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迷迷糊糊間,仿佛置身于一片浩瀚無垠的黑海之中,又是那再熟悉不過的下墜之感。
這是……又回到了那只黑色水母的體內嗎?
游蘇有些莫名其妙,在下墜中穩穩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子。四周雖是一片深邃的黑水,但到處都漂浮著閃爍著微光的氣泡。每一個氣泡都仿佛是一個小世界的光幕,光幕之中包裹著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活動影像。
游蘇隨意地挑選了幾個氣泡往里打量,卻驚訝地發現,與上次墮入其中的情景截然不同——這些影像中的主角不再是他,而是些他全然不認識的人。
他接連查看了好幾個,都未能找到任何共同的人物,仿佛每一個都是獨立存在的事件。
難道……這些影像都是曾經被那黑色水母所吞噬之人的記憶嗎?
游蘇更加仔細地研究起這些影像的內容,眉頭微微蹙起,終于發現了它們的共性:這些畫面所展現的,大多是些令人痛徹心扉的情節。
聯想到自己曾墮入黑色水母中的恐怖遭遇,游蘇不難猜測,這些記憶片段正是讓那些遇害之人深陷絕望、無法自拔的關鍵。
他們因此被黑色水母腐化,全身靈肉都變成了這頭邪祟的養分,唯有這些刻骨銘心的記憶被保留下來,如同珍貴的收藏品一般,被黑色水母藏匿在這片神秘的識海中。
而如今,游蘇繼承了黑色水母的能力,自然也就接管了這片識海,故才以一個主宰者的姿態審視著這些被永恒定格的記憶,自然也不會見到用來蠱惑他的關于他的記憶。
正當游蘇揣測這些不為人知的記憶會給自己帶來何種利弊之時,師娘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師娘的呼喊聲,清幽而飄渺,宛如天籟之音,穿透層層水波,直抵他心靈的深處。游蘇心中一陣悸動,這聲音既真實又虛幻,讓他不由自主地順著聲音的指引,奮力游去。
隨著距離的不斷拉近,聲音愈發清晰。游蘇隨手撥開一個碩大的迷幻氣泡,氣泡后的畫面卻讓他瞬間失神,震驚得幾乎無法呼吸。
師娘,那個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繞的身影,就這樣真實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她身穿一襲素雅的長裙,裙擺輕輕搖曳,宛如仙子臨世。她的面容依舊絕美出塵,如同初綻的白蓮,清新脫俗,不染塵埃。那雙眸子宛如深邃星空,又似盈盈清泉,只此一眼,便是萬年。只是,眼角處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倦與哀愁,令人心中生憐。
師娘對他的到來似乎全然不知,她只是專心致志地看著前方懸浮的光幕,那光幕中正在上演的,正是他曾在鴛鴦劍宗被齊宗主等人包圍時,在師娘的空房外執意要帶她離開的畫面。
游蘇迅速游到師娘的身邊,一時間都緊張地不知該說甚做甚。他雖偶爾目所能視,但真正見到師娘的真容,卻只有師娘為他第一次開導那夜的驚鴻一瞥。然后從此,那抹倩影便一直在他心底深處埋藏,令他生出了區別一般師徒的復雜情感。
但久別重逢,游蘇心中的愧疚大過了一切。
良久,他才鼓起勇氣呼喊師娘,可他的呼喊聲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所隔絕,師娘對此充耳不聞。
這時游蘇才注意到,原來師娘的身上也裹著一個氣泡!
這氣泡將他與她隔絕開來,宛若兩個世界。
游蘇先道一聲得罪,再去輕輕碰師娘的肩,果然不出他所料,手從師娘的身體中穿透而過。
這里是識海空間,根本沒有實體,游蘇推測這層氣泡應該是屬于他與師娘意識之間的屏障。
所以跟那些氣泡一樣,他能憑借識海之主的身份窺聽到里面的聲音,但他的聲音卻傳不到里面去。
但師娘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而且她是如此特別,是一個單獨的氣泡載著一個人,而不是一段記憶……
游蘇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又陷入了某種更深層次的幻境之中,這師娘就是更深層的虛妄。
但金螅形成的金紙上黑色水母的印記清清楚楚,無不向他昭示,他就是這片漆黑識海空間的主人。
“蘇兒……”
師娘的輕喚聲再次響起,游蘇瞬間反應,卻發現師娘根本不是喊他,而是喊著光幕之中不斷敲門的‘自己’……
不僅這一句,前面聽到的每一聲‘蘇兒’都是在喊畫中的‘自己’!
要知道在現實的相處之中,師娘喊‘蘇兒’的次數屈指可數,像是對這樣親昵的稱呼難以啟齒,所以每一次都能讓游蘇暗喜良久。
游蘇見到此時眼露眷戀、有些癡態的師娘,這才意識到原來師娘對自己的感情如此之深,她并非是不想與他更親近一些,只是習慣了含蓄。
驀然,游蘇腦海中如有電光閃過!
他想到了一個驚人的可能!
那就是師娘其實根本沒有從黑色水母的迷惑中清醒!所以她還能進入這片識海空間!光幕中的這段影像,就是黑色水母用來蠱惑師娘意志的關鍵!
這不可能啊……
這黑色水母除了有點神異之外,正面實力連他的一合之敵都不是。那以師娘的實力,就更不可能發現不了她的心障未除。
而且以師娘的實力,既然能從這黑色水母中脫逃,應該隨便就能斬斷邪魔給她埋下的心障才對。
那師娘為什么要一直留著這個邪魔留下的心障……這不是給她自己埋下了一個隱患嗎?
游蘇越想越覺得驚訝,因為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
那就是師娘不是不能斬斷,而是她不想!
這幅畫面是她的救贖,卻也會成為她更牢的枷鎖。她明明可以輕松脫下這套枷鎖,從此既不會受冰心之苦,也不用為心障所累,但她卻沒有選擇這么做……
是出于愧疚,還是為了補償,還是因為不舍,抑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
游蘇對此不得而知,只是覺得師娘好傻。
游蘇怔怔地看著何疏桐完美無瑕的側顏,心中那顆埋藏在土里躍躍欲試的種子徹底冒出了頭。
但在游蘇眼神變得堅定的同時,氣泡中的何疏桐雙眸也開始變得堅毅,像是下了什么決定一般。
游蘇這才錯愕地發現,師娘身處的氣泡竟與面前光幕的氣泡緩緩融合,師娘像是要進入面前的記憶世界!
游蘇驚訝無比,只見師娘的身影漸漸縮小,然后開始飄蕩。
“師娘……你去哪兒了?和我一起走啊!”
畫面中的游蘇有些氣餒地靠在門柱之上,還是做著最后的掙扎,那時稚嫩的游蘇還沒能相信師娘真的丟下了他。
游蘇看著那時的自己,莫名覺得有些尷尬。盡管才過去接近一年的時間,但他無疑成熟了許多,懂的東西也多了許多。再面對相同的情景,他定不會再露出那份怯態。
而此時飄向影像之中的師娘終于落了地,她降落的位置居然是鴛鴦劍宗的后山。
濃烈的大霧遮擋住了她的身影,她房間的后窗開著。
“游蘇,你還不懂嗎?她騙了你!那桌子上的灰色石頭能混淆玄炁的探查!那白玉是傳音令!這一屋子的灰足以說明她早就離開了!”
門前的齊道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游蘇所執著的假象,冰冷的現實幾乎讓門前的少年有些崩潰。
游蘇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當時覺得那么崩潰的原因,不正是因為自己從凌真人開始就處心積慮地對抗著一切,卻到頭來發現自己保護的是個虛妄嗎?
等等!師娘這是……
游蘇瞬間就意識到了何疏桐想做什么!
她只要翻過面前低矮的圍墻,就能從后窗回到她的房間!
她要救門前央求她跟他離開的少年!
她要讓少年知道,她沒有騙他!
……
齊道東恨恨地瞪著面前的少年,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他暗地里醞釀著玄炁,指尖微動,正打算給這執迷不悟的少年致命一擊。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被游蘇緊緊挾持在手中的鄔成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那聲音尖銳而突兀,響徹在迷霧之中。
發出慘叫的鄔成看著仍處在崩潰邊緣的游蘇,心感焦急萬分。他本意是想提醒游蘇利用他這個人質脫逃,卻沒曾想游蘇陷得如此之深,根本叫不醒,反而先叫醒了蓄勢待發的齊道東。
齊道東心頭一震,他心中暗叫不好,連忙趁著游蘇尚未回神之際,從雙袖之中飛出兩道玄炁化作的鐵鏈,一道捆住游蘇的雙手,一道捆住鄔成的身體將之迅速拽到了一邊。
“為一個早就拋棄你的師娘沉淪到如此地步,還真是孝順!”
齊道東一邊冷嘲熱諷,一邊將鄔成救回身邊。
他轉而將鄔成扶起,心有余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幸好你機敏,否則為師還真是投鼠忌器。”
鄔成臉色慘白,卻仍強撐著露出一絲苦笑,旋即正色道:
“謝師尊救命之恩,這游蘇方才偷襲,成兒才被其所困。成兒心中不服,還請師尊再給我一次機會,成兒定親手誅殺此邪!”
齊道東只是笑笑,語氣卻透著股不容置疑:“成兒言重,你志在高遠,何需與一個跟邪魔為伍的怪物爭個高下。你且到一旁休息,這臟活,為師來做便是!”
話音一落,齊道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身而起,掌中如蓄青雷,電蟒流竄。
鄔成再反應過來已是為時已晚,阻攔不及。
而游蘇直到人質被救走,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
他回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尋找人質,而是愣愣地看著被迷霧遮擋的天空,好像是想在那天空之外看見什么。
此時的他已是強弩之末,玄炁耗盡,更沒有人質能夠要挾,面對勢在必得的齊道東,他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游蘇像是已經認命,居然沒有任何抵擋的舉動,只是緩緩閉上眼睛,聲音虛弱地道了一聲:
“師娘……對不起……”
鄔成墨眉深蹙,牙關緊咬,只嘆這個世界上馬上就要少一個他能視為朋友的人……他只悔自己不會交朋友,給少年帶去了太多困擾。
青雷已至,電蟒狂流!
然而,就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一柄清雅至極的仙劍突然錚然刺破了窗戶,帶著凜冽的劍風,將游蘇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那仙劍如同龍吟般清越,劍光閃爍間,竟將周圍的青色雷電都切割得支離破碎。
游蘇猛地睜開眼睛,只見門扉被輕輕推開,一道熟悉的身影緩緩走出,那人身姿曼妙,白裙飄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師娘——
何疏桐!
“師娘!”
游蘇驚呼出聲,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何疏桐嘴角輕輕上揚,勾勒出一抹完美的弧度,那笑容中帶著無盡的暖意與柔情,如同陽光穿透云層,瞬間照亮了游蘇心中的每一個角落:
“我一直都在。”
齊道東等人見狀,臉色大變。這劍光之盛,甚至將這遮天的迷霧都給砍得稀薄。
他們怎么也沒想到,這個久居深閨的女子,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實力。
他們面面相覷,眼中閃爍著忌憚之色,卻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閣下究竟是誰?!”
齊道東從廢墟之中掙扎爬起,氣勢也弱上許多,不像是要連這仙子一起抓了,倒像是想要死個明白。
“就是你方才說的本尊騙他?”
何疏桐語氣危險,虛手控劍,仙劍在空中輕旋,陣陣光波如源源不斷的威壓壓得所有在場之人喘不過氣來。
齊道東看著這圣潔威嚴的華貴劍仙,仿若見到霧中皓月,那點強撐的堅持也被擊得粉碎。
他咬碎了牙:“你們先走!”
“一個都走不了。”
何疏桐冷漠地下達了這些人的判詞,那柄仙劍仿若懸在每個人的頭頂。
而恰在此時,一個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畫面出現了。
“師娘……我好想你啊嗚嗚!”
游蘇緊緊箍住何疏桐的楊柳纖腰,雙腿恨不得也扒在她的身上,頭還撒嬌似地埋進華貴仙子飽滿的領口間廝磨。
他宛若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終于找到依靠的稚童,可憐巴巴的樣子將何疏桐營造出的肅殺氣氛擊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