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蘊興致勃勃地提出想法,直直地看著吳二妮,用一種期待的眼神。
如果運用“九麥法”的麥種失敗了,林蘊可以提供種子的損失。如此一來,“九麥法”對吳二妮他們是一件百利而無一害,吳二妮應(yīng)當(dāng)很高興地采納這個辦法了吧。
但林蘊看著吳二妮不見喜色的面孔,思索自己是不是要的一成麥子太多了,她還不知道大周朝的賦稅重不重,是不是收了一成麥,二妮他們就不夠吃了。
林蘊試探性地改口:“一成你們掏不出的話,再減一半也可以的?!?/p>
可不管林蘊怎么說,吳二妮都在用一種“你不要胡鬧了”的眼神看著林蘊。
林蘊的心像開了個小孔,直漏風(fēng),灌進來的風(fēng)將通過心臟泵出的血液都吹涼了,讓她渾身冰冷。
為什么呢?
哪里出了錯呢?
她明明掌握一種讓全皇城的百姓都能多種一茬麥子的辦法,明年定會少餓死許多人,為什么沒有人愿意采納呢?
林蘊還是不服氣,她出了吳二妮的家門,看看天色,離必須出發(fā)的時間還有一個時辰左右,她還想再試試,她帶著身后一群人,轉(zhuǎn)頭去敲下一家的門。
吳二妮家中,一直臥在床上,手里還縫著衣服的柳翠問女兒:“我瞧著你挺喜歡那個小姐的,怎么拒絕得這么干脆,我聽她走的時候,聲音很失落?!?/p>
吳二妮走進里屋,把母親手中的針線奪過來,自己上手:“說了多少遍了,娘你精神頭不好,就不要忙這些了,我來做就行。”
娘病了有一陣子了,如今剛瞧著有點起色,可不能累著了。
吳二妮一邊補衣服,一邊道:“大小姐玩鬧,她成與不成,都有人兜底,我們這些地里刨食的,若是也跟著鬧,那就是怕自己死得不夠快?!?/p>
林小姐說如果種麥不成,她賠種子錢,就沖著林小姐愿意托底,她確實是想把這事做成的,可農(nóng)家人投進去的勞力怎么算呢?
若是那什么“九麥法”讓麥種根本發(fā)不出芽還好一些,只不過浪費點泡種和播種的時間。
若是前期種子都正常地出苗、分蘗、拔節(jié),等到孕穗期,甚至抽穗揚花期才發(fā)現(xiàn)這麥禾根本不結(jié)麥子怎么辦?
只要麥種下了,他們農(nóng)民四五個月都被困在地里,他們勤勤懇懇地澆水、施肥、除草,最后若是一場空,耽誤的工夫怎么賠?
就算他們這些人的命和時間都不值錢,但只要干了活,一天就要吃兩頓飯,吃下去的糧食可值錢。
吳二妮透過窗子看見了林蘊正在一家家敲門,她嘆了一口氣,沒有人會用林小姐的法子的。
林蘊不厭其煩地敲門,重復(fù)她的話術(shù):“我這里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小麥春種夏收,你們能多種一茬麥,具體方法叫‘九麥法’,這方法……”
看著林蘊身后站成一小排的侍衛(wèi),村民們都很客氣,客氣地拒絕了林蘊。
“小姐真是奇思妙想,但我們家不需要,我們今年不種小麥了?!遍T關(guān)上了,林蘊被拒之門外。
“種麥一事,是一代代流傳下來的定法,自有其道理,小姐你要違背農(nóng)時種地,必要落得一場空啊?!绷痔N主動關(guān)了門,因為這老爺子非要勸她放棄不切實際的想法。
“我可以種啊?!?/p>
本以為又是被拒,聽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林蘊瞬間一掃疲憊,詳細地介紹該如何種。
“麥種每九日浸泡一次,土壤解凍后種下,我這里也還有肥土的辦法,你可以嘗試漚肥,把骨粉撒地里也有效果……”
林蘊對待第一個愿意嘗試的人格外耐心,企圖把短時間內(nèi)能想到的方法都快速說出來告知對方,門內(nèi)的男人也頻頻點頭。
等林蘊停下話頭之時,對方開了口:“讓我這么種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小姐你許我十兩白銀,我就愿意試上一試?!?/p>
林蘊用疑惑的眼神掃過身旁的時邇,時邇想著林二小姐回京沒多久可能不知道京中物價,小聲提醒道:“一兩銀子在皇城能買三石米?!?/p>
林蘊昨晚為了解此時的畝產(chǎn),翻了翻書,雖然想了解的沒找到,但也知道了在大周一石米大概是一百五十斤米,如此一來,十兩銀子能買四千五百斤米。
林蘊本意是想讓這些農(nóng)民能多收一茬麥,但按眼前之人的說法,她要自掏腰包求對方種地。
林蘊不可置信地盯著面前的貪婪之人,真是獅子大開口,把她當(dāng)冤大頭耍呢,林蘊當(dāng)即想轉(zhuǎn)身就走,但又有些生悶氣。
林蘊轉(zhuǎn)過頭,吩咐離她最近的侍衛(wèi)道:“勞煩你給他一拳,往疼的地方打,但下手輕一點,別傷人?!?/p>
林蘊說完就走,往下一家去,身后傳來一聲“哎喲”,她才稍稍解氣。
等林蘊又敲了幾家門,熟練地被拒絕后,袁嬤嬤派人來提醒,時間差不多了,林蘊應(yīng)當(dāng)趕快啟辰往林家莊趕了。
從村子里離開,林蘊坐在馬車里,看著窗外蕭瑟的田野,知道里面都沒有埋著沉睡中的麥種,心情不愉。
見小姐望著窗外板著張臉,如意擠眉弄眼地給時邇使眼色,發(fā)生什么事了,惹得小姐這么不高興。
時邇搖搖頭,她爹是屠夫,后面她又去當(dāng)暗衛(wèi),導(dǎo)致她根本沒下過地,也不明白種地之事。
但才在二小姐身邊待了幾日,時邇莫名地相信二小姐,二小姐是不會騙人的,她說能種出來就一定能種出來。
時邇決定在今日的信中勸大人按照二小姐的方法來種地,大人家底豐厚,祖上留了許多田,若是他肯這樣種,二小姐不再是孤立無援,大概能讓二小姐開心些吧。
***
被時邇順便惦記的謝鈞走出文淵閣,他已經(jīng)下值了。
出宮路上,竟恰巧在無人處碰見了陛下這幾年很是信奉的史道士,又碰巧聊了兩句。
史道士:“處理有些不正之風(fēng),的確需要有人身先士卒?!?/p>
謝鈞:“風(fēng)已經(jīng)吹起來了,等朝野都發(fā)現(xiàn)的時候,道長便可乘風(fēng)而起了。”
打了兩句彼此心知肚明的啞謎,謝鈞和史道士本已經(jīng)背道而行了,他突然想起來和林二小姐的糾葛,這是件無法解釋的怪事,謝鈞轉(zhuǎn)頭問道:“道長覺得我這幾日可有何不同之處?”
聽見史道長說“謝次輔風(fēng)采依舊”的時候,謝鈞輕笑一聲,沒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走時,他只想——
果然他之前什么教都不信是正確的,招搖撞騙者甚多。
而史道士站在原地,回憶謝鈞的八字,從前陛下把重臣的八字都尋來,讓史道士都算了一遍,此時再推算謝鈞,倒是真有些不同之處。
不沾女色的謝次輔似乎是紅鸞星動了?
***
錢大馬車駕得穩(wěn),林蘊今日起得早,又勞累了大半日,在車廂內(nèi)睡著了。
馬車停下,如意輕拍林蘊的肩,喚道:“二小姐,農(nóng)莊到了。”
林蘊睡眼惺忪地下了車,等她看見前面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宅子,問袁嬤嬤:“這是林家的農(nóng)莊?”
袁嬤嬤點點頭:“久聞林園盛名,如今一見,果然非比尋常。”
在林蘊的想象中,農(nóng)莊這兩個字聽起來就灰撲撲的,幾間瓦房,寧遠侯府有錢,無非就是瓦房稍微好看些,院子開闊些,周圍的良田稍微多一些。
可進了林園,“園中有湖,湖中有堂”的場景映入眼簾,林蘊感慨:這哪里是農(nóng)莊,簡直就是個園林。
一進園子,沒走幾步就上了橋,引路的仆從介紹道:“二小姐,等我們過了橋,再走一會兒就要上船了。”
林蘊上船的時候,感慨寧遠侯府有錢之余,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判斷。
原想著農(nóng)莊定是不如寧遠侯府舒服,寧遠侯老夫人和原身的母親也許農(nóng)莊吃苦,如今林蘊只覺得在這座莊園里吃的最大的苦,可能就是風(fēng)濕了,大冬天住這里水多太冷。
林蘊幾經(jīng)周折進了廳,坐在上首的夫人上穿素緞交領(lǐng)襖,外搭秋香色比甲,下穿象牙白云紋馬面裙,頭上除了根竹節(jié)玉簪,再無飾品。
眼前的夫人衣著素雅,身上有書卷氣,當(dāng)然林蘊看不出書卷氣,她這么形容這位夫人,因為她正拿著一本書瞧。
她專注得連林蘊進門都沒發(fā)現(xiàn),直到身邊的嬤嬤提醒才回過神:“你就是阿蘊是嗎?”
林蘊覺得出現(xiàn)在此時此地的婦人,又結(jié)合年紀考慮,多半是原身的母親宋氏,但看著眼前人除了一絲淺笑,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她又有些不確定了。
十五年母女不見,當(dāng)年又是她和父親決定把她換了,這人竟然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
這位夫人太過淡然冷靜,冷靜得仿佛林蘊還沒有自己手里那本書重要。
林蘊承認身份,說自己是一個人在寧遠侯府太孤獨,來這里尋祖母和母親的。
婦人合上書,林蘊這種遲鈍的人都能看出她眼中的戀戀不舍,大概是看到要緊處了,被林蘊打擾,忍痛暫停。
她道:“阿蘊,我是你母親?!?/p>
林蘊干笑幾聲,不是開心,而是為了緩解尷尬。
就算林蘊設(shè)想過不少相遇的場景,她也沒想到母女相見就跟陌生人第一次碰見一樣。
正常人就算沒感情,裝也要裝一下吧?
果然,她早先的感覺沒錯,寧遠侯府的人腦子都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