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明月皎皎然。
滴滴答答的水滴落地的聲音響起,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與血腥雜糅在一起的味道。
游蘇走上前去,透過枝椏間的縫隙,清白的月光照了下來,將掛在樹枝上的尸體照的慘白。
一根繩子掛在了黃翕的脖子上,他的頭無力地耷拉著,雙手卻如倒栽蔥一般插在了地上,潺潺的鮮血還從他雙臂的豁口處流出。
游蘇見此情景不自覺地握緊雙拳,骨節(jié)凸起。
他預(yù)料到這場仙島之爭會充斥著腥風(fēng)血雨,但沒想到它來的如此迅猛,明明是第一天,就已有人橫尸孤島。
他環(huán)顧四周,以黃翕掛著的這棵樹為中心,方圓十米范圍內(nèi)寸草不生,只見黑土。土面上布滿了裂痕和凹陷,凌亂的腳印和鮮血足以印證這是一場血戰(zhàn)。
明明就在今天,他才與這個質(zhì)樸修士相識,兩人的相處極其簡短,游蘇卻對這位修士的印象很深。
他毫不自私自利,從對珍寶恬然自足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或許他不會是一個好的尋道者,但他一定是一個好的大師兄,一個師長眼里最不舍得批評的弟子。
兩人分別時還在笑著討論他第一個出島的狀況,但他連撕碎那張傳送符的機(jī)會都沒有……
人死如燈滅,他明明早已決定見好就收,甚至對這傳承都毫無想法,他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投機(jī)者,為什么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靜謐的夜里,只有游蘇沉重的呼吸聲回響。
仇殺?
游蘇覺得應(yīng)該不會有這樣的可能,黃翕一介偏遠(yuǎn)修士,秉性也是肉眼可見的好,怎么會有這么深的恩怨糾葛?
因?yàn)橐恍┦虑槠鹆藸巿?zhí)?
也不對……黃翕連找自己這個凝水下境討要浮光草都是客客氣氣的,怎么可能會與人起爭執(zhí)?
想起浮光草,游蘇趕忙跑到他的背后,卻發(fā)現(xiàn)他背上背著的麻袋不見影蹤。
果然是見財(cái)起意,殺人越貨嗎……
這在修仙界并不是一件罕見的事情,甚至是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飯。只不過因?yàn)橛翁K要么自困于出云城中,要么待在中元洲第一大宗玄霄宗中,對于修仙界的黑暗接觸不深。
可游蘇又覺得有些不對,若是單純?yōu)榱它S翕的收獲,何必非得殺人?放他走,或是給個機(jī)會讓他撕碎傳送符出島不行嗎?何必還要砍斷他的雙手,將之吊在這里像是為了泄憤示眾一樣?
游蘇百思不得其解,看著被月光照的半明半暗的仙島,他深覺不安。
游蘇抽出墨松劍,劍光一閃,黃翕的尸體便掉落了下來。
游蘇將之牢牢接住,替他將死不瞑目的雙眼闔上,心中有股難言的苦澀。
世上又少了一個好人,可惜逝者已逝,游蘇也不可能為一個簡單交情的人千里追兇。
游蘇手指翻飛,嘴唇翕動,一道術(shù)法凝成,腳邊黑土竟自行松軟,游蘇簡單挖了記下,便輕易就挖出了一座墳。
這軟土術(shù)是他新學(xué)的術(shù)法之一,目的是為了困于山洞中時也能有逃生之能,卻沒想到第一次用上是給人挖墳。
恰在游蘇拉住黃翕尸體的時候,一朵云遮擋在了皎月之前,黑色徹底吞噬了這座仙島。
游蘇的黑瞳妙用極多,早在誅殺凌真人的夜里他就知道黑瞳有夜視之能,但這樣的夜視并非絕對,而是只能看見活物。
或者說……是有溫度的東西。
四下無光也無活物,游蘇便依仗起自己如臂使指的神識,卻愕然發(fā)現(xiàn),神識可以勘探的范圍更小了!
他白日里能洞悉的范圍是十米,可在這夜里卻只有近八米……
這樣的環(huán)境讓他心生恐懼,正陽真仙是有意要讓夜晚更加危險(xiǎn)。
他只得神識更加集中,警惕起周圍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
不過他本就是瞎子,耳力遠(yuǎn)超尋常修士。
就當(dāng)游蘇將黃翕的尸體拖入墳中時,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游蘇雖依舊蹲著,但立刻進(jìn)入了備戰(zhàn)狀態(tài),渾身肌肉蓄勢待發(fā)。
黑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兩個人影,一高一矮,貼的很緊,看上去像是一起的。
“師兄,聲音是從那邊傳來的!”
游蘇模糊地看見,那個矮一點(diǎn)的身影指向了自己這邊。
“找過去。”高個子的修士點(diǎn)頭。
游蘇略感錯愕,他挖土搬尸的確露了聲音不假,但這二人也沒有點(diǎn)火之類的照明之物,來的速度卻極快,像是完全沒有受到黑暗的影響,而是直奔自己所在。
要知道,就連三長老都對游蘇的神識強(qiáng)度驚奇不已,說他完全達(dá)到了凝水上境的水平,游蘇卻知道這還是他收斂的結(jié)果。當(dāng)然就連他自己也不知原因,猜測是那些記憶碎片的緣故。
可就連他探查的范圍都只有八米,這些人怎么也不可能探到自己這么遠(yuǎn)來。那他們在夜里還敢朝著明顯有人之處如此放肆急襲,難道不怕有埋伏嗎?
他們是有特殊神通?還是呆徒莽漢?
就是這一猶豫,兩人已至近前,不過游蘇也完全沒有要逃的意思,畢竟黃翕的葬禮才只進(jìn)行到一半。
“別過來。”游蘇冷言相告。
那兩人果然駐足,其中高的那個問:
“兄臺可是一人?”
“與你無關(guān),再靠近一步,你生死難料。”游蘇語氣依舊冰冷,如覆霜的劍。
“你這人區(qū)區(qū)凝水下境,口氣倒是不小!我?guī)熜钟幸獗幼o(hù)你,你怎么這么不知好歹?!”矮個修士氣得指著游蘇。
“師弟,我早與你說過,在這島上必須要有戒心。這位道友對我們防備一些,也是應(yīng)該的。”高個修士顯然看得更透徹。
“我無需你們的庇護(hù),退去即可。”游蘇也不想無端起沖突。
“這位道友有所不知,雖然有傳送符保命,但島中已經(jīng)起了不少命案,說明傳送符絕不是萬無一失的。我看你境界不高,又是孤身一人,便想邀你入伙,大家抱團(tuán)取暖,也好安穩(wěn)度夜。”高個修士聲音倒是懇切。
“多謝你的好意,我獨(dú)來獨(dú)往慣了。”游蘇冰冷回絕。
高個修士卻不依不饒,“道友不必緊張,我是南陽洲星月宗弟子虞際昌,這位是我?guī)煹懿榘粒覀兘^非歹人。我點(diǎn)火一瞧,你看到我手中令牌便信我了。”
“這漆黑夜里,你點(diǎn)火無異于是告訴所有人,你在這里。”
游蘇對星月宗也有所耳聞,這是在南陽洲天啟神山上的一流仙家,這兩位弟子的名字也比黃翕要響亮的多,兩位都是凝水上境。
但游蘇還是按住劍柄,這是一片黑暗的叢林,可能到處都潛伏著危險(xiǎn),主動暴露位置無異于自尋死路。
甚至可能……危險(xiǎn)已經(jīng)近在咫尺。
“無妨,難不成所有人都要藏于幽暗之中?點(diǎn)火雖會引來不軌之徒,但也能聚攏我正道之人。若無人點(diǎn)火,我便做夜里唯一的光。”
這人說的倒是偉岸,可惜游蘇向來聽不得這么冠冕堂皇的話:
“你要尋死離遠(yuǎn)些,別照到我。”
“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還不能照了?”查傲顯然對游蘇已沒了耐心。
“查傲,忘了我星月宗教義了嗎?星月便是夜里唯一的光,自該普照眾人。”
虞際昌教訓(xùn)了一番自己的師弟,就取出一根火把,然后橙光一閃,一道炙熱的火便熊熊燃了起來。
方圓數(shù)米的地方瞬間被照的透亮,兩人也終于看清了游蘇的身形,他們打量片刻,對視一眼,像是確定了什么。
可下一瞬,兩人就面露驚恐地看向半只身子進(jìn)入墳中的尸體。
他們極快地掃視了一遍周圍,那查傲像是瞬間明白了什么,驚惶道:
“師兄!他殺了人!難怪他不想讓你點(diǎn)火!”
游蘇蹙眉,正欲解釋就被打斷。
“這位道友!我當(dāng)你是同道中人,沒想到你與那些食人骨肉的禽獸沒什么區(qū)別!”
虞際昌面露失望,雙眼卻惡狠狠地盯著游蘇,儼然是要為那坑中尸體報(bào)仇。
“他……”
“閑話少說!受死!”查傲面色驟變,吼著就以飛掠之勢沖了上來。
查傲的招數(shù)極為狠辣,手上仿佛有一道無形之刃,直奔心內(nèi)。
游蘇擰眉,只得接招,腰間長劍已然出鞘,身形如同一道黑雷,襲向了近在咫尺的查傲。
兩人相隔本就不遠(yuǎn),十丈距離,對于游蘇來說,和面對面沒有任何區(qū)別,同境修士**爆發(fā)力遠(yuǎn)不如他,根本沒機(jī)會躲開。
只是這交鋒的一瞬,那虞際昌就面色生變:
“住手!”
可惜這一喊根本沒能阻礙游蘇的劍勢,反而是讓自己的師弟出現(xiàn)了遲疑。
電光火石之間,一陣疾風(fēng)刮過,那虞際昌手中的火把明滅一瞬,一串鮮血濺到了他的面頰上。
是他師弟查傲的血。
查傲看著自己斷落在地的手臂,麻木的意識甚至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突然的劇痛。
“你找死!”查傲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又痛又恨,青筋暴起道,“我要剁了你的雙手!”
虞際昌的表情也變得陰鷙無比,他把火把怒插在地上,身上氣勢節(jié)節(jié)攀升。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區(qū)區(qū)凝水下境僅僅一擊就將凝水上境的師弟給斬?cái)嘁槐郏@當(dāng)然有查傲托大之嫌,但這還是太讓人難以置信了一些。
“你到底是誰?”
“黃翕的朋友,對了,黃翕就是他。”
游蘇用劍指了指墳中的尸體,他忽而慶幸沒怎么早給他埋進(jìn)土中,要不然怎么能親眼見證為他報(bào)仇的時刻。
“看來你看出來了……”虞際昌陰狠狠地磨牙。
游蘇搖頭,“是你們暴露的太快,這么不分青紅皂白,迫不及待就要動手,說明你們本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我。”
“你個凝水下境!老子隨手捏死你!我就不該聽師兄的先與你說話試探!直接動手才對!”查傲已經(jīng)施展術(shù)法,為傷口止血。
“賊喊抓賊,很經(jīng)典的套路了。”游蘇弓下身子,如一張蓄勢的弓,“我還在想你們?yōu)槭裁磁苓@么快,現(xiàn)在想來,其實(shí)你們根本就對這里很熟悉,才敢跑這么快。”
“你很聰明,也很謹(jǐn)慎,但你沒機(jī)會給你的兄弟報(bào)仇了。”虞際昌雙拳忽地閃起淡藍(lán)色的精光,攝魂奪目,“把你的傳送符交出來,我們可以放你走。”
“你們也是這么對黃翕說的?”游蘇問。
“不,他可比你好騙啊……”虞際昌陰森地笑著。
“但他也不好騙。”為人老實(shí),不代表人蠢。
“是不好騙,但他好像剛給她師妹找到最后一株藥材吧。他都準(zhǔn)備撕信出去了,自然警惕心降低了不少。不然以他的實(shí)力,我們兩兄弟正面硬剛可都得吃點(diǎn)苦頭。你說這么個鄉(xiāng)巴佬地方來的鄉(xiāng)巴佬,倒是難啃的很啊……”
冰冷的言語中,已然透露出黃翕之死的真相。
這個質(zhì)樸的修士,在完成心愿的圓滿之際,一定是出于好意才讓這兩人接近,最終卻因自己的輕信于人葬送性命。
游蘇將墨松劍捏得死死的,墨松劍再一次輕顫,回應(yīng)著游蘇藏不住的殺心。
他不會為黃翕千里尋仇,但仇人近在眼前,游蘇不介意除之而后快。
撕碎空氣的爆鳴響起,游蘇奔襲如雷。
顯然比他的師弟更加善戰(zhàn),雙拳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
可面對游蘇摧枯拉朽的劍勢,他居然毫無避讓之意,而是選擇了硬剛!
游蘇立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故意纏住自己,好讓那個斷臂的查傲參入戰(zhàn)局!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靠他自己取勝!
游蘇不敢戀戰(zhàn),與帶著氣勁的拳頭一觸即分,查傲手中的尖刀便如鬼魅般到了他身后。
“老子要砍了你!”
游蘇的身形卻如鬼魅一般旋轉(zhuǎn),如意御風(fēng)術(shù)再次派上了用場!讓他以一個凝水境絕不可能做到的姿勢躲開了這道夾擊之勢。
“速戰(zhàn)速決。”
虞際昌看了眼燃燒的火把,冷聲提醒,然后猛然提速,拳勢越來越兇,再加上查傲的騷擾,游蘇不可避免地被動防御。
這兩人的攻勢都各有說法,拳頭將他往尖刀的路線上引,尖刀將他往拳頭的落點(diǎn)上逼。
這對師兄弟配合親密無間,簡直像是經(jīng)常一起作惡殺人的慣犯。
游蘇精神內(nèi)守,自是故意誘敵深入,他找準(zhǔn)機(jī)會,忽而猛的高高躍起。
兩人縱使驚訝,卻也覺得落于空中的游蘇是自討苦吃!
就是現(xiàn)在——
游蘇張開漆黑雙目,一手握劍橫劈下去。
他已不知多久未與人爭斗,但對莫慫劍意的打磨從未停止!
劍氣如虹!
墨黑劍鋒落在雙拳之上,其上藍(lán)光瞬間熄滅,查傲眼中閃過訝然之色,他仿佛看見了黑夜中有一條墨龍刺破火光,生生將他師兄的雙臂攪成了稀巴爛。
虞際昌直直倒飛出了十幾米,地上被刮出一道深深的凹槽,然后砸到樹上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他將頭一歪,竟是已經(jīng)死了。
查傲看著轉(zhuǎn)向自己的游蘇,只覺見到了黑夜中的死神,雙膝顫顫巍巍,竟是直接跪了下來,他連連磕頭:
“大人高抬貴手,不要?dú)⑽遥 ?/p>
游蘇只是冷眼看著他,像是在看螻蟻。
這兩人的境界雖是凝水上境,但氣息比起黃翕要差得太遠(yuǎn),若非偷襲使陰招,不可能殺的了黃翕。
游蘇抽出劍,按在了查傲的小腹上,對準(zhǔn)了他腹下的靈臺。
查傲瞬間筋脈曲張,只覺劍氣在他的腹腔中翻涌,自己只要不聽指令,五臟六腑頃刻就會被粉碎。
“把黃翕的東西給我,還有你們的邀請函。”
查傲雙膝顫抖,從隨身乾坤袋中取出一個大麻袋。
“邀請函呢?放哪兒了?我替你取!”
游蘇將劍刺了刺,已經(jīng)刺破了查傲的外衣。
傳送符這樣的寶貝,藏在乾坤袋中一定不如藏在趁手的位置更好,生死關(guān)頭,自是越快撕符越好。
但那查傲支支吾吾,急的眼淚和尿一起流了出來:
“大人,我沒有邀請函啊……黃翕的邀請函,在我?guī)熜稚砩希伤呀?jīng)死了啊!”
游蘇蹙了蹙劍眉,“你的邀請函呢?既然沒有,黃翕的邀請函為什么不給你?”
“不止我沒有,我?guī)熜忠矝]有啊!我們設(shè)這個圈套,就是為了搶大人身上的邀請函!”
游蘇錯愕,旋即又用力一刺,刺出鮮血:
“你們的邀請函被人搶了?”
“非也!我們本來就沒有啊!”
“沒有?那你們怎么入的島?”
“也沒說非得有邀請函才能入島啊大人!”查傲忍不住地向后倒,想讓劍離他更遠(yuǎn)一點(diǎn)。
“說清楚!”游蘇又兇神惡煞地往前逼了逼。
“眾所周知收到邀請函的人,只有三百六十個……這三百六十個當(dāng)中,本來就含不盡天下英才,很多沒被選上的人都不服氣,覺得這三百六十個里有很多濫竽充數(shù)之輩。所以在你們都入島了之后,正陽真仙又從我們圍觀的人里選了好多人送上了島……正陽真仙就給了我們這些人機(jī)會,讓我們?nèi)雿u奪符,誰能奪符,誰就是受邀之人……”
查傲驚恐之余,毫無保留地全部坦白。
“大人不要?dú)⑽遥∥疫@就撕符出島,再不敢冒犯了啊!”
游蘇卻手起劍落,他便項(xiàng)身分離。
他回頭望向身后,這點(diǎn)燃的火光,果然還是吸引來了不少的窺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