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前廣場，棋盤街，曉市已開。

正值寅卯之交，朝食攤散發(fā)蒸騰的白氣，為冬日驅(qū)散幾分寒意。

支起的木桌前端坐著一位頭頂烏紗的男子，身穿緋色圓領(lǐng)官袍，腰佩犀制束帶，胸前背后的補子上彩繡著錦雞。

只有二品文官大員才能這樣穿，來往的百姓不敢多看，朝食攤的攤主端上餐食時，才在余光中隱隱窺見他高挺的鼻梁和優(yōu)越的骨相。

攤主心中暗嘆一句：“位高權(quán)重，居然還如此年輕。”

緋袍男子指尖扣住白瓷調(diào)羹，腕骨輕抬，引得碗中漿液平起波瀾，他卻不急著喝，眉眼低斂，似是在想些什么。

一身黑衣的嚴明抱劍站在自家大人身后，面上一副冷酷侍衛(wèi)的模樣，為大人增添威嚴，令旁人不敢造次，心里卻在嘀咕——

大人這幾日不對勁兒極了。

大人向來一心政務，從不得閑，最近卻時不時出神發(fā)怔。更別說昨日還特地去了趟潭柘寺，和住持止觀法師竟關(guān)起門來聊了快一個時辰，要知道大人可是從不信鬼神之說。

今晨陛下龍體突發(fā)不適，臨時取消早朝，大人好不容易有點空閑出來吃朝食，現(xiàn)在卻不急著吃完回內(nèi)閣處理票擬，反倒又發(fā)起呆來。

樁樁件件都極其反常，真是怪哉，怪哉。

***

一輛金飾銀螭繡帶馬車正在街道上馳行，車內(nèi)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上穿水綠色夾襖，下搭竹紋織金馬面裙，在冬日里透出一股嫩生生的青翠。

不過穿得生機勃勃的少女似是狀態(tài)不佳，她眉心蹙起，一只手捂住腹部。

感受到腹中疼痛，林蘊暗罵一聲：“又中招了。”

一波又一波疼痛如潮水般拍打著她，林蘊有種并不陌生的預感——

大概，她又快死了。

忍著痛撩開青色車帷，窗外景象快速掠過，林蘊尋思著自己能否再搶救一把。

這一片全是吃食，沒有醫(yī)館，視線中陡然出現(xiàn)什么，林蘊當即吩咐車夫：“錢大，停下來。”

“吁”的一聲，馬車剛停穩(wěn)，林蘊踉蹌著，一手按住肚子，一手抓住錢大的胳膊，借力下了車。

錢大有些手足無措，他沒來得及擺好踏腳，二小姐怎么就扶著他下車了呢？這男女授受不親啊，更別說他還是個低賤的車夫。

不過他很快就沒心思想什么男女大防了，因為錢大近看才發(fā)現(xiàn)，林蘊面如金紙，唇色發(fā)烏，額頭全是細汗。縱使他這人從小缺根弦，也被嚇了一跳，著急道：“二小姐，若是不舒服我們趕緊回侯府吧，讓府里大夫看看。”

林蘊只搖頭。

回寧遠侯府？

根據(jù)她過去一段時間豐富的死亡經(jīng)驗，在外面掙扎一下許是白費功夫。

但那繁花似錦的寧遠侯府簡直是閻羅殿人間分部，回去就是板上釘釘?shù)乃馈?/p>

林蘊不理會錢大的勸阻，朝著一旁的早點攤子走去，等到了攤前，她腹中恍若針扎，嗓音只細細弱弱地擠出來：“老板，來……來碗豆?jié){……”

錢大這才回過神，一拍腦袋，今日出來的早，二小姐沒吃朝食，這般搖搖欲墜，許是餓出來的？

錢大搞不明白，但小姐說什么他做什么，掏出銅板去找攤主付賬。

林蘊眼巴巴地瞧著攤主麻溜收下錢，正拿碗盛豆?jié){，一陣劇烈的疼痛猛地襲來，她眼前發(fā)黑，腳下一軟，不自知地往旁邊歪去，在錢大的驚呼中，眼看著林蘊就要壓在桌前端坐的紅袍男子身上。

一只手迅速伸出，穩(wěn)穩(wěn)扶住了林蘊的肩。

“這位姑娘，沒事吧？” 嚴明沒立刻松開，要不是看在這女子臉色實在不好，早在她往大人身上倒的那刻，就將她一掌攮開了。

林蘊聽出對方語氣不太客氣，大概是把她當作碰瓷的了，但她無暇顧及。

攤主像是被她倒下驚住了，盛湯的手頓下，屬于她的那份豆?jié){還在鍋里。

如今林蘊的視線被離她最近的，她能迅速獲得的，那碗有主的豆?jié){牢牢捕獲住。

此時此刻，她眩暈的腦袋里也只剩豆?jié){。

豆?jié){，高蛋白飲品，植物蛋白可與一些重金屬毒素結(jié)合，降低毒性。

急性中毒的情況下，在沒有其他藥物和救助的情況下，可以考慮飲用豆?jié){。

她沒多猶豫，調(diào)動全身最后那點力氣，朝桌上那只碗伸出了手。

面前的豆?jié){被一只細白的手奪走，一直神游天外，知道雜事都會被嚴明擺平，沒管周圍發(fā)生什么的謝鈞這才驚訝地抬眼。

然后就看見一女子捧著比她臉還大的碗，噸噸噸地將他的豆?jié){一飲而盡。

豆?jié){，他的。

調(diào)羹還握在謝鈞手中，但少了那碗豆?jié){，它似乎也沒了歸處。

日子過得嚴絲合縫，有條不紊的謝鈞倒是第一次見這種狀況，他暗自壓了壓眉峰，看向一旁疑似“辦事不利”的嚴明——

連個女子都攔不住，由得她在眼前造次？

嚴明感受到自家大人的注視，向來快速響應的他難得發(fā)愣，也實在是瞠目結(jié)舌。嚴明成日里對大人嚴防死守，幫大人擋下明槍暗箭和狂蜂浪蝶，但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還有人會搶大人的豆?jié){喝呀！

這女子方才莫不是裝暈，讓他放低戒心，并且牽制住他，好來搶大人的豆?jié){？

現(xiàn)在的女娘怎的如此放肆，這豆?jié){他們大人可已經(jīng)喝了一口！

林蘊一碗豆?jié){下肚，手上只剩空碗，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用，她腹中疼痛好似有所緩解，這才有精力觀察周圍。

黑衣侍衛(wèi)正在惡狠狠地瞪她，錢大和攤主呆愣愣地看她，但此時，最不可忽視的并不是正關(guān)注她的這幾人。

林蘊很難把視線從眼前大紅衣服、胸口蹲只雞的美男子身上挪開。

明明他只是將手中的白瓷調(diào)羹放在了桌上，發(fā)出“啪嗒”一聲輕響，林蘊頓時感覺尷尬的氛圍更為凝滯了。

已經(jīng)搶了人家的豆?jié){應急，如今該如何收場？

若是尋常人，給些銀錢做補償便是。

但眼前人顯然不尋常。

林蘊姑且稱這男子為紅衣雞兄，雞兄連每根頭發(fā)絲仿佛都在說他很貴，總之是一副絕不缺錢的模樣。

林蘊一邊想應對之策，一邊控制不住手抖，她清楚地知道應該是毒素影響中樞神經(jīng)，導致了她產(chǎn)生一定的運動障礙。

但在其他幾人眼中，這姑娘方才還勇猛地搶完豆?jié){，轉(zhuǎn)眼就怕得直哆嗦，只見她放下碗就顫顫巍巍地從發(fā)間取下支發(fā)簪，又抖著手把發(fā)簪遞到了謝鈞面前。

這是支金玉頂梅花簪，底置尖錐式銀簪腳，被打磨得很銳利，簪頂以珠寶玉石鋪展開來一朵梅花。

梅花簪做工精致，華美非常，當然最重要的是它看上去也很貴。

“多有冒犯，賠禮。”她氣若游絲，連嘴唇都不住地顫抖，說完把梅花簪放在桌上，不等紅衣雞兄反應，就扭頭招呼錢大離開。

道過歉了，賠禮給了，林蘊現(xiàn)在要去救命，刻不容緩地找醫(yī)館。

謝鈞看著女子抖若篩糠的手，覺得不太對勁兒，這才第一次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子，面白無華、瞳仁散大、唇色發(fā)紫紺，此乃中毒之相。

謝鈞當機立斷，抓上這女子的胳膊，攔住她，吩咐道：“嚴明，她不宜走動，你去找大夫來，要快。”

話音剛落，林蘊錯愕地看了紅衣雞兄一眼，雞兄一張冷面，倒是很熱心腸，不過可惜好像有點晚了。

如此想著，她再也壓不下喉頭翻騰的腥氣。

林蘊瞧見自己噴了一口血，角度原因，這口血直直地對著雞兄胸口，滿滿當當?shù)貒姷搅怂砩希踔了前子癜愕哪樕弦舱瓷蠋椎巍?/p>

就跟桌上那支梅花簪似的，染上血跡，紅艷艷的，煞是好看。

生命的流逝讓世界在林蘊眼中仿佛開了慢鏡頭——

攤主在尖叫，錢大紅著眼睛要去找大夫，黑衣侍衛(wèi)第一反應是拿出帕子讓雞兄擦臉。

只有雞兄不動如山，依舊端坐著，像是視頻卡了幀，如果不是他眉頭皺了起來，林蘊可能要懷疑，噴他一身血其實是她中毒產(chǎn)生的幻覺。

林蘊嘆息一聲，緩慢地眨巴兩下眼睛，真誠地道了歉：“抱歉。”

最后的最后，她想——

唉，豆?jié){不管用啊，搶救失敗。

林蘊頭一栽，徹底死機，場面更加混亂。

嚴明很難相信方才這短短半刻鐘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豆?jié){被搶了、收到支發(fā)簪、女子吐血了……

這女子中毒了？

她臨死前就想喝一口豆?jié){？

還是這豆?jié){也有毒？

嚴明待在大人身邊，平生也算見慣生死了，但也沒見誰死前還搶碗豆?jié){喝的。

一團亂麻中，嚴明腦海奇異地環(huán)繞著女子那句“抱歉”——

這人，都吐血要死了，還道歉呢，挺……挺有禮貌的？

***

剛在朝食攤確認女子已經(jīng)身亡，眨眼后，謝鈞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長桌前，執(zhí)筆正要在票簽上草擬意見。

看著眼前熟悉的、處理多次、甚至可以說是能熟讀背誦的奏章，都查院右僉都御史裴合敬彈劾寧波府知府孫崇古在浙江吞并民田，侵占秋糧和賦稅。

第七次了，他又回到這個時間點。

一切都像夢，但方才鼻間縈繞的血腥之氣仿佛還在，讓人想起那張蒼白脆弱的臉，以及她詭異的行為。

謝鈞睫毛半斂，沉思著——

昨日止觀法師說的那個變數(shù)，是她嗎？

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筆，起身快走幾步推開門，謝鈞對門外值守的侍衛(wèi)吩咐道：“嚴明，你去查一個人，要快。”

要快，要在她下一次死亡之前，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