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破土而出的怪物聲勢太過浩大,幾乎吸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它的咆哮聲直入云霄,將密布的烏云全部攪散。
“這特么的……是什么東西?!”
敖鈺瞳孔微縮,面色驚恐地看著徹底破土而出的怪物。
它渾身附著著層層交迭的黝黑鱗片,每一片鱗片的尾端又形成一道尖銳的針刺,這一點(diǎn)在它那根粗壯又纖長的尾巴上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就好似是一根布滿了尖刺的鐵鞭。
它就好像一只巨化的老鼠,披上了懾人的鎧甲,可沒有人會將它當(dāng)一只老鼠看待,因?yàn)樗h(yuǎn)比老鼠更加猙獰可怖。
它憤怒地瞪著戰(zhàn)場的所有人,尖銳的嘴巴張合,哈出的氣息炙熱如火流,碩大的瞳孔像是點(diǎn)燃的火球,讓人無不想要退避三舍。
“這是火犰狳!”
一向鎮(zhèn)定自若的敖云烈此時也是面露驚惶,他放聲嘶吼,仿佛是要提醒在場的所有人。
這里很多人并未聽過這個名字,但單單是這只巨獸身上的氣勢就足以壓垮他們的信念,山林中窺伺的人中已經(jīng)有人將邀請函掐在手里四處奔逃,只愿保住自己的性命。
“跑啊!”有修士扯著嗓子吼。
敖云烈正準(zhǔn)備帶所有人離開,可他卻敏銳注意到,天邊一點(diǎn)寒芒驟現(xiàn)!
被火犰狳打斷劍勢的明道居然重新聚起了聽雨劍意!
敖云烈怔怔失神,面對這個連自己都產(chǎn)生了畏懼感的神獸,明道第一時間居然不是想逃,而是要朝著它揮劍?!
要知道,如此巨大的火犰狳,再加上它那雙幾近赤紅的雙瞳,它的實(shí)力一定超過了人族的化羽境!
它灼熱的吐息甚至能讓草葉被碳化變黑,敖云烈大膽猜測,這至少是一只相當(dāng)于化羽中境的火犰狳。
看到明道這氣勢滔天的一劍,敖云烈心中驟然生出一絲敬意,強(qiáng)者敢向更強(qiáng)者揮劍,哪怕他是敵人,但也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對手。
等等……
他的目標(biāo)……好像不是火犰狳……而是背對他逃走的姬雪若!
完了!來不及了!這個無恥小人!
敖云烈驀然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濕意,空氣中的水分竟自行凝結(jié)成了雨滴。
明道的眼中閃爍著病態(tài)的決絕,每一滴雨都染著淡淡的聽雨劍意。
嘩的一聲,大雨滂沱。
姬雪若作為一個術(shù)修被打斷施法的后遺癥遠(yuǎn)比一個劍修更嚴(yán)重,更何況剛剛才掌握化形之術(shù)的她就被迫短時間內(nèi)兩度變幻。
她此時體內(nèi)的氣息紊亂不堪,等到她發(fā)現(xiàn)這鋪天蓋地的雨勢時早已為時已晚。
她回頭望去,大腦竟是一片空白,不甘、留戀、憎恨,各種情感像是心酸時泛出的胃水一般自然地涌了出來。
那封邀請函的確是救命的法寶,但前提是有機(jī)會撕碎它。
她甚至沒有時間去回憶自己的過往,也沒有時間去記起傻妹妹和倔瞎子的容貌,因?yàn)樗龔奈聪脒^自己的死亡來得如此之快。
對于死亡,她沒有一點(diǎn)準(zhǔn)備,正如面對這無法阻擋的劍雨。
可就在這大雨傾盆的一刻,有人為她撐起了傘。
夜空中仿若出現(xiàn)了一朵黑色的蓮花,將所有墜落的雨滴全部接住。
姬雪若看著少年的背影怔怔失神,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那個給別人撐傘的人,直到此刻卻有人為她撐起了傘。
“這是蓮生劍……”
敖云烈熟讀百家之長,他此時再難掩心中驚愕。
這墨蓮旋轉(zhuǎn)不休、生生不息,居然已經(jīng)有了隱隱的一絲蓮生劍意,倒是與明道綿密如雨的聽雨劍意正巧對上。
如果說游蘇這個境界能悟到一絲劍意的門檻,敖云烈只覺這對于每一個劍道天才而言都不足為奇。
但他分明記得少年之前殺那兩位外來者時的劍意……與柔中帶剛、連綿不絕的蓮生劍意截然不同!
游蘇有兩道劍意!
火犰狳再次被激怒,它瞳中的赤色更加濃厚,宛如將噴的巖漿。
它嘶吼著要撕碎這兩個敢在它面前耀武揚(yáng)威的蟲豸,它揮舞著鋒利如刀的巨尾,地上驟然出現(xiàn)一條猙獰的溝壑。
巨大的鞭尾朝著他們呼嘯而去,明道只是要?dú)⒀淮硭幌@一鞭根本不可能硬扛,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他將所有雨滴凝結(jié)成束,隨著他揮出去的這一劍,漫天大雨順著聽雨劍化作了狂吼的水龍!
席卷的水龍與墨蓮相撞,竟是迸發(fā)出刺眼的白光,周圍攪出一個巨大的氣旋,兩人的身形也同時飛退,撞出幾十米遠(yuǎn)。
火犰狳處在爆炸的中心,這徹底激怒了這個藏于地底的神獸,它這一鞭也因?yàn)閮扇说娘w退而落空,但它并未打算放棄,而是咆哮著再次襲來!
只不過它的目標(biāo),是明道!
明道從塵霧中勉強(qiáng)支起身子,他此時狼狽到了極點(diǎn),陰鷙的雙瞳中布滿血痕。
看到在二選一中選擇了他的火犰狳,他忍不住破口大罵了出來,只覺自己倒霉到了極點(diǎn),這只畜生為何偏要追他不追那個瞎子?
他從自己的身體中壓榨出驚人的氣力就準(zhǔn)備遁逃,可他沒想到,有一個人來得比這只火犰狳更快!
是游蘇!
明道看著游蘇背后緊跟著的血盆大口失神一瞬,他實(shí)在不明白,這游蘇沖過來想干什么?他不怕被吃掉嗎!
游蘇此時全身肌肉鼓跳如雷,宛如有無數(shù)顆心臟一起跳動,他的靈臺也同時飛轉(zhuǎn),靈臺中積累的液態(tài)玄炁猶如沸騰一般,為他帶來超乎尋常的靈與肉的力量。
游蘇的大腦一片空明,全神貫注地?fù)]動著手中的墨松劍,這是最樸素的劍招,但人們所能察覺到的只有一片漆黑的劍影,像是空間被撕裂出的傷口。
游蘇仿佛記起了面對凌真人的時候,那時的他與現(xiàn)在一樣,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了眼前之人。
莫慫劍意不懼前路,同樣也不懼追兇。
明道甚至連再次舉劍的念頭也生不出,因?yàn)樗X得這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擋得住游蘇,卻擋不住游蘇身后那張巨口。
他已必死無疑。
煙塵倒卷,劍氣沖天,仿若要寂滅一切的劍意帶著轟鳴聲砸上了地面。
千里之外,啟明宗中。
溫文爾雅的中年人握著手中熄滅的命牌,轉(zhuǎn)而將之捏成了齏粉。
天醒島有限制傳音傳信的禁制,但命牌可以無視世間所有的禁制,因?yàn)槊频闹谱魈貏e復(fù)雜,要求也極其嚴(yán)苛,造價還是十分高昂。
命牌從制作出的那一刻,就像是牽連之人與生俱來的一個器官,人死牌滅,顛撲不破。
中年人看向閣樓外,如珠的雨線匯成了白色的水幕,宛若天哭。
……
“這雙眼喜歡看不該看的東西……就該瞎掉啊……”
游蘇只覺模糊的視線里,有一張手漸漸蓋了上來,片刻之后,他的世界一片漆黑,宛如虛無。
可他明明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見到跟小時候一樣虛無的黑色了,他有了太歲、真主以及更高的境界,光已經(jīng)可以照破這片虛無的霧障,讓他隱約看見世界的輪廓。
他甚至覺得靠自己的原生雙目能夠視物的日子就在不遠(yuǎn),現(xiàn)在怎么能又重歸黑暗?
他瞬間驚醒,只覺背上一片冷汗。
好在視野里有光,以他現(xiàn)在近乎高度近視的目力也能分辨出來,那是一片燃著的火。
他心中頓時一塊大石落地,心有余悸地喘息。
原來剛才那片黑暗,只是因?yàn)樽约洪]上了眼……
那句蒼老的嘆息,卻像是舀不起的一籃水,漸漸又消失在了記憶深處。
“你醒了?”
輕柔悅耳的女聲響起,將游蘇從失神中喚醒。
游蘇一耳便聽出,這是姬雪若的聲音。
幽暗的洞窟中,火堆噼里啪啦的燒著。
游蘇想要回答,卻猝然發(fā)現(xiàn)喉嚨牽動一下都痛的很,不僅喉嚨,全身上下的肌肉都是如此,哪里還能發(fā)得出任何聲音。
不過他也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透支后的虛脫感,竟也習(xí)慣了此時的疲態(tài)。
姬雪若絕美的仙靨上少了分傲然的貴氣,而是多了絲柔軟的溫馴,她像是猜到游蘇心中所想:
“你睡了將近一天,已經(jīng)逃了,現(xiàn)在我們躲在一個石窟中,洞外我親自設(shè)了陣法,暫時還算安全。”
游蘇又啊啊了幾聲,她便答道:“是敖云烈救的你,當(dāng)然,本小姐也有功勞就是了。那火犰狳見明道死了,便沒再對你下死口,而是又鉆了回去。昨夜的動靜太大,越來越多的人聚集過來,我就施術(shù)帶著你先遁了。”
游蘇蹙起黛眉,少女跪坐在地,沒忍住揉了揉眼睛,昨夜那竭力一擊被打斷,她的身體情況也不算太好,至今沒理清經(jīng)絡(luò),但她對游蘇還是很有耐心:
“敖云烈說,火犰狳喜土喜火,唯獨(dú)極其厭水。想必是明道施展聽雨劍意,聚集了太重的水意將火犰狳給逼了出來,這也是為什么火犰狳唯獨(dú)對明道恨意那么重。”
“那……他人呢……”游蘇掙扎著擠出幾個字。
他明明虛弱的不行,尾調(diào)卻還不自量力地勾起,透著股不死不休的意味。
姬雪若聞言薄唇微抿,睫羽輕顫,“死了,你怕是揮出那一劍就昏過去了,連敵人的死活都分不清。”
誰知游蘇得知消息,卻是眉毛蹙的更深,他強(qiáng)行握拳,像是不甘,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咳嗽起來。
“你都?xì)⒘怂诉€不滿足?”姬雪若趕緊替游蘇順氣,暗藏的憂心忡忡也表露了出來。
“沒能……親眼……看見……”游蘇又?jǐn)D出幾個字。
少女順氣的動作停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過后,唯有一聲輕喃響起:
“瞎子怎么看……你不知道這件事會造成多大的影響,若是明道被火犰狳吃了也好,我也覺得解恨。可你偏要趕在它前面殺了他,偏偏還被這么多人看見了……
他有兩個追隨者在見到那一幕后撕碎了邀請函,現(xiàn)在我們在島內(nèi),他們在島外,會把你說成什么樣我們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啟明宗和玄霄宗為了爭天下第一宗本就不算和睦,且你還是與妖族同行,殺他的理由也……總之你殺他會牽扯出一系列的問題,你這一劍,很可能就是一把火。”
這位久居人上的少女向來惜字如金,可面對少年卻是絮絮叨叨起來,語氣有些埋怨,像在埋怨游蘇,又像在埋怨自己。只是此時的她還不知道,今夜所言會一語成箴。
游蘇卻是勾起唇角,干裂的嘴唇滲出一絲血,他沒發(fā)出聲音,只是動了動嘴唇。
姬雪若卻看得出來,是他之前就說過兩次的話:
他要你殺,那我自要?dú)⑺?/p>
“也是怪這火犰狳,我化作本相的那一招可不一定就比他那聽雨劍意差,偏要出來打攪我和他的決斗……那明道也是無恥,說別人偷襲,結(jié)果自己也玩陰的,否則哪有你逞英雄的機(jī)會?”
姬雪若撇了撇紅唇,像是哀怨地剮了游蘇一眼。
“好……犰狳……”游蘇強(qiáng)顏歡笑。
少女聞言,扶額淺嘆,為少年的幼稚感到無語,英雄救美,多爛俗的橋段啊。
“你不會覺得狗熊救美之后,就必須以身相許吧?”
少女無情吐槽,薄嫩的嘴唇卻是她渾身上下唯一還硬著的東西了。
那火犰狳的出場太過震撼,根本沒有人能注意到藏在暗處繼續(xù)醞釀劍勢的明道,甚至包括她自己。
但有這樣一個人卻及時救下了她,這個瞎子明明什么也看不見,但又好像他的世界里只有你,所以他才能把所有注意放在你可能遭遇的危險(xiǎn)上。
這樣的人,這世上還會再有嗎?
這一劍破開了劍雨,切開了夜幕,也動搖了她相隔兩百多日累積起的矜持。
身上的責(zé)任,身份的禁錮,種族的隔閡……姬雪若忽而覺得好疲憊,眼瞼低垂,羨慕起無憂無慮的妹妹。
游蘇勉力勾動手指,輕輕勾到了少女纖柔的小指上。
火光撲朔,墻壁上少年少女的影卻是通過勾連的手指連了起來。
姬雪若雪頸覆上淡粉之色,她眼瞼低垂,倒是沒有扯回玉指。在少年醒后,她一直強(qiáng)忍住的疲乏如潮水般襲來。
她的情況并不比游蘇更好。
轉(zhuǎn)瞬間,她就傾倒在游蘇的懷中,呼吸均勻。
游蘇被壓得生疼,但他還是忍痛伸手拂著少女的發(fā)絲,覺得痛的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