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桐浸在水中,緊緊按住自己猛跳的胸口。
“不必再說了,我懂你的意思了……”
“師娘能懂我就好。游蘇只希望師娘能專心閉關(guān),對游蘇多一些信任。無論這七天遇到什么,我都一定會順利通過,不會墜了蓮花峰的名頭。”
游蘇也是頷首,莊重許諾。
“并非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還太年輕,那些磨難并非是針對伱而來,它們是沖著我來的。”
“他們不敢對師娘怎么樣,說明還是畏懼師娘。我既然是師娘的弟子,自然也不會怕他們。”游蘇抬手握拳,自信滿滿。
游蘇話音落下,二人間的霧氣都淡薄了許多,仿佛是何疏桐不愿再透過霧氣看著這個對她而言意義重大的少年,她的眼眸深深,如含潤流,柔聲叮囑道:
“你有這等心氣,是極好的。不過你還是需要向我保證,遇到不可敵的困難,不要勉強(qiáng)自己去爭一時之氣。因?yàn)槟阋欢〞人腥硕甲叩酶h(yuǎn),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向別人證明你能成為我的弟子。我蓮劍尊者的弟子,非你莫屬。”
非我莫屬嗎……
這四字的分量何其之重,游蘇心慨自己何其有幸,能讓師娘如此重視。這份師娘給予他的唯一感,他定會好好珍惜。
“師娘,我可以向您保證,但我斗膽,也希望師娘能向我保證一件事。”
晚輩讓長輩做出保證,無疑有些僭越,但哪怕冒著會讓師娘生氣的風(fēng)險,游蘇也必須要把心中的想法說出口。
何疏桐自是對游蘇生不起氣來,便輕聲問:“什么事?”
“我希望師娘向我保證,不會終止閉關(guān)來幫我。”
何疏桐淺嘆一氣,暗道果然如此。
“我答應(yīng)你。”
游蘇聞言,笑逐顏開,最讓他欣喜的并非是與師娘達(dá)成了約定,而是今天這場談話,讓他真切地感受到他與師娘的關(guān)系走得更近了。
何疏桐見游蘇笑得真誠,她的嘴角也揚(yáng)起了柔和的弧度。輕微水聲響起,何疏桐抬手,玉指撫過自己微燙的面頰。這就是名為喜悅的情感了吧,還真是讓人迷戀……
結(jié)果兩人就這樣,各自默契無言地沉浸于喜意之中,待到游蘇回神時,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靜立良久。
按理說,兩人的話已說盡,游蘇便該行禮告退了,可空中傳來的那股師娘身上獨(dú)有的、溫暖的、雅致的清香,讓他不舍得挪開腳步,忍不住想多聞幾口。
他的腦中雖然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記憶碎片,但他本質(zhì)上還是由一位無父無母的盲童成長而來,內(nèi)心深處,自然也渴望著獨(dú)屬于他的愛。師尊與師娘,便在他心中取代了父母的存在。
可惜的是,與那個不靠譜但關(guān)愛重視他的師尊不同,師娘用八年的冷淡拒絕回應(yīng)他的期待。但就在他發(fā)現(xiàn)師娘不告而別而差點(diǎn)心灰意冷之際,師娘回來救了他,而且她變了。
游蘇貪戀師娘身上的這種變化,仿佛要將過去八年間未曾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關(guān)愛全部補(bǔ)回來。所以他決定,這次就任性一回,只要師娘不主動說,他就不走。
湊巧的是,他想留,何疏桐同樣也不想他走。
她看著清朗如松的少年,亦是覺得越看越喜,只覺上天待她太過仁慈,總能得到命運(yùn)的饋贈。之前她沒能把握住那些錯失的溫暖,這一次,她定會牢牢握緊。
或許是冷寂的久了,兩人俱都不想自己的小心思被發(fā)現(xiàn),便想要用交談來拖延共處的時間。
“師……”
“你……”
二人竟然心有靈犀般同時開口,游蘇窘然地?fù)蠐项^,道:“師娘先講。”
何疏桐醞釀一會兒,才問道:“你在蓮花峰,待的可還習(xí)慣?”
“非常習(xí)慣,和在鴛鴦劍宗沒有區(qū)別,我很喜歡這里。”游蘇坦誠道。
“習(xí)慣就好,不要拘謹(jǐn),任何要求都可以和你師姐提,也可直接來找我,就把這里當(dāng)、當(dāng)家一樣。”
“我會的師娘,蓮花峰就是我的家。”游蘇語氣篤定。
何疏桐心中感動,本想接著問游蘇想說什么,卻猝然感應(yīng)到了池外迷陣的變化。她蹙了蹙黛眉,暗惱三長老怎么又來了,雖然她清楚游蘇看不見什么,但當(dāng)著外人的面這樣赤誠裸對自家弟子,還是有說不出的怪異。即便她很感激三長老無意中讓游蘇與她關(guān)系更近了些,也還是有些不能接受。
“你能這么想再好不過,好了,你回去吧,三長老來了。”何疏桐輕聲道,對于親自勸少年離開倍感自責(zé)。
聽見三長老來了,游蘇便立馬躬身行禮,與師娘拜別。在他看來,師娘特意告知他三長老的緣故,是在委婉告訴他她還有要事與三長老要談,讓他識趣離開。可游蘇也不知為何,竟覺得自己的離開,更多的是一種做賊心虛怕被人抓的感覺……
回去的路上,果不其然遇到了三長老,游蘇駐足與之打著招呼,心里說不出的緊張。
此林落英繽紛,不知名的粉色花瓣飄搖下墜,落在三長老微微敞開的領(lǐng)間,它似也被這對偉岸山巒所吸引,竟正好陷進(jìn)去了半截。三長老挑了挑眉,撥開本就略松的領(lǐng)口,大片的雪白軟膩奪目耀眼,她并起雙指,將那花瓣輕捻而起,隨手丟出。
恰在此時,一陣清風(fēng)吹拂,那片幸運(yùn)的花瓣竟恰好被吹到了游蘇的唇邊。
嘴上傳來異樣,游蘇趕忙‘呸呸’兩聲,將那不長眼的飛花吐掉,隨后還舔了舔嘴唇,狀若嫌棄的小聲嘀咕了一句:
“哪來的艷花?這香味可真膩人。”
不是,你個臭小子是哪來的臉敢嫌棄的?!居然還敢說老娘膩人?!老娘我特喵的……
三長老怒目而視,又羞又惱,她伸手掩住暴露的膚光,同時也壓著因憤怒而劇烈起伏的崇山。
她深呼吸一口氣,強(qiáng)行撫平心中想要發(fā)作的沖動。她自然知曉游蘇光靠神識看她,頂多是個模糊的光團(tuán),根本看不分明她的動作,所以肯定也不知曉這片花經(jīng)歷了什么。
她眼神幽怨,似乎是為了報復(fù)游蘇的有眼無珠,也低聲喃喃了一句:“還真是瞎的!”
聲音不大,游蘇恰好能夠聽見,他便正聲回道:“千真萬確。”
三長老貝齒緊咬,懶得再與游蘇這個瞎子計較,便瞇起美目仔細(xì)打量著游蘇。
她心中驚奇這對師徒交談的時間也太久了些,她都將那桃樹先拔后種反復(fù)了三輪,把小望舒對她那點(diǎn)僅存的信任都給消耗殆盡了,居然還沒結(jié)束。她甚至有種感覺,如果不是自己忍不住想進(jìn)來瞧瞧,這兩人還能談上良久。
三長老晃晃酒葫,問道:“談得如何?”
“我已展現(xiàn)了我的決心,師娘也答應(yīng)了我,不會為我特意結(jié)束閉關(guān)。”游蘇如實(shí)回道。
三長老微微頷首,投向游蘇的目光也終是柔和了些,不再滿滿不忿輕視之意:
“那便好,還算你有些擔(dān)當(dāng),回去吧。真有什么事兒,我也會看著幫你的。”
“多謝三長老。”游蘇行禮,便準(zhǔn)備沿路返回。
“對了,這花樹叫半山夏,是我親自研種出來的一種極其稀有的寶樹。放在外面,多少人向我求一株苗都求而不得。你雖是瞎子,但也是十三長老的弟子,也該多提高些品味才是,省的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三長老輕描淡寫地說著,順手托住兩片飛花,將它們?yōu)⒃谟翁K面前,然后瞥了游蘇一眼,就與他錯身而過。
游蘇微微躬身,三長老走過而帶起的香風(fēng)拂面,他只覺剛才那片花香不似花香,倒更似三長老身上的馥香。
他挑了挑眉,還是恭敬道:
“游蘇受教。”
……
等游蘇回到院前,望舒仙子已經(jīng)在此等候多時。
她對游蘇的歸來表現(xiàn)得很開心,隔著很遠(yuǎn)就喊著:“師弟!”,邊喊還邊揮舞著手臂,盡管她知道游蘇根本就看不見。
游蘇心情正是大好之時,便大聲地喊著“師姐”以作回應(yīng)。
望舒似乎對游蘇和師娘談話的內(nèi)容毫不感興趣,她連一個問題都沒有詢問,仿佛對她而言,游蘇歸來便夠了。
她把游蘇帶到那棵蟠桃樹下,地面上的新土顏色更深,顯然是被挖掘然后重新填埋過。游蘇無法看見桃樹的形貌差別,但能感受到其上氤氳的玄炁倒是越發(fā)濃郁了些。
他心想三長老雖然沒什么尊者的架子,但這真才實(shí)學(xué)也不是虛的,不愧是主攻靈植之術(shù)的碧華峰峰主,這棵桃樹的品階估計又上了一層樓。
“師弟,你喜歡吃桃子嗎?”望舒仙子問。
游蘇點(diǎn)點(diǎn)頭:“喜歡。”
這不是為了哄師姐開心,游蘇是真的很喜歡桃子。桃子粉粉嫩嫩,曲線渾圓飽滿,哪怕看不見,摸在手里也是極舒服的,一口下去又甜津四濺,有誰能不愛呢?
“三長老說她幫小桃花改良了根莖,將來長出來的果實(shí)會又大又圓,可惜長得也會慢一些。等它成熟,要等到明年八月份了。師弟能等到那時候嗎?”
游蘇笑笑,師姐這是已經(jīng)默認(rèn)要讓自己嘗嘗她種的桃子了,便道:
“只要是師姐種的,等多久都愿意。”
望舒仙子藍(lán)眸閃爍,重重地“嗯”了一聲。
游蘇感慨,師姐的快樂真的很簡單,他問道:“師姐為什么想種桃樹呢?”
“因?yàn)楣聠巍!?/p>
望舒仙子回答問題,從來都是真心實(shí)意。這棵桃樹,就是幾年前三長老喝醉為她講解何為孤單之后,隨手贈與的一枚桃核所化,被她視若珍寶,悉心呵護(hù)至今。
游蘇深受觸動,他當(dāng)然知曉師姐如此回答并非是為了博同情,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安慰道:“沒關(guān)系,以后師姐都不會再孤單了。”
心里則是盤算著,該用什么樣的禮物,來回報為自己耐心講課的孤單師姐。
“謝謝師弟。”望舒仙子認(rèn)真道謝。
“我也謝謝師姐。師姐,我先回房修煉了,有不會的,我再來請教你。”
“不需要我給你念了嗎?”望舒仙子的語氣,竟有些失望。
游蘇拿出懷間的《正陽養(yǎng)劍訣》,笑著道:“這本書我能看懂,怎么好意思一直麻煩師姐。”
望舒仙子本想繼續(xù)說并不麻煩,但她能感覺到,游蘇是真的不希望她繼續(xù)念書給他聽,于是只好作罷,只能有些黯然地看著游蘇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內(nèi),游蘇已將這本特殊的養(yǎng)劍訣置于乾坤袋中,靠著神識,開始翻閱了起來。
他卻不是先從第一頁開始閱讀,而是先翻到了那張金紙所在的空白頁。
他來回打量、反復(fù)感受,這張空白頁也毫無反應(yīng),再不復(fù)書山閣中初見時的那抹靈動。
這金紙的來歷、用途都是成謎,游蘇也不知該不該告訴別人,倘若會牽扯到他體內(nèi)的真主之力,那顯然不會是件好事。
不過無論這金紙是徹底死寂,還是暫時沉睡在等待契機(jī),此時都不是研習(xí)它的時候。對于他這七天會遭遇的險阻而言,顯然這本寄存金紙的養(yǎng)劍訣更有價值。
游蘇便將書翻回了第一頁,正陽尊者并非開門見山地直接展示功法,而是先講述了一番在他心中的道。
游蘇通讀多遍,對正陽尊者的理念也有了一些理解。這本書說是養(yǎng)劍,其實(shí)更像是在養(yǎng)人。無論是手中劍,還是男人身上的那把劍,都只是這個‘養(yǎng)人’理念的外在體現(xiàn)。
在這位有著傳奇人生的尊者看來,每個人都是一根薪柴,有粗有細(xì),有短有長,有的耐燒,還有的頃刻之間就燃燒殆盡。而玄炁,就是點(diǎn)燃薪柴的那道火。
為了讓自己燒的更旺、燒的更久,就需要養(yǎng),換言之,便是學(xué)會沉淀。在不需要燃燒的時候,學(xué)會減少自己對玄炁的依賴,但又不能喪失對玄炁的熟悉。只有這樣,才能在需要燃燒的時候,成為那根品質(zhì)最好的薪柴。
游蘇被這個新奇的理念所吸引,開始沉迷于這本書中。
認(rèn)真看書的他也無人打擾,一日時間很快過去。一連數(shù)日,那塊傳音用的令牌久無動靜,生活都在讀書、練劍,以及與師姐偶爾的聊天中度過。
乾坤袋中積累的食物很快就吃光了,只是因?yàn)樗驇熃阍儐柫艘痪洹吧徎ǚ迳嫌惺澄飭帷保瑤熃憔蜑樗獊砹艘换j筐不同種類的靈果,不僅滋味上佳,還能果腹抗饑。游蘇心中感動,以至第三日時三長老來悄悄探查他的修煉狀況,見到了這筐果子,怒不可遏地罵他是賊,他也沒有供出師姐。
隨著這養(yǎng)劍訣的修煉,游蘇也感覺到了異樣,那是一種覺得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積攢了好久,必須要發(fā)泄一下的感覺。
好在終于在第五日,劉長老的聲音自令牌中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