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很感謝千華尊者‘借’給他的這副墨鏡。
他甚至懷疑那個精明自利的女人其實早就看出來了他特殊情況下能夠視物,只是她從未挑明。
因為她是被迫俯首稱臣的眷屬,她的狡黠讓她絕不會以看破了主人的秘密而在主人面前沾沾自喜。
所以游蘇也分不清這副金絲墨鏡究竟是她以前就有的珍藏,還是為了讓他能放心施展手腳去定制的寶貝。
不過這并不重要,這副墨鏡的確讓他用這雙漆黑之瞳看世界時不再顧慮重重,如此足矣。
游蘇抬頭看天,未至傍晚,但天空卻是一種灰暗的鉛色。跟著一聲暴雷,成千上萬噸水向著大地墜落,像是天空里的水庫開了閘門。
等游蘇悄無聲息地跑到了人群的外圍才發現,這群包圍而來的邪潮根本不是奇形怪狀的邪祟。
他們是一個個人,已經成邪的人。
出人意料的是,他們每一位看面相都很年輕,不少人的著裝還很華貴。
只是這些俊男靚女的臉上,都密布著樹根般的黑色血線,無論是誰,眼神都冷漠的像是深不見底的海。
游蘇不認識這些人的面孔,但他猜得到,這些全是島嶼外圍其他的那些修士。無論是偷渡上來的還是受邀入島的,此時的他們均已被邪魔污染。
而更可怕的是,游蘇從未見過這樣的染邪之人。他們像是丟了神志,沒有一個人會說話,只是沉默著朝著活人聚集的島中央前進,然后撕裂所能看見的一切活物。
游蘇曾經見過這樣的存在,就在辟邪司大殿受任成為神子時,那只從辟邪司天牢中‘僥幸’逃出來的邪傀讓他被迫在眾人面前展現了鋒芒。
事實上邪傀才是絕大多數人染邪的常態,即便是低級的肉眷屬,那也是眷屬。
而絕大多數人連成為邪魔眷屬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在邪魔面前失去神智,淪為去送死的行尸走肉。
這些邪傀烏泱泱的一大片,就像是天上的烏云在地面上的投影,全面包圍了聚集在三元山的修士。
“你究竟想做什么……”游蘇咬牙默嘆。
天醒島出了這么大的事,外人可能有所不知,但正陽真仙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可至今為止他的援助也沒出現。
難道為了找到那所謂的傳承者,就能冷眼送這么多修士墮入邪魔的深淵嗎?
游蘇隔著衣服捏了捏懷中那個裝著傳承之物的乾坤袋,然后握緊了墨松劍。
在他的旁邊,剛有另一個企圖沖入邪潮的修士被吞噬。游蘇親眼看見他脖頸處被咬出了一個拳頭大的傷口,漆黑而濃稠的液體裹住了本該涌出來的鮮血,然后他麻木轉身,化作了邪傀大軍的一員。
游蘇對此無能為力,他忽然對這個傳承之位很是反感,若不是為了那抹天醒靈光,他對正陽真仙的傳承根本就不屑一顧。
漆黑的劍光在雨中閃滅,游蘇的煩悶化作了更濃烈的殺氣,這些喪失神志的邪傀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們的動作在開了黑瞳之后的游蘇眼中宛如慢動作,游蘇對那些漆黑液體的流動一覽無遺,與之一起響起的還有骨肉被利刃切碎的脆鳴。
……
姬雪若站在高處,怔怔地看向游蘇離開的方向。
以她的目力根本看不見在邪潮中穿梭的游蘇,更何況還有如此滂沱的大雨遮擋。
‘他會將傳承帶出島,只要他想?!?/p>
姬雪若在心中默念。
氣質清傲的她遠比游蘇信任她更信任游蘇。
入島以來游蘇的表現她都看在眼里,除了在洞穴里不信游蘇‘還不夠’、‘還沒好’這類話之外,她其實早就對這個瞎子百分之百信任。
不只是信任他是自己人,更信任他能做到任何事。
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守住最后的凈土,撐到游蘇結束這場試煉的那一刻。
三元峰上的情況也在急劇變化,這座島中心的小山早在大蛇的摧殘下分崩離析,而這座固守大蛇的囚牢就是他們最后的陣地。
依舊有許多人將紫洵手中的傳承之物視為唯一能夠在邪潮中活命的鑰匙,他們瘋了一般爭搶,玄霄宗眾人只得頑抗。
好在三元峰外圍那些嘶吼哀啼聲喚醒了這些陷入絕望中的人們,他們忙于內斗,導致越來越多擠不進中央的修士被邪潮吞沒。
第一個喝止內斗的人甚至不是付衡,而是北敖洲的龍池雨。
她展現出了身為一位人族天驕該有的冷靜與魄力,她的確想要爭搶傳承之物,但此情此景,顯然想辦法活下去才是關鍵。
“邪魔入侵仙島,真仙怎么可能沒有察覺!他就是故意如此!想靠我們擋住邪潮怎么可能?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搶到傳承!”
童薈渾身染血,睚疵欲裂,充滿侵略性的眼神讓躲在玄霄宗眾人身后的思涵都有些不敢直視。
“瘋子?!饼埑赜曛皇堑仄沉怂谎郏盀榱艘粋€傳承,難道要弄得人不是人、妖不是妖不成?我看你是在島上待久了,還真把自己當個狂徒了。”
童薈對龍池雨的嘲諷當然氣急,反唇相譏是對方先對紫洵下的手,結果現在裝起了清高。
而紫洵居然破天荒地站了出來,主動為龍池雨說起了話。龍池雨逼迫她交出傳承之事的確不假,但她其實看得出來,若是當時‘護衛’她與思涵來三元山的不是龍池雨,或許早就遭受了更暴力的對待。
龍池雨抿唇,深深地看了紫洵一眼,卻是甩袖道:
“傳承已經不在她的身上了,準備御邪吧?!?/p>
此話一出頓時震驚全場,童薈更是忍不住喝問道:
“你怎知不在她的身上了?!”
“我親眼看見有人帶著傳承離開了?!饼埑赜甏?。
童薈雙眸滴流一轉,他像是想起什么馬上開始打量玄霄宗的隊伍,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個游蘇不見了人影!
“是那個瞎子!你們讓他先跑了!”童薈氣急敗壞,作勢就要動手討要說法。
一條冰冷的長鏈突然扎在他身前的地上,嚇得童薈一愣。
龍池雨回眸,眼神冷得似要殺人:
“誰奪得了三元紫金,誰便得傳承,這是說好的規矩。他贏了,就該他拿。”
童薈聞言咬牙切齒,“他根本沒拿到三元紫金!”
“傳承已經不在此地,繼續爭搶沒有意義。我親眼看見他進入了山下的邪潮,你若想要,自己去追便是?!?/p>
龍池雨默默收回鏈刀,腦海中又回想起與游蘇交鋒的那一招。
那一劍她本該遭受重創,從高高躍起的姿態被擊入骯臟的泥濘中??缮倌瓴⑽磸氐讓σ鈨A瀉完畢,他或許并不是為了給她留下顏面,只是想盡管沖向祭壇。但這一劍之恩,她確確實實記下了。
所以她對少年多了一份關注,這才發覺了玄霄宗眾人的小動作。她并未立刻揭穿,反而刻意隱瞞到此時才主動說出讓仍對傳承有執念的人死心。
“我相信正陽真仙,真正想看到的是我們團結一致、共御外敵,而絕非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承陷入無止境的內斗。北敖洲修士,隨我來!”
隨她一聲令下,北敖洲這群穿著打扮極具特色的修士一齊跟上了她,他們主動在三元山的北邊建立起了防線。
童薈仍不死心,認為承載著傳承的人獨身進入邪潮是明擺著送死,并不相信紫洵會將傳承真的交給別人,只當紫洵這招是障眼法。
紫洵則刷的一下翻起了裙擺,露出了破洞絲襪包裹的秀美長腿。在昏暗的雨幕中,這條紫絲是唯一靚麗的風景,引得不少人眼眸一亮。
這個動作十分大膽,紫洵卻不是像那些開放的仙子一樣在大方展示自己的玉足。她指著裙子下擺處的一個裂口道:
“之前為了怕你們搜我的身,我就一直將乾坤袋縫進了裙子里好讓你們找不到。此時縫口已破,你們愛信不信吧?!?/p>
說著,勇敢的少女就放下了被雨水打濕的厚重裙子,靚麗的風景短暫而讓人印象深刻。
少女像是賭氣一般背過身子,其實卻是面如火燒。
盡管與她之前設想的風華絕代、驚艷眾生的場景相去甚遠,但她還是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完成了在所有人面前展示碧華閣絲襪的目標。
‘我怎么這么興奮啊……我不會是有什么怪癖吧?’
紫洵握著拳,心臟砰砰地跳,抑制不住的激動讓她胡思亂想著。
‘若是能活著回去,我一定要讓游蘇給我這一撩寫成話本。紫洵仙子一撩裙,五洲修士定軍心!啊啊啊碧華閣就有新廣告了!’
由于紫洵給碧華閣宣傳的非常積極,是游蘇私下欽點的‘廣告部長老’。少女對游蘇的‘委以重任’感激涕零,也因此學來了這個新穎的詞。
軍心定沒定不知道,但有女子在這樣危急的時刻敢突然撩裙子確實是震懾到了不少人,盡管她除了腿之外根本沒露什么。
許多人冷靜下來后選擇了相信,龍池雨的話言猶在耳,似乎內心的良知與身為正道的自持也被喚醒。
即便對傳承之物仍然有留戀,但比起未來而言還有更要緊的事,那就是眼下的生存。
付衡站了出來,掏空了家底在三元山的四個方向都布下了符陣。他這并不只保護玄霄宗之人的動作博得了不少人的信任,越來越多的人拿出看家的法寶與本事來面臨這生死存亡的時刻,就連童薈也不例外。
許多人將他視為南陽洲幸存修士的領袖,這激發了他保護眾人的斗志,像是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傷。
姬雪若暗感欣慰,腦海中一段模糊的記憶浮現了起來,那是在與游蘇共度千次輪回夢境時發生的事。
當時的他們正就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進行著辯論,但最終得出結論,人性之本既不善也不惡,是周圍的環境推向他們走向了善惡。
不同的時刻,人會表現出不同的善惡。
這是一場瘋狂的試煉,煉的是每個人的人心。
經此一鬧至少局面暫時穩住,五洲修士各管一個方向,竟在這小山上形成了一個堅實的堡壘。
最大的破壞因素反而變成了堡壘中央的瘋狂巨蛇,而姬雪若現在要做的,就是安撫好這條剛剛蘇醒而陷入狂躁的大蛇,祈望蛇祖能夠幫助他們共抵邪潮。
她很確信這就是她東瀛蛇族的蛇祖,方才的恍若失神良久,就是因為她感覺到了血脈的召喚。
蛇祖發現了她,并且到現在為止一直在召喚她。盡管她壓根聽不懂蛇祖想說什么,但她感覺得到蛇祖的意念非常溫和,沒有敵意,像是一個和藹慈祥的老人在呼喊自己的孫女。
以往都是她如此召喚那些野外的野蛇,它們對她馬首是瞻,因為她的血脈對蛇有著絕對的壓制力。
現在的情況也是一樣,只不過被壓制的變成了她。
很多妖族都化形成了妖怪本體來擊退邪潮,她也不例外。
這條既圣潔又妖艷的巨大白蛇美得格外讓人驚艷,但她的身形在這條巨蛇面前也是相形見絀,宛如一條漂亮的小鱔魚見到了真正的蛇。
她緩緩朝著那條大蛇游動,大蛇果然冷靜了下來,它并沒有再瘋狂的夭矯,而是吞吐著猩紅的蛇信,用那雙黑瑪瑙一般的蛇瞳注視著姬雪若的靠近。
姬雪若已經分不清是自己主動想來接近蛇祖,還是因為血脈的號召而被動前來,又或許兼而有之。
只是忽然,她停了下來。
因為她意識到,蛇只有在見到獵物的時候,才會這樣悄無聲息地不斷吐信。
……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極致的驟白又馬上被黑暗掩蓋。
游蘇正在一株高樹上換氣休息,突然被這道電光擊中了一般愣住。
他冥冥中好像看到了一副畫面,畫面很遙遠,一條圣潔的小蛇被一條古樸蒼老的巨蛇吞入腹中。
看著樹下洶涌的邪潮,游蘇忽然意識到自己是真主。
真主是萬邪之祖,可他不是來幫邪祟的,他是來吞噬自己的子民的。
人對祖先的崇拜是盲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