,但他卻非常清楚,做錯事后最應該做的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想辦法彌補!
“你這劍意,在我面前也能凝聚的起來?”
乾龍尊者目光略帶訝異地望著周圍席卷的氣流,心道難怪蓮劍尊者會破格收他為徒,但看她態勢,像是完全沒打算躲避。
劍意傾瀉如龍!
乾龍尊者的身前頓時豎起道道冰錐,可卻也在劍意之下寸寸裂開,濺起大片的冰屑,宛若密密麻麻的雪。
可即便如此,屑塵散盡,乾龍尊者依舊屹立不動,唯有身上的流蘇隨風飄蕩。
乾龍尊者看著愣在原地的游蘇輕嘆一氣,輕道一聲‘可惜’,就準備將其置于死地。
可下一瞬,她像是意識到了什么!
她再轉頭一看,只見真正的游蘇已經跳進了那口粘稠的黑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