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雨夜陰寒而潮濕,殘風拂過,街上的行人都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地加快了行進的腳步。
這里是莫邪城,距離中元洲的中心恒高城只有不到八百里。受恒高城的輻射,莫邪城算得上是富庶之城,距離一流城池只差了一線,更有一條曲淮河自城中穿插而過,為其增添了些別的城池少有的風情與美景。
游蘇坐在茶館的二樓,向曲淮河的那頭望去。
在河畔的對岸,是一座高十幾丈的青樓,名為‘瀟湘館’。
雕欄玉砌、金碧輝煌,一排排紅艷的燈籠懸掛在檐頂。
透過窗欞,或豐潤,或婉約,或端莊,或嫵媚的女子款款起舞,她們有人衣衫半露地躺在男人懷中,有人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在簾幕后鼓瑟吹笙竽。
隔著一條奔流的河,不僅能聽見青樓中的靡靡風月之音,仿佛也能聞到從窗間傳來的脂粉香氣。
在這細雨蒙蒙、行人匆匆的冷雨夜,只有這里是那讓人流連忘返的溫柔鄉。
“師兄,你看得著嘛你就看?這望眼欲穿的,不知道還以為你不是瞎子呢……”
姬靈若輕敲了敲茶碗,提醒少年注意自己的視線。她的青裙已經更換過,樣式更加樸素,不過遮掩不了少女的天生麗質。
游蘇劍眉微蹙,小聲提醒道:
“師妹,說了別叫師兄,要叫公子,葉公子。”
姬靈若翻了個俏麗的白眼,無奈道:“是,葉公子,那您慢慢看。要是忍不住了,記得跟奴婢說哦。”
梓依依默默聽著,沒有說話,端正地坐在一邊,輕啟紅唇抿了口茶。
三人經過近兩日的全速奔波,終于在次日晚間趕到了莫邪城。
為了掩人耳目,游蘇決定掩蓋身份,假扮成恒高城來的仙家闊少。不過對于恒高城具體有哪些仙家,他是不太了解的,索性借了那三長老座下葉師兄的名號,扮作外出云游的葉家弟子。
想把自己包裝成一個闊少,游蘇并不需要什么令牌之類的證明,身邊的姬靈若與梓依依就是他最有說服力的佐證。哪怕在莫邪城,兩位女子的美貌也是降維打擊。
梓依依對假扮成為游蘇貼身侍女這件事沒有意見,她來此的目的就是輔佐并檢驗游蘇處理邪祟事件的能力,再者她本身就是侍女,只不過心里定然是瞧不上游蘇這個‘主子’的。
姬靈若倒是古靈精怪的很,與侍女這個身份其實沾不上太大的邊。但兩女產生的對比,效果竟出奇的好,兩位侍女一個聽話沉默、一個嬌俏活潑,相得益彰下,難免讓路人覺得真正的仙家闊少就該是如此——
兩位侍女一靜一動,這公子爺絕對是個會享受的主兒!
“死在那鬼螨手上的,確定就是瀟湘館的上一位花魁?”
游蘇收回視線,轉而輕挑地看向梓依依,表現得完全像是一個雙目炯炯有神的少年人,在言語調戲自家冷艷的小丫鬟。
而在梓依依的隔音術法下,茶館中的他人根本聽不見他們的交談。
“死狀凄慘,形如干尸。鬼螨是血肉之屬,有寄生之能,所以很難被人發現。只有化羽下境的莫邪城城主親眼見過它的樣子,同行之人皆未看見。所以很可能只有化羽境才能在它不顯形的情況下看見它,但看見也不一定抓得到。即使是項城主,也沒能留下它。”
梓依依機械地將信息一一道來。
“據我所知,因為沒有玄炁的滋養,所以邪祟不喜凡人血肉。可這鬼螨為何會對一個風塵女子下手?難道這位人間花魁,是修士?”
如果是修士,那按理說不應該淪落到做青樓女子的地步。
“喜歡逛青樓的,并不只有凡人,許多仙家弟子也喜歡風月之事。上任花魁艷名遠播,花名巧琇瑩。據傳項城主的獨子,就對巧琇瑩情有獨鐘,并且視若禁臠。他花了很大的代價,幫巧琇瑩打通了經脈。但礙于家族顏面,他沒辦法贖她出來,也不可能與之成為道侶,所以就一直養在瀟湘館中。巧琇瑩也一直甘心如此,在瀟湘館中默默等他,直至七日前被鬼螨寄生而死。”
梓依依平靜地講述著故事,而姬靈若聞言倒是惆悵起來:
“沒想到他將她帶上仙途,自以為是對她好,卻惹得她遭此橫禍。你說對她而言,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姬靈若還是妙齡少女,對這男女之間的曲折情感故事總多了些主觀上的思考。
游蘇聞言也是默然片刻,才道:“幸與不幸,我們說了不算,只能她自己判斷了。”
姬靈若略顯傷感地支起香腮,沒再說話。
“花魁死了這么大的事,這瀟湘館還能照常開業?”游蘇繼續問道。
“出云城出了邪祟,第一時間也是想著鎮壓吧?”梓依依反問。
對于城主而言,自己管轄的城池出現邪祟是極其嚴重的失誤,當然是能自己解決最好,解決不了才會選擇上報神山,請辟邪司的專業祛邪人來幫忙。
所以很顯然,莫邪城出現邪祟的事情并未傳開。城中表面一片祥和,實則暗里陰詭作祟。
按理說出了這樣的事兒,沒有城主這個級別的人支持,瀟湘館的老板可沒這么肥的熊膽敢繼續開業。
游蘇端著茶杯,“那城主府是怎么結案的?”
“對外聲稱巧琇瑩被人秘密贖身離開了,對內幾個見過巧琇瑩干枯尸體的人都被威逼利誘,緘口不言。而且短短一日,瀟湘館就推出了一位新的花魁,美名更盛巧琇瑩,而且更加神秘。有了新花魁的吸引,大家很快淡忘了巧琇瑩。”
游蘇暗道這招轉移視線的計謀的確巧妙,遂問:
“那這巧琇瑩的尸體呢?我能否一看?”
“看不了,因為失蹤了。”
“失蹤?!”
游蘇猝然放下茶杯,一具干尸也有人偷?
“是城主的兒子干的?”
“沒人知道,你若想查,可以親自去找項城主之子項文庭討要。”
梓依依回答地仍舊冷淡,擺明了這場考核,她除了提供信息之外不會給予游蘇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這除邪之事,難道是我一個人的事?”
游蘇有些生惱,辟邪司冷眼旁觀也就罷了,怎么連莫邪城的城主感覺也不是很重視此事一般。
這可是事關人命的大事啊!
“不必覺得委屈。因為望舒仙子的前車之鑒,項城主等人對辟邪司頗有怨氣,在他們看來,邪祟沒有除盡是辟邪司的責任。所以這次辟邪司秘密調查,他們索性當起了甩手掌柜,將任務全部推給辟邪司。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任務是在你的身上。”
游蘇蹙起劍眉,望向細雨連綿的窗外,月色與燈火都被雨霧染得模糊。
他經歷了諸多磨難,再加上身上各種的邪祟之力,有充足的自信認為自己肯定能看見那只鬼螨。
可是面對著這座宏偉的城池,想要找到一只宛如螨蟲般寄生在人身上的邪祟,無異于大海撈針。
他又該從何找起呢?
“若是沒有頭緒,可以直接放棄。”
梓依依將一撮銀白的發絲捋回耳后,她將少年的表現盡收眼底。直至此刻,她也沒覺得這個瞎子會是什么背負斬邪天命的救世主。
“你說什么呢?”姬靈若氣憤地拍了下桌面,“哪有你這樣勸人棄考的考官?”
梓依依瞥了少女一眼,隨后又將視線放在游蘇身上,毫不掩飾眼中的高傲:
“他現在放棄,我才好全力施為找到鬼螨。他在這里一籌莫展之際,很可能鬼螨已經吸附在了第二個人身上。與其讓他做無用掙扎,不如救下一條人命。”
“伱不是說化羽境才能看見它嗎?你一個凝水中境哪來的底氣?”姬靈若不忿問道。
“我是華鏡首座的侍女,跟著首座,我見過遠比鬼螨更可怕的邪祟。”
梓依依儼然已將能成為華鏡首座的侍女視為了一種驕傲。
姬靈若聞言,悻悻然腹誹:“呿,有什么了不起的……”
游蘇倒是沒太在意二女的爭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一道‘蹬蹬’的踩樓聲吵醒了游蘇,一個年輕男子興沖沖地沖了上來,對著一桌喝茶的人喊道:
“快走啊!瀟湘館有恒高城來的大公子請客!把新花魁給請出來了!”
新花魁?恒高城的大公子?
有點意思……
“我想,我已經有思路了。”
游蘇猝然舉起茶杯,將杯中之茶爽利地一飲而盡,啪地一聲砸在桌上。
“你看吧!我師兄很厲害的好不好!可不會被你嚇到!”姬靈若唇角飛揚,沖著梓依依一副揚眉吐氣的模樣,“師兄!快!把你想到的好方法告訴她,讓她后悔自己說的話!”
游蘇無奈一笑,道:“鬼螨唯一一次出現就是在瀟湘館,那就應該從瀟湘館中查起,甚至有一種可能,它都沒有離開瀟湘館。既是為了測試我能否看見它,那我從花魁開始,將瀟湘館所有人都仔細瞧一遍,就算找不到它,也能排除掉一個最大的可能。”
“師兄……”姬靈若笑容僵住,轉而瞇起眼睛,語氣危險地問道,“你說的仔細瞧……不會是不穿衣服那種吧?”
“誰也不知道鬼螨會寄生在身體的何處,師妹不用擔心我被她們污了雙眼。師兄是瞎子,除了邪祟什么也看不見。我保證只動眼,絕不動手。”
游蘇眨了兩下清澈的雙瞳,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你在想屁吃!”姬靈若瞬間暴怒。
梓依依暗暗搖頭,也不知游蘇是真的無計可施才選擇這種笨方法,還是少年色心大發,所以才借題發揮。
總之在她的心里,已對游蘇的考核成績打上了‘失敗’的印記。
……
瀟湘館雖是青樓,卻在文人中也有風雅之名。壯觀的大門側邊,是兩根粗壯的紅漆梁柱,柱身上掛著兩個長牌匾,上面燙有鎏金,龍飛鳳舞地寫著:
‘香幃遮影風入樓,高調鳴箏緩千愁。’
由此可見寫詩之人,對這瀟湘館中的琴瑟和鳴有多么喜愛。
“誒唷,這是哪來的俊公子啊!快快快,請進請進!”
濃妝艷抹的老鴇眼光毒辣,一眼就隔著大門看見了錦衣華服、面如冠玉的游蘇,忙越過迎客的紅倌,笑瞇瞇地親自接待。
“有勞姐姐了。”
游蘇溫潤一笑,領著二女踏入了這座香風送暖的溫柔鄉。
老鴇悄悄瞥了一眼游蘇身后表情各異的二女,心中驚詫,這貴公子出來玩還自帶兩個,屬實會玩、會玩!
老鴇僅僅是看著游蘇三人的相貌氣質就已將游蘇視作貴客,所以一路老鴇都十分熱情,不斷攀談的同時也將游蘇領到了二樓的雅座。
“葉公子,您來的可真是時候!您瞧見了嗎?坐您對面那桌的蕭公子也是恒高城來的!他方才豪擲千金,只為我們新花魁采苓小姐能露個面呢!”
“哦?那可真是沾了蕭公子的光了。沒想到路經此地,還能有幸一睹采苓小姐的風采,當真是讓人期待啊。”
游蘇表現的風姿的確是個彬彬有禮的大家子弟,而非那種窮鄉僻壤的紈绔。他輕咳一聲,姬靈若就極其不情愿地從懷間取出一錠銀光閃閃的銀錢。
老鴇笑得諂媚,不動聲色地收下了這點小費,就是從少女手中拽走銀錢時有些費勁。
誰都知道花魁露面代表著什么,那可是說明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采苓小姐終于要出來選她的入幕之賓了!
這蕭公子為了請她出來就耗資巨大,這又多了個葉公子與之競爭,她這瀟湘館今日可得賺翻咯!
“采苓尚在梳妝,還請葉公子稍待。需要給您叫兩個姑娘說話解悶嗎?”老鴇殷勤道。
“不需要!”姬靈若柳眉倒豎,忍不住喝道。
老鴇趕忙躬身:“那我去給葉公子和二位小姐拿些酒食,請您稍等。”
她匆忙退下,回頭不屑地瞪了姬靈若的背影一眼,心中暗道:
裝什么呢?當奴婢的還想獨占主子不成?主子出來玩都跟個管家婆似的,沒有一點眼力見。將來啊,一定得不到主子的寵愛!
“師兄!你真要一個個排查嗎?”
姬靈若看著樓下那些卿卿我我、恬不知恥的男男女女,面色羞紅,她可不愿游蘇與這些不干不凈的女人過多接觸。
“師妹還不信我?”
游蘇張開雙手,笑著問道。
而在他的雙手之上,竟蓋滿了白粉,全是姬靈若用來梳妝的珍珠粉。為的就是防止游蘇動手動腳,因為游蘇要是亂摸,這白粉一定會有變化。
“可是這么多……你怎么點的過來嘛!”
姬靈若也才發覺游蘇這個計劃簡直是異想天開,瀟湘館的生意很火爆,這些女姬基本都沒有空閑的。游蘇要想一個個排查,除非站起來大吼一聲:
“都把衣服脫了!掃黃!”
但這怎么可能嘛!
“師妹別急,當然不可能真的個個都看。不過今天這個花魁,我是非插……非查不可。”游蘇還不忘與師妹說笑,“總之師妹,你把你的錢也借給我,回去師兄一定給你報銷。”
“我看你就是見色起意!想成這新花魁的入幕之賓!”
梓依依觀察著兩人打情罵俏的模樣,眉眼更加冷淡,好似完全不認識這兩人一般。
“這位姑娘說笑了,有您二位仙子作伴,葉兄又怎會被個花魁迷去視線?”
一道清朗之音響起,姬靈若抬眸望去,竟是一位身穿竹青仙袍、腰佩長劍的清俊男子。
一雙清冽的眸子奪人眼神,仙姿絕顏,宛如畫仙筆下的蒼松變成了人。
這還是姬靈若第一次見到相貌堪比游蘇的男子,有些難以置信。
“蕭公子所言極是也,青鸞,莫要再污蔑我了。”游蘇苦澀笑道。
青鸞、紫衣,正是游蘇給兩位‘丫鬟’取的別名。
“知道了……”
有外人在此,姬靈若也只得表演起來。
“蕭公子不僅為葉某仗義執言,還讓葉某沾了你的光,快快請坐,我且敬你一杯!”
游蘇熱情相邀,梓依依不愧是侍女出身,立馬為二人倒上了美酒。
“那蕭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蕭公子瀟灑坐下。
他來此的目的,當然不可能就是為了替游蘇辯解一句。
“聽聞葉公子也是恒高城來的?”蕭公子熱切地問,宛如在異鄉見到了同鄉人。
“正是。”游蘇舉杯。
蕭公子眼中卻精光一閃:
“恒高城三大家,蕭家、葉家、何家,其中蕭家和葉家關系頗為不錯,蕭某從小就和葉家諸位兄弟一起玩鬧長大,怎的從沒見過葉兄?按理說葉兄生的劍眉星目、顏如渥丹,該是讓人一眼難忘才對……莫非葉兄,不姓葉?”
蕭公子笑意盈盈,用最和善的語氣問著最直接的問題。
隨他話落,這處雅座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姬靈若緊張地看著游蘇,而梓依依則依舊冷眼旁觀。
“蕭公子何必與我裝糊涂?”游蘇卻淡然一笑,“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在外流連風月場所,哪能用那真名?蕭公子恐怕也未必姓蕭吧?”
那蕭公子聞言,竟是爽朗大笑起來。
還沒等他回答,樓下就響起了騷亂:
“出來了!采苓小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