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依依對這道聲音再熟悉不過,每每她聽見這道聲音都會想,自己什么時候也能擁有如此特別的聲音。
它疏冷而華貴,卻又有一股莫名的魔力,仿佛能勾引出人心中最深刻的**。
這正是華鏡首座的聲音。
華鏡首座越過周圍的教眾,緩步而來,好似周圍的一切都失了顏色,天地中只剩下她一人。
絳紫色的裙擺柔和地覆蓋著她極盡曼美的軀體,銀白色的頭發順著她身軀的曲線淌下,臉上則是一團迷霧,她的整個人有一種凌駕于眾生之上般的尊貴氣質。
梓依依雙膝顫抖,幾乎忍不住就要跪下。
可她微微低頭,緊咬貝齒,堅定不肯向這個自己視為榜樣的主人認錯。
“首座大人……”
梓依依躬身行禮。
華鏡首座聲音幽幽:“你平時都是喊我華鏡大人。”
梓依依的頭更低了些,保持沉默,似是不知該如何作答。
“你一向是最乖巧聽話的,甚至偶爾犯了錯也會第一時間認錯,以至于本座都不忍心責罰你。可這一次……”
華鏡首座微蜷玉指,周圍的氣壓都隨之加重,叫人呼吸沉重,“你不肯認錯?”
游蘇一臉茫然,站在一邊不知梓依依何錯之有。他已有些分不清眼前之人是真是假,故而沒有行禮,只能靜觀其變。
“依依姐……”
在華鏡首座的身后,鉆出一個粉雕玉琢的稚嫩少女,她緊緊蹙著秀眉,大眼睛布靈布靈的,看向梓依依的眼神滿是憂心。
梓依依對上了自己好姐妹的視線,她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息,心中復雜難言,終是單膝跪地,猝然道:
“請首座大人責罰!”
華鏡首座半響不言,倏然長嘆一口氣:
“你不是真心求罰。”
梓依依聽到這話,眼神晦暗無光,嬌軀搖搖欲墜,似是已然心死。
游蘇清楚地能用肉眼看見這三人模樣,心中更感疑惑,明明梓依依是斬殺心想佛的大功臣,怎么片刻間變成了負罪之人?
“華鏡首座。”
游蘇向前一步,隱有護住梓依依之意,“晚輩游蘇想請教華鏡首座,依依姐以堅韌除邪之志破解這邪祟陰謀,何罪之有?”
梓依依略微抬頭,看見少年為自己仗義執言的背影抿緊紅唇、心如亂麻。
桃夭夭則看著游蘇出頭的模樣,頓時花容失色,趕緊躲在華鏡首座背后,朝游蘇做出噤聲的手勢。
她最懂自家首座大人的性子,向來都是說一不二、雷厲風行,辟邪司里哪怕是首長老都不敢輕易質疑她的決定……
“堅韌除邪之志?”
華鏡首座轉頭看向游蘇,她臉上遮掩的迷霧依舊不散,游蘇卻跟初見她一般有一種幾乎被看透了的感覺。
“為了斬邪而去接受邪祟的力量,你覺得這樣的堅韌,是好還是壞?”
桃夭夭有些出乎意料,華鏡大人居然沒有直接漠視游蘇,而是試圖說服他?大人對游蘇,也太重視了吧……
游蘇抿了抿唇,“至少依依姐不是故意的,而且她也成功斬了邪祟,現在難道不應該是想辦法替她祛除邪氣,而是去責罰一個一心除邪的人嗎?”
“不是故意的?”
游蘇聽得出來,華鏡首座是在譏笑。
“游蘇神子,你真的是一個很矛盾的人。本座留意過你的履歷,你大多數時候遠比同齡人表現得更加成熟冷靜,可在親近之人的身邊,你又盲目的宛如那海里的盲鰻。
本座非常欣賞你的才能,所以給你一個忠告。游蘇神子若是想要成為一個真正凌駕滄海的絕頂修士,還是不要把身邊之人想得太美好才是……”
梓依依雙膝一軟,噗通跪在地上,聲音甚至帶上了些顫抖,懇切道:
“華鏡大人,是依依鬼迷心竅,依依甘愿受罰!”
“你怕我繼續說下去?”
華鏡首座一雙白瞳看盡世間鬼蜮伎倆,對梓依依的心思了如指掌。
梓依依像是被戳中心中所想,頭埋得更低,可她卻不敢再阻止華鏡首座戳破她心中的邪念。
“本座早就警告過她,讓她無論如何都不要帶你進入山谷深處,可她還是帶你來了。”
“是我察覺了白鳥的規律,強行要入谷的,依依姐是被我無故牽連……”
“那她該做的是攔下你,而不是縱容你。如果她連聽話都做不到,又怎么配做本座的親侍?”
“因為這‘心想佛’,這谷中散發著奇怪的氛圍,會驅使人無意識地屈服于自己的**……是我沒能扛住誘惑,不怪依依姐。”游蘇還想替梓依依開脫。
“所以你覺得這**只對你有效,對她無效?”
游蘇回想起梓依依率先跨出的那一步,不知該如何繼續辯解。
“你能在心想佛前閉口不拜,說明你尚存理智,倘若谷外她能多拉你一次,你或許早就清醒。與其說是你連累了她,倒不如說是她沒能戰勝自己的**,連累了你。”
“依依有錯……請首座大人責罰!”
梓依依甚至已經有了些許哭腔,語氣中滿是后悔之意。
“你會得到懲罰,卻不是來自于本座,而是辟邪司。”
華鏡首座語氣嘆惋,這話聽的桃夭夭和梓依依皆是嬌軀一震,她們很清楚這句話的意思——華鏡首座不會私下處理此事,而是要將梓依依送上辟邪司的審問臺。
“華鏡大人不要啊!依依姐只是一時鬼迷心竅而已……再給她一個機會吧……”桃夭夭鼓足勇氣,為姐妹求情。
梓依依眼醞淚花,緊咬著顫抖的下唇,甚有血絲滲下。
“本座難道沒給過她機會?游蘇神子問她何罪之有,偏偏她罪無可赦。她若只是沒能扛住誘惑隨你入谷,至少沒能釀成大錯,本座豈會怪她?
她在邪祟面前跪地臣服之前,本座已經失望透頂,但還愿意出言提醒她,可她卻心存僥幸,以為我非真我。即使她真的成為邪魔眷屬,也不會被本座發現是她心甘情愿……”
華鏡首座搖頭不已,“可她卻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她的所有邪念,本座都盡收眼底。”
游蘇愕然張嘴,“可您與夭夭姐,不就是邪祟眷屬嗎……”
華鏡首座驀然看向他,“游蘇神子,對本座如此不信任?”
“不是……”游蘇有些眩暈,“只是我以為您是假的,但您又變成真的了……”
他話音一落,更驚悚的一幕出現了!
華鏡首座的頭顱竟猝然滾落在地,連一滴血水也沒有濺射出來,這顆頭顱落在地上再無迷霧的遮掩,可迷霧之下卻是一張皺紋密布的粗糙面容。
游蘇很是詫異,這個至高無上的女首座,她的身段帶著女子夢寐以求的曼妙,雪白的肌膚更是泛著瑩光,怎么會有一張如此衰老且枯瘦的臉?
而她身后桃夭夭的人頭同樣哐啷墜地,然后那張可愛稚嫩的臉龐竟開始變化,變為了一張一看就是風吹日曬后形成的老臉。
游蘇這才明白,這兩人的確是假的。
恰在此時,游蘇感受到從未留意到的角落驀然出現了兩道氣息,而他無法直視到她們。
他知道,這就是一直窺伺在側的,真正的華鏡首座與桃夭夭。
“依依,你可記得你拜入我座下之時,我曾問你,是否有決心能夠與我一起,親手將那夢境之主釘死在大地上?”
華鏡首座蓮步輕移,這位尊貴的首座大人說起往事竟不再自稱‘本座’。
梓依依雙手撐地,幾滴晶瑩已經從她的眼中落下,唯有無言的悔恨。
她當然記得,那是她與自己敬仰的華鏡首座的初見。以夢境之主為敵,注定會遇到數不盡的鬼蜮邪魔,但她相信自己的決心與定力,跟號稱夢主克星的華鏡大人一樣。
可此時的她……
“你丟失了自己的信念,但你比誰都清楚,本座永遠不會。這種蠱惑人心的東西,在本座這雙白瞳前不起半點功效。
你看著那具傀儡跪在荷葉上,明知那是假,卻很期望那是真的吧?好像這樣就能為你心甘情愿向邪魔祭拜洗去一些罪惡感,可惜本座讓你失望了,你……也讓本座失望了。”
游蘇總算是搞懂了來龍去脈,他早該想到,梓依依身為華鏡首座身邊的親侍,怎么可能會輕易被邪魔蠱惑。
她在心想佛面前表現得太脆弱,根本不像一個與邪祟常年戰斗的人,現在想來,這原來都是她故意為之。
“雖然敗給了**,但依依姐也是為了除邪。”
哪怕華鏡首座說的再清楚,游蘇還是對梓依依感到有些愧疚,畢竟最開始深夜讓梓依依帶自己進落星谷查探的是他。
“為了除邪?本座才與游蘇神子說的忠告,你就忘了?”
——不要把身邊之人想得太美好。
“可依依姐……”
“她知道本座就在深谷之中,要除邪,何需她用拜邪除邪這樣獻祭自己的手段?你以為她是大義凜然,實則那是她的虛情假意。”
“那也不至于罪無可赦才對……”
“她壞了本座的計劃,讓那心想佛逃了,這還不算罪無可赦?若是換作別人,本座當場就會了結她的罪孽。留她命到辟邪司,已是本座看在往日情面。”
華鏡首座雙手負后,氣勢凌人。
“逃了?”
游蘇這才想起重中之重的事,那團粉肉死了,眷屬關系解除后的梓依依也應該散失邪氣才對,而自己卻依舊能看見她!
可他親眼目睹那團粉肉化為膿液融于大地了啊……
這只能說明,真正的心想佛另有其‘人’!
“讓你死個明白。”
華鏡首座冷聲淡語,梓依依知道,這是在對她說。
桃夭夭憂心忡忡,知道該自己說話了。
可生性歡潑的她有些不適應如此嚴峻的氛圍,顯得有些嬌怯,雙手緊張地垂落在腹前糾纏,卻將這副童顏下的渾圓擠得更加偉岸。
“我和華鏡大人隱藏修為潛入谷中,發現了有這么一個邪教的存在。帶我們進來的那個女邪眷見我們漂亮,就向邪魔許愿變成我們的容貌,這也給了華鏡大人暗中控制她們的機會。
華鏡大人發現這心想佛只是個擺在臺前的冒牌貨,本想繼續控制這兩個女邪眷深挖出真正的心想佛。但神子和依依姐來了……華鏡大人故意出言提醒,卻也還是落了個打草驚蛇、前功盡棄的下場……”
梓依依聽完之后心如死灰,就連淚意都停止了,好似再也哭不出來。
因為她知道,自己真的罪無可赦。
“自己說出理由,本座或許會從輕處置你。”
梓依依恍若失神,嘴唇囁嚅不發一音。
“因為神子?”
游蘇身子后傾,不知為何會扯到自己。
桃夭夭看著好姐妹的臉,雖然她喜歡開梓依依對游蘇動心的玩笑,但卻沒想到梓依依會為了游蘇做到這種地步。
“游蘇神子,你覺得我這兩個侍女如何?”華鏡首座驀然問道。
游蘇眨了兩下眼:“都是才貌兼備的卓犖仙子。”
“孰優孰劣?”
“自是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如神子不棄,本座可以下令,將桃夭夭許配給神子。”
話音一落,桃夭夭與游蘇一齊雙瞳瞪大,不可置信模樣。
而梓依依跪落在地,更癱軟了些。
“看來不是,或者說,不全是。”
華鏡首座將梓依依的表現盡收眼底,一副洞悉人心的語氣,“神子太過耀眼,你自卑了,這讓一向矢志除邪的你產生了動搖。你開始懷疑自己,所以為了力量,你低下了你的頭。”
聞言,梓依依徹底伏地,像是認罪。
桃夭夭面露苦澀,為姐妹的失足感到惋惜,也為她的毫不辯解感到無奈。
華鏡首座除了首座的身份外,還是一位極為罕見的真言師。
在她的面前,絕無說謊的可能。
“心想佛的真身一日不除,你就還是邪眷身份,這是你應得的結果。本座不會讓辟邪司的人動你,你將終身待在中元洲的西岸戰線,在那里除邪贖罪。”
華鏡首座下達了最后的處決,在她的角度看來,已是仁至義盡。
可游蘇卻瞳光閃爍,察覺到了古怪。
華鏡首座為何能控制邪眷?
而且她還能安然躲在假佛面前而不暴露,完全有機會在梓依依邪化前阻止她啊,這可是她的親侍啊……
這讓游蘇不由得想起那些吸引他入谷的白鳥,落星谷圍了這么多辟邪司的人,若這白鳥真有規律,難道只有他才能發現嗎?
他與很多辟邪司的人都打過交道,深知他們中大多數都不是蠢材,而是有著崇高使命感的天才。
他越發覺得古怪,就好像這白鳥剛好是在他來的時候就有了規律一般。
老九……會不會也是在華鏡首座的控制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