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道士的表情篤定中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仿佛是在炫耀自己對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廣大神通。
他直勾勾地盯著游蘇,眼神中既有欣賞,也有一抹玩味。
游蘇幾乎是下意識就將手探進了袖口,可那張假的身份證明還在他的袖子里。他從拿到這張假證明開始就沒有暴露過,花道士是如何知曉的?
難道是這花道士取走偷看了之后又塞回來了?還是說……那個給人造假身份的人就是他?
“你什么時候看過?”游蘇聲音有些冷峻。
“看?”花道士搖頭,“年輕人,我從來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我只相信我算出來的東西。你叫達邦,是北極城附近一個落后村落的遺孤,我說得可對?”
游蘇聞言正襟危坐,面前之人的能耐的確超乎了他的想象。他能算到自己假名叫達邦,又是否算得出他的真名呢?
“放心吧。我這人不經(jīng)過允許不會算別人的**,事實上那也很難算。這在術數(shù)之道中稱為窺運,這樣不道德的行為可是天打五雷劈之事。”花道士像是知道游蘇心中所想。
“可你沒經(jīng)過我的允許。”
“假的不礙事的啦。”花道士坐回原位,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游蘇沒有再與之爭辯,至少他感覺的出來,這個花道士對他的真實身份真的毫無興趣。或許在他的眼里,他真的希望游蘇就是那‘達邦’本人,既然如此游蘇索性直接默認。
“算命和算數(shù),兩個可是相悖的東西。”
花道士轉過頭來,笑道:“你還真是門外漢?”
游蘇挑眉,沒有回答,花道士便緊接著道:
“不懂術數(shù)之法的人才會覺得算命是坑蒙拐騙的假學問,但真的深入學習過后便會明白,每個人每件事都在冥冥中已經(jīng)注定。算數(shù),與算命并無本質差別。”
“我從來不信‘命中注定’這個說法。”
“不……你太淺薄了,命運本就不是不可改變的,每個人的命運都在無時無刻地發(fā)生著變化。正如數(shù)算之中,未知數(shù)眾,但只要有足夠多的條件,就一定能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算命,算的就是那個答案。半桶水的騙子會根據(jù)不同的命運算出相同的答案,而真正的術數(shù)大師則會按照不斷變化的條件算出每一個相應的答案。”
花道士說的是振振有詞,生怕別人瞧輕了他最熱愛的學問。
見游蘇還是不太認可他說法的模樣,花道士又搖頭晃腦:
“天道爾爾豈大災,萬事都會有禍來,誰人道破九天語,必斷后身福祿壞。這東西信不信完全由心,信則有,不信則無。”
花道士忽而又身子壓了上來,給游蘇又逼得往后縮了縮。游蘇心中暗暗吐槽,熱愛術算之人腦袋一般都比較活躍,這位卻是腦袋和身子都很活躍,活脫脫就是一個多動癥。
“總而言之,達邦,你的術數(shù)天資小道我生平僅見,可愿拜我為師學習那術數(shù)之道?小道有九分的把握,你只要跟著小道,將來定能叫那紫薇老道喊你一句宗師!”
游蘇瞪大雙眸,難掩心中驚詫,花道士夸下的海口實在太驚人了一些。
“你若有這本事,你自己就能讓紫薇尊者喊你宗師。”游蘇直戳真相。
誰知花道士又頻頻搖頭,還一副哀怨表情:
“想讓那些人心悅誠服地喊你宗師,光學問比他們厲害可沒用,拳頭也必須得比他們大才行。我行走天下這么些年,拜訪術算大家不說一百也有九十九位,只領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世上最基本的道理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二大于一。所以啊,小道縱使自認學問不輸于他們又如何,打不過才是真理。但你不同,你十九未滿就已是凝水上境,如此境界著實駭人聽聞。有朝一日,你的拳頭與腦袋肯定都會比他們大!”
花道士興奮至極地給游蘇介紹著光輝未來,可惜游蘇的回答又給他澆了一盆涼水。
“我拒絕。”
花道士先是錯愕,旋即釋然般的無奈搖頭,“看來你有個比我更好的老師啊……”
游蘇不置可否,“可你還沒說你是誰。”
“小道尊號奧數(shù)。”花道士笑嘻嘻地自我介紹,‘小道’與‘尊號’兩個相背的詞居然被他放到了一起。
“奧數(shù)尊者?”游蘇確實沒聽過這號尊者,但這花道士的洞虛修為也不像是假的。
“正是在下,這名字是不是很有水平?”
花道士的言行舉止完全沒有一個尊者應該有的架子,對游蘇的友善態(tài)度都讓游蘇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是聯(lián)想到其對術數(shù)之道表現(xiàn)出的癡狂,對同在此道有天賦的游蘇會尊重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游蘇略微頷首,“是挺唬人的……”
華羅辛聞言,笑意更燦:“罷了,我早算過你心志堅定勝鐵,拜師強求不得。這樣吧,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交易?”游蘇眉頭微挑,有些好奇,“什么交易?”
“不錯。”華羅辛點頭,神色鄭重,“我說過,我讓那些難民做游戲的目的是為了找到一個天才來惡心那幫迂腐的老學究,而你就是我找到的那個天才!待我在朔城事了,我會回神山復命。之后你隨我一起去南陽洲,挫一挫那些老學究的銳氣。我看你堂堂凝水上境修士連進個城也畏手畏腳,想必是身份不便。作為報酬,你可以以我弟子的身份在北敖洲行走,如何?”
游蘇聞言,心中一動。若能以華羅辛弟子的身份行走北敖洲,定能省去不少麻煩。別的不說,跟著這么一個明顯有著不俗身份的尊者,那些重重審查定是要免去不少。
“但你知道我是假的,我不是難民,而且我本身也略懂一些術算。所以用我證明不了你口中那些老學究的迂腐與頑固。”
“你還真是學術數(shù)的料啊,可惜了……不過年輕人,只要結論是對的,過程是可以粉飾的嘛。你看看官府里定罪的時候,不都是先蓋上一個罪名,然后再去想罪狀的嘛。我們搞學問的人也是一樣,太死板了不是跟那群老學究一般無趣了嗎?”奧數(shù)尊者不光動作多,話也格外的多。
游蘇抿了抿唇,心中思慮再三,事到如今,他已無更好的路可走。
驀然他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好,我答應你。但我還有一個要求。”
“說!”奧數(shù)尊者大喜過望。
“你得帶我一起去神山。”
游蘇話音一落,又為奧數(shù)尊者斟滿了茶。
奧數(shù)尊者卻沒有游蘇設想的那般爽快,而是不敢接過游蘇推來的茶,猶豫道:
“你不會要在神山做什么壞事吧?”
“你算算便知,我允許你算。”游蘇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自若。
誰知聞言,奧數(shù)尊者哈哈大笑,當即拍案道:
“成交!我非得把那些老頭的臉給氣黑來不成!”
話罷,奧數(shù)尊者就推開了房門,最后回頭囑咐道,“我已經(jīng)吩咐過你是我的弟子,性格怪僻而且身上有傷,所以無人會來打攪你。好好休息吧,有事我會來找你。”
游蘇思來想去,還是拱手道了聲謝,奧數(shù)尊者便朗聲大笑的闔門而去。
是夜,朔城城主府內一片寂靜。
游蘇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中思緒萬千。
這幾日的經(jīng)歷,比他過去一個月的經(jīng)歷還要豐富。
不過這也是必然,因為那一個月他都在巨鯨肚子里昏迷。
這個奧數(shù)尊者至今為止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敵意,游蘇能感覺的出來他不是裝的,從他的言行舉止都能看出他有一顆純粹的求道之心。他對游蘇的過往是真的毫不在意,因為他眼中的敵人只有在術數(shù)之道上阻撓他的那群老頑固們,所以他才會在找到報復他們的手段之后那般興奮。
如此一來,自己跟著他其實也算是有了一定的安全保障。只是讓游蘇有些愧疚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機會再去幫花道士在南陽洲出他的惡氣。
正當游蘇沉思之際,暖融融的被窩里突然鉆出來一只古靈精怪的小腦袋,趴到游蘇的胸膛上。
“丁真,咱們是不是傍上大腿了?”
游蘇嘴角抽了抽,暗想自己的假名是不是有些多了,許昊龍、丁真、達邦……
“你干嘛一直叫我丁真?”
“你也可以叫我珍珠啊。”白澤眨了眨眼睛。
游蘇略感無語,自己那日不過隨口胡謅的東西白澤卻一直記著。
“總之在外面要叫我達邦。”游蘇懶得與之計較。
“可你不是讓我在外面別說話嗎?”白澤疑惑反問。
游蘇腮幫凸起,氣得長吐一氣:“我現(xiàn)在讓你在里面也別說話,好不容易能睡個舒服覺,再不閉眼我把你丟下去了!”
白澤搖頭,果斷拒絕:“不行。”
“那就閉嘴。”
“我說的就是閉嘴不行。”白澤對游蘇已經(jīng)沒什么戒備,整個下顎都貼在了游蘇的鎖骨邊,無力的模樣像是有些頹喪,“我在家里睡了三十年了,一點也不困啊。”
游蘇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竟有些心疼起這個神山之行唯一的伙伴,坦白講在那漫長枯燥的雪路中跋涉,若無白澤的陪伴確實會更加難熬。
他心中一軟,“最多再問一個問題,你不睡我要睡!”
“太好了!那你再給我講講為什么一定要換格子唄,要是我我肯定不換啊。”
白澤來了興致,又昂起了頭。
可迎接它的不是游蘇耐心地再次講解,而是毫不留情地一拋。
“自己想!”
……
次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灑在了城主府古樸的屋檐上。游蘇起身,推開窗欞,望著外面銀裝素裹的世界,心中暗自思量。不多時,奧數(shù)尊者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達邦,隨我來。”奧數(shù)尊者的聲音依舊親和。
游蘇凝了凝眉,應了一聲,將白澤留在房內,就跟隨奧數(shù)尊者走了出去。
“此行帶你是為了證明你弟子身份的真實性,待會有些術算題需你替我完成。之后不會再需要你頻繁露面。”
“可……可我不認字啊。”游蘇當然不是不認字,只是不愿暴露自己是瞎子的事情。
“什么?!”奧數(shù)尊者大為震驚,無奈道,“事已至此,那就口算!”
游蘇這也才知道,奧數(shù)尊者竟是空原仙祖廟派來的使者,來朔城辦的事就是查賬。
朔城近年來發(fā)展速度迅猛,但交達神山的稅賦卻不見增長,具有很可疑的偷稅漏稅行為,故而引來了仙祖廟的調查。
主廳之內,幾位賬房先生已等候多時,見奧數(shù)尊者帶著弟子步入,紛紛起身行禮。
奧數(shù)尊者微微頷首,示意眾人落座。
“近五年來,朔城稅收情況如何?”奧數(shù)尊者開門見山,目光如炬。
領頭那位賬房先生面色微變,隨即恢復如常,恭敬答道:“回稟尊者,朔城稅收逐年增長,一切賬目清晰明了,絕無差錯。”
奧數(shù)尊者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本泛黃的賬冊,輕輕翻開,“既然如此,那便對一對賬吧。”
游蘇坐在一旁,靜靜觀察。奧數(shù)尊者查賬之時,目光銳利,每一筆賬目都逃不過他的審視。而游蘇則憑借過人的心算能力對答如流,讓那幾位帳房先生自愧不如,就連奧數(shù)尊者也是頻頻點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賬冊一頁頁翻過,卻未發(fā)現(xiàn)任何不妥之處。
奧數(shù)尊者闔上最后一冊賬本,嘆道:“朔城近年來發(fā)展迅速,稅收卻并未顯著增長,這本身就不合常理。再者,我聽聞朔城常有商隊往來,交易繁盛,為何稅收卻未見增長?”
那領頭的帳房先生聞言,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支吾半晌未能作答。
奧數(shù)尊者見狀,微微一笑,“今日城主怎么沒來,是有比查賬更重要的事嗎?”
笑里藏刀的模樣也是讓游蘇心中暗忖,這奧數(shù)尊者辦起正事來還是頗為正經(jīng)。
“城主大人他去給尊者買朔城最好的雪鄉(xiāng)茶了,此茶只在城東的雪鄉(xiāng)居賣,而且每日只賣三杯。”
這帳房方才還支支吾吾,此時卻答得流暢,說明這答案是早有準備。
“城主大人也真是的,何必親自去買。”言罷,奧數(shù)尊者淡笑轉身:
“達邦,你隨我一起去看看,這雪鄉(xiāng)居的雪鄉(xiāng)茶到底有什么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