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是巳時,一天中極重要的修道時光。偌大宗門內(nèi)云霧藹藹,古鐘之音雄渾沉重,叩醒神宗中人向道之心。
望舒仙子與游蘇已然下山,山路很長又只可步行,二人也走了些時辰。
游蘇駐足,回頭望向縹緲的蓮花峰。他自是看不清這十三峰的全貌,只是在心中回憶下山的路線,他不想往后每次下山都要師姐陪同。
他記性不差,但這下山之路未免太過崎嶇彎繞,饒是他也無法記全,真不知師姐是如何記住的,他不由問道:
“師姐,我們這蓮花峰的山路這么難走,怎么也不用玄巖鋪路啊?”
用巖石鋪路不僅是為了方便行走,也是為了提示路在何方。
“師尊不喜如此,蓮花峰除了那座小院外便再無人為的痕跡。而且?guī)缀鯖]有人會上蓮花峰,山上也只有我與師尊兩人,我們并不需要。”
游蘇暗自點頭,難怪他用神識也很難探測出有路的痕跡,原來壓根沒什么人踩。想想也是,以師姐與師尊的性子,除了這些修為頂天的大長老,定然是不會有什么訪客的。
“師弟不習(xí)慣嗎?我可以替師弟鋪路。”
游蘇哪肯答應(yīng)讓師姐這么個出塵仙子干這種臟活累活。
“不必了師姐。”
游蘇又怕這師姐默不作聲背著他,真的做出仙子搬石的事兒來,又補(bǔ)充道:
“師娘若是知道你為我做這種事,不會輕饒我的。”
“師弟不想我做,我可以找土木峰的八長老。他每次來教課,都跟我說想幫我們重新蓋個高樓,再鋪一條大路。”
游蘇忍不住笑,這八長老的確配得上這個峰名。
“真不用了師姐,我多走兩遍就記住了。”
他雖是瞎子,卻也不想搞特殊而破壞了蓮花峰原本的樣貌。
“師弟不用去記的,上山下山本就無路。你如今就是蓮花峰之人,只要順著感覺走,就一定能走到山頂。”
怪不得下山之時總覺路線奇怪,原來師姐也是瞎走的。
“那不是蓮花峰之人呢?”游蘇又問。
“若無接引,便會迷失峰中,最終回到山前。”
游蘇頷首,心想倒是有些仙意。
……
不多時,二人已走出蓮花峰地界,步入了玄霄宗真正的宗庭之中。
游蘇深吸一氣,只覺清香宜人,猜想宗中定是種遍了仙植靈葩;他又旋了旋腳面,此處地面已是平整堅實,均用玄巖鋪就;頭頂之上,鶴唳之聲此起彼伏,游蘇暗暗想道,真正的仙家氣派大抵如是了。
“師弟,抱緊我。”望舒仙子忽而向著游蘇張開雙手,白裙寫意,曲線玲瓏。
“怎、怎么了?”游蘇愣了愣,不解其意。
“我們飛過去。”
宗內(nèi)大多數(shù)地方并不禁空,望舒仙子乃是化羽境,自然是可以直接飛去目的地,省去許多功夫。
“師姐有能載人的法器嗎?”
二人近前無人,不遠(yuǎn)處卻已經(jīng)有了熙熙攘攘的弟子。游蘇實在不愿當(dāng)著別人的面,被師姐抱小孩般抱在懷里在天上飛。他雖是初來乍到,但也好些顏面。
更何況他自己都一直教導(dǎo)師姐男女授受不親之理,豈能再與這無暇師姐親密接觸?
望舒仙子輕搖瑧首,道:“我沒有,但我可以載師弟飛。”
不是師姐,你總想帶我飛干什么?
“師姐,經(jīng)堂很遠(yuǎn)嗎?”
“多遠(yuǎn)算遠(yuǎn)?”
游蘇無奈,只得道:“師姐,師弟有些恐高,還是步行吧。要不伱給我指個路,我自己走去就行了,又不是啥大事,你回峰等我就行。”
望舒仙子回答的迅速且堅定,道:
“我和師弟一起走過去。”
游蘇淺淺一笑,只覺好人有好報,自己對師妹那般好,碰上的師姐對自己好些也是無可厚非。只嘆師姐當(dāng)真單純,就連瞎子恐高這種話也能相信。
“多謝師姐。”
望舒仙子瞳光明澈,看了游蘇一眼后,悄悄向游蘇那邊走近一步,與游蘇并肩而行。
“那座樓是什么?”
“那座樓是碧華居,樓后就是三長老所在的碧華峰。三長老擅種靈植又愛喝酒,宗內(nèi)弟子便也釀酒,多的就拿出來賣。”
“宗中修道的弟子也能隨意喝酒嗎?無人管束?”
“仙植釀的是仙酒,比一些靈丹妙藥好處還多,當(dāng)然可以喝。不過也有許多規(guī)定,若是違反,會有重罰。”
“那那邊的建筑呢?”
玄霄宗寬闊的廣場上,面戴玉兔面具的望舒仙子與一身樸素黑袍的游蘇緩步而行,交談不斷。
單論形貌氣質(zhì),已是行走的仙人畫卷。
一路行來,游蘇敏銳注意到,迎面走來的修士們都會默默讓開,給他與師姐讓出一條坦途。只是這些人讓開之后往往還都會對他們駐足側(cè)目,口中小聲議論著什么。
議論的內(nèi)容也大多圍繞他們二人,比如驚嘆那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望舒仙子怎么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身邊還跟了個如此俊美的男子?然后又是對游蘇的身份來歷以及二人的關(guān)系大肆猜測一番。
他們?nèi)巳撕闷妫瑓s無一人敢上前搭訕詢問,議論內(nèi)容也越發(fā)離譜了起來。
游蘇心中低嘆,他雖不在乎外人所言,但師姐可未必如此。尤其是師姐的聲音愈來愈小,現(xiàn)在還出神良久,都忘了回答他方才的問題。
“師姐?”游蘇不免有些擔(dān)心。
“師弟,他們好吵啊。”
望舒仙子語氣冷漠,罕見地主動表明了自己的感受。
“我去和她們解釋一下。”
游蘇本不想理會他人議論,在經(jīng)堂報道之后大家自會知曉蓮花峰有了第二個弟子,但為了不讓師姐不適,他多費(fèi)些口舌也是應(yīng)該的。
“師弟別去……我們繼續(xù)走吧。”
望舒仙子忽而扯住了游蘇的衣角,像個在人群中驚慌無措、抓住了唯一救命稻草的小女孩。
游蘇劍眉微蹙,他很快意識到師姐并非是在意這些人的竊竊私語,而是因為師姐自小深居高山、性子恬靜,抗拒這種紛擾的環(huán)境。
難怪師姐下山便要帶他飛去經(jīng)堂,他還天真以為是師姐為了省事。師姐害怕人群,卻還是為了他甘愿步行。他不愿在眾人面前被抱著飛卻忽略了師姐的感受,游蘇倍感自責(zé),他便柔聲問道:
“師姐,此地能飛嗎?”
望舒仙子藍(lán)眸眨了兩下。
“嗯。”
“師弟走的有些累了,師姐能帶我飛去經(jīng)堂嗎?”游蘇滿臉不好意思地問。
望舒仙子也絲毫不為他的改口而生煩,重重地點了下頭:
“嗯!”
然后她便如剛下山之時一樣,大方地張開懷抱,等待著游蘇“乳燕投林”。
圍觀眾人無不側(cè)目,驚得張開嘴巴。
雖然望舒仙子從來不露真容,出現(xiàn)次數(shù)也極少。但她標(biāo)志性的玉兔面具與一身純白之裙,在玄霄宗中誰人不知、誰人不識?
可就是這樣一位傳言中高高在上、神秘高冷的天之驕女,這樣一位讓所有男修自慚形穢、望而卻步的月宮仙子,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著一個只有靈臺境的少年張開了懷抱?!
一些花樣年華的女修見之,無不在心中為望舒仙子不畏世俗眼光的勇敢默默點贊;男修則是目露血絲咬緊牙關(guān),對這黑袍少年羨慕嫉妒到了極點。
游蘇亦是感受到周圍灼熱到發(fā)燙的目光,他自然不可能像抱師妹一樣,與師姐迎面相擁。
只見他輕別腰帶,打了一個結(jié)實的結(jié),并將它對向望舒仙子,道:
“師姐,你像提劍一樣,提著我就好了。”
望舒仙子疑惑地看了那繩結(jié)一眼,“師弟喜歡這樣嗎?”
游蘇當(dāng)然不喜歡這樣,但又要被師姐帶著飛又要避免身體接觸,這已是最好的方法了,無非他的顏面丟得更多了些。
“嗯嗯,師姐,來吧。”
望舒仙子得到肯定答復(fù),也不猶豫,拽起游蘇的腰帶就輕躍而起,緩緩凌空。游蘇這被人提著的滑稽模樣,不光艷羨之音少了,嗤笑之聲也多了起來。
游蘇不予理睬,一笑置之。
驟然間,腰帶上傳來一股強(qiáng)大拉力,游蘇竟猛地被向上拽起,只覺自己在空中橫躺了過來。
一只手?jǐn)堊∷暮蟊常恢皇謩t環(huán)住他的腿彎,游蘇的右側(cè)身子輕輕靠在望舒仙子平坦的小腹前,他頓時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此時自己又被師姐給公主抱了。
他心中苦笑,試著掙脫,卻動彈不得。他與師姐之間畢竟隔著一整個大境界的鴻溝,尋常狀態(tài)哪里逃得出師姐的手。
涼風(fēng)拂面,游蘇知道,現(xiàn)在他們已處高空,正向前飛呢。
即使掙脫不能,游蘇還是無法坦然受之,一個勁地縮著身子,盡量減少身體接觸。
望舒仙子卻當(dāng)他不適,抱得更緊,還安慰道:“師弟別怕,我們飛的不高。”
游蘇實感無奈,心道飛得高些才好,少被人瞧見。
“我不怕的,師姐。”
望舒仙子沉默片刻,又輕聲道:
“師弟,謝謝你,你是為了我才愿意飛的對不對。”
師姐身上淡香撲鼻,游蘇只覺接觸之地?zé)o不軟潤如玉。只是如城主府那次被師姐抱在懷中一樣,沒有感受到什么溫度。但他沒有追問別人秘密的喜好,只要對方是他師姐便好。
“師姐說笑,我真是走累了,該我謝謝師姐才是,替師弟省了力氣。”
“師弟其實也不喜歡那樣被提著,對吧?”望舒仙子語氣鄭重,“我很聰明的,師弟騙不了師姐。”
無垢之心,就連洞虛境的三長老也瞞不過她。
恐怕他說恐高師姐也并未相信,只是感受到了他不愿意飛的念頭,才忍著與他步行。
“師弟再也不敢了。”
游蘇表面窘然,心里則是覺得師姐天真的有些可愛。
望舒仙子藍(lán)眸彎彎,緩慢飛行,夸獎道:
“師弟真乖。”
天上云卷云舒,恰似心中喜意平淡悠遠(yuǎn)。
……
經(jīng)堂在玄霄宗中占有重要地位。
它不僅是玄霄宗唯一面向所有弟子且規(guī)模最大的一座藏經(jīng)閣,也是管理玄霄宗所有弟子的機(jī)構(gòu)。
玄霄宗身為中元洲第一大宗,門內(nèi)弟子眾多,又分為真?zhèn)鞯茏印⑼忾T弟子、記名弟子以及只能聽學(xué)的聽學(xué)弟子。各種弟子出身、天賦、年齡等等又迥然不同,管理起來頗為不易。
這管理包括許多方面,例如需要時時更新宗內(nèi)弟子的境界,那些修為進(jìn)境無法匹配年齡增長的弟子將會被勸離宗門;還要計算弟子們?yōu)樽陂T所做的貢獻(xiàn),貢獻(xiàn)長期不達(dá)標(biāo)者也需離宗……
可以說有了經(jīng)堂的存在,才讓這數(shù)萬名來自中元洲各地的天才修士們,能在一起和諧有序地修行。
此時的經(jīng)堂門口人來人往,游蘇在一片驚聲與熱烈目光之中被望舒仙子輕放在地。
饒是游蘇這般厚臉皮,還是有些扛不住,只得長身玉立抖抖袖袍,遮掩自己面上的訕然。
“辛苦師姐了。”
“不辛苦啊。”
望舒仙子微微偏頭,帶人飛行這點距離對她而言,的確算不得辛苦。
經(jīng)堂本就是宗門重地,此處行人比方才的廣場上更多更雜,游蘇自是知曉師姐不喜此地,便小聲道:
“師姐,我自己去就好了,你找個沒人的地方休息會兒吧。”
游蘇本想讓她直接回家,又覺得對方定然不會同意。
望舒仙子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周圍一眼,有些畏生地靠著游蘇更近了些,她搖搖頭:
“我陪師弟一起。”
從今晨師姐與三長老的談話可知,師姐也是沒進(jìn)過經(jīng)堂的,她只是知道這里是經(jīng)堂而已。她陪我進(jìn)去,除了讓她自己難受之外,也幫不上什么忙。
念及于此,游蘇便只好慰道:“師姐不要逞強(qiáng),等我出來就好,我還想師姐帶我一起飛回去呢。”
望舒仙子盯著游蘇的眼睛看了會兒,才輕嗯一聲,道:“我等師弟出來。”
話音一落,游蘇的識海之中,屬于師姐的那團(tuán)純白身形便直沖上天。
游蘇心道師姐行事風(fēng)格還真是果斷,好像從不會猶豫似的。
他也瀟灑轉(zhuǎn)身,向著飛檐斗拱的恢弘大殿走去。
周圍修士議論紛紛,游蘇全然不顧,自信踱步。只不過進(jìn)門之后,他卻犯了難。
他雖已能靠著神識自如行走,不至于磕磕碰碰,但神識只能掃出輪廓,可看不見紙上文字。龐大經(jīng)堂,在哪兒報道才是?
就在他發(fā)愁找誰問話好時,倒是有人先找上了他。
“兄臺不是玄霄宗之人吧?”
一錦衣華服的青年已至游蘇身側(cè),笑容和煦,主動攀談。
“馬上便是了。”游蘇灑然笑笑。
“哦?兄臺是來報道的?”那青年微微愣神,又問,“敢問兄臺……和望舒仙子是什么關(guān)系?”
游蘇明白,將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是我?guī)熃恪!?/p>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低呼出聲。
有人驚道:“我就說不可能是道侶!望舒仙子天仙下凡,怎么會因容貌看上個比自己弱這么多的男人?”
又有人回道:“重點難道不是蓮花峰終于收了第二個弟子嗎?”
“唉,我以后修到化羽境,也要這樣抱著新入門的小師妹來報道。”
“我看你是瞎子看春宮——癡心妄想!”
四周充滿了歡快的笑聲,游蘇劍眉微挑,對著身邊的青年道:
“請問師兄,報道的地方怎么走?”
那青年也是回神,面前之人可是蓮花峰新的真?zhèn)鞯茏樱睦锔业÷?/p>
“師弟是蓮花峰真?zhèn)鞯茏樱撏仪胺阶撸^玉簾之后第三個房間找劉長老即可,一路都有門牌可視。”
游蘇順著他指的方向散發(fā)神識,卻發(fā)現(xiàn)神識在碰到那席玉簾之后就前進(jìn)不能,他頗感無奈,又道:
“師兄可否幫師弟一個小忙。”
“師弟但說無妨。”能幫到真?zhèn)鞯茏拥拿Γ瑢η嗄赀@種記名弟子而言是莫大榮幸。
“還請師兄領(lǐng)我去尋劉長老。”游蘇從懷中取出一枚靈石遞了過去,歉聲道:
“我是瞎子。”
“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