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淡淡的尷尬。
陳學兵也無所謂了。
這一家子,都是舅舅的親戚,陳學兵是沒打算藏拙的。
三標段的整體施工方案在他心中,他只是準備接下來把話挑明了,哪個位置能掙多少錢,怎么掙的,大家拿自己該拿的部分,別讓舅舅吃虧。
至于工程分出去一部分,還夠不夠他安排崗位發展隊伍,也都另說。
只是舅媽羅敏此刻終于徹底失去了耐心,直接拉了拉于春尹,隨后站起身。
“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于春尹本來準備拉她坐下,但轉頭一看自己媳婦臉都憋紅了,一副要吵架的模樣,也不想她在飯桌上爆發,只能干咳了一聲,對著剛上的幾個菜道:
“你們先吃,先吃。”
人出去了。
門一關。
羅敏的聲音在外面走廊宛若炸雷:
“聽到沒有?25個點!你說他懂工程?他懂個屁工程!”
“是,我是不懂,但是你做項目掙幾個錢我不曉得?哪來這么高的利潤?”
“哎呀,我不想聽你鬼扯,你就說,我哥好不容易求你一次,你答不答應?”
“他們多賺點就多賺點,15個點你都提了,還能賺好多?”
“那好,我們回去再談,陳學兵那邊,你能不能聽我的?屁大個娃娃,你現在讓他這么參與,合不合適?”
全是激烈的反問句,包房里的人聽得一清二楚,那關著的門,無非是塊遮羞布,能讓包房里的人假裝聽不見而已,就是個薄得不能再薄的臺階。
這么大聲,甚至讓人懷疑羅敏拉著于春尹去外面吵,到底是想給大家一個臺階,還是讓陳學兵這個當事人無法還嘴,坐在里面尷尬聽她罵。
于春燕聽了兩句就已經坐不住了,要沖出去找她理論,但被陳學兵一把拉住了。
羅安聽到這些話,重新坐了下來,看著陳學兵,搖頭笑笑,無聲嘲諷。
陳學謹皺著眉頭看著門外保持沉默。
已經初中的于昕昕瞧了陳學兵一眼,有些小心道:
“哥,你把我媽惹生氣了,她好久沒和我爸這么吵架了。”
陳學兵隨口笑了一聲:“知道就好,好好學習,別惹你媽,她現在更年期到了,易怒。”
話說陳學兵和羅敏以前關系也沒這么差,甚至她和舅奉子成婚的時候,他還是婚禮上送花的。
按現在西式婚禮的叫法,就是花童。
那時候老爹就已經當所長,舅舅舅媽有時還會有事求到他爹,他爹也是能幫則幫,不能幫也會給出出主意。
——不要小瞧一個所長。
乃至陳學謹要出生,羅敏身為公務員,都愿意跟舅舅一起冒著風險幫忙接下陳學謹這個超生的孩子。
當然,也沒多大風險。有爹的同事們幫忙,瞞個孩子問題不大。
但后來老爹走了,這個家沒了脊梁骨,兩家的關系就從互幫互助變成了單方面的幫扶。
時間會考驗人性,舅舅還是親舅舅,但舅媽卻不是舅媽了,有一次家里聚會,羅敏還跟老媽發生了口角,從此關系急轉直下。
而今舅舅一下又給了自己一萬多創業,她侄子羅安要是再跟她說點什么壞話,她不跳腳才怪。
不過于昕昕還是挺乖,從小跟著陳學兵屁股后面轉,性格上也受她爹的影響比較大,聽到陳學兵損她媽,只是對著陳學兵做了個鬼臉。
“略略略!”
羅安和他爹羅宏,就沒什么好臉色了,羅敏是他們的姑姑和妹妹,陳學兵這么口出不遜,他們當然臉上沒面,只是旁邊的于春燕顯得不好惹,又是于春尹的親姐姐,他們也沒發作。
氣氛有些僵。
而陳學兵想到樓下那輛桑塔納好像挺舊,也不禁開始觀衣識人,打量起對面的羅宏。
灰色夾克,里面的襯衫是非常不搭的深紅色,看著也沒啥版型,雖然有點城府,但感覺跟舅舅說話也恭維得過頭。
羅安也有點小家子氣。
這家人真不像太有錢的。察言觀色后,陳學兵暗自評估,頂多就幾十萬的身家。
這么大個項目,羅安是個沒自己干過項目的新人,手頭難有材料設備方面的老板幫他墊資,他們父子兩個墊得起?
搞不好,還得出去拉二手投資商,或者干脆轉手,一旦把控不好,進度和質量難以保證。
不過這點事,舅舅應該有數。
工程的事,既然有人不想聽,他也不打算說了。
外面的倆人也沒耽擱多久,倆人重新進來的時候,羅敏走前面,舅舅跟在后面,背著手,經過陳學兵身邊時,拍了拍陳學兵的肩膀,使了個眼色。
陳學兵瞬間領會,舅舅是想息事寧人,讓自己不要再跟羅敏嗆嗆。
陳學兵笑了笑,拍了拍旁邊老媽的大腿,眼神傳遞了同樣的信號。
但于春燕卻沒懂。
或者說,她忍不住。
羅敏一落座,于春燕便站了起來。
“羅敏,你在外面陰陽怪氣的,啥意思?我們家學兵招你惹你了,你一個當舅媽的,這么說他?是不是于春尹給我家學兵那一萬塊錢,你不高興?行,我明天就還你!”
于春燕獨自拉扯兩個孩子,這是她生活的全部念想,她的孩子,別說羅敏罵了,就是于春尹罵,她也不高興!
……只有班主任和老師才能罵!
“誒,姐!”于春尹趕緊一抬手,沒制止住于春燕的話頭,隨后尷尬地收回手,摸在后腦勺上,表情就五個字:頭大得一匹。
羅敏很驚訝。
陳學兵看到她轉頭瞪著于春尹,說了句默語,口型是“兩千”。
應該還帶著個“?”
好家伙,那一萬,舅舅壓根就沒跟羅敏說,說的是后來給了自己兩千的事。
老舅完犢子了。
陳學兵立馬一把拉住老媽,讓她坐下,隨后自己站了起來,給舅舅開解道:
“媽!那一萬,是我管舅舅借的創業的錢!我沒找你要,就是為了給自己壓力,提醒自己,這錢得還!我會給舅舅打欠條的,一年為期,這錢我自己來還!一年以后我要是還不了,你再幫我還他,行吧?”
一萬是個大數,對什么家庭都一樣,舅舅雖然有錢,但羅敏還在單位上班,領著不到一千的工資,她的金錢觀肯定跟舅舅有區別,兩千她也許能接受,一萬二,那就是她一年的工資,她怕是接受不了。
陳學兵給了舅舅一個硬氣解釋的理由。
這話一出,于春尹肉眼可見地挺起了胸膛,與羅敏對視,甚至啪地拍了一下桌。
“我都跟你說了,小兵幫了我大忙!沒他,二標段我搞不好就要吃個大虧!一萬塊錢,我給他又咋了?”
說著,又掃了一眼羅宏和羅安。
這個好項目,你哥不還想來分一口嗎?
羅敏這下也不再怒氣洶洶了,只是埋怨道:“早就跟你說了,你不懂就請個專家來幫你!還讓個娃娃幫你拿主意,我們請不起人了?”
說著,又看向了陳學兵,一副長輩的口吻道:
“陳學兵,你不要覺得舅媽我嘴碎,你才高三,學習才是正事,創什么業?要把心思放在正途上,給你弟弟當個榜樣!我聽你舅舅說你最近學校表現也可以,當舅媽的也不是不關心你,我專門找關系幫你聯系了個市重點老師聯合開的補習班,學費我們也幫你付了,你好生上課,不管什么大學,也得考一個,等你大學畢業了,要跟著你舅舅干,我沒意見!姐,這碗水,我這個當舅媽的也端得夠平了吧?”
羅敏說完,看向于春燕。
于春燕頓時氣結。
市重點高中老師,補習班。
她確實不知道去哪里找渠道給兒子創造這樣的學習條件。
陳學兵笑了笑,哪能不明白這個意思。
她這是嫌自己礙眼,想讓自己別摻合舅舅的項目,索性把自己推去讀書。
自己就是隨便讀個大專,四年也過去了,畢業再來找舅舅,那羅安差不多也把舅舅的資源接手得差不多了,哪有自己下腳的地兒?
還好前世羅安心高氣傲,不想當打工仔,也不曉得后面的大項目,自己提前拉隊伍單干了,說不定后來還轉行了,要不那一世被舅媽算計上,斷了舅舅的提攜,自己前世的路恐怕很難。
這一世,自己開會時透露的“大項目”,撥動了羅安的其他想法。
命運真是奇妙,一些不經意的事,竟會成為巨大的岔路口,改變無數人。
重生也奇妙,能讓人看見這些路口。
陳學兵念頭及此,覺得自己以后作出什么決定前一定要在腦子里多轉幾遍,搞清楚事情的關鍵性。
畢竟自己可能是這個有條不紊向著前世一模一樣的框架發展的世界里,唯一的蝴蝶。
陳學兵不禁想到羅安的變化。
羅安瞄準了三標,不去接前世那個小工程了。
自己要不要填上?
念頭還在轉動,旁邊的老媽已經開口,語氣比之前柔和了許多:“那…那他要是考不上呢?老二,你這個當舅舅的,總要帶帶學兵吧?”
“那肯定…”
于春尹正要開口,羅敏又再打斷:
“姐,陳學兵讀書的機會就這一次,沒考上就復讀唄!就是專科院校,讀出來也比高中生好啊!他只要有能力考上本科線,我還可以請我同學給他填個最好的志愿!再說了,陳學謹這么聰明,以后肯定是要上重點大學的,前途無限,陳學兵這個當哥的,連個大學讀不上?以后層次相差巨大,怎么來往?”
這一句話,將了三個人。
于春尹,于春燕,陳學兵。
兩個老的都是恢復高考那個年代過來的,把文憑看得格外重要。
陳學謹肯定讀大學,他們要是不讓陳學兵讀,感覺對不住這孩子。
羅敏這話主要還暗戳戳點了于春燕,說她跟于春尹層次相差大,怎么好意思來往。
于春尹不好說,于春燕則是關心孩子,壓根沒在意。
氣氛沉默之間,一個童聲忽然開口了。
“舅媽,你瞎說!我才不會嫌棄我哥呢!不對,他讀不讀大學,我都嫌棄他!”
“哈哈哈…”
這話很好笑,也緩和了氣氛,但只有于昕昕無憂無慮地笑出來了,胡亂摸著陳學謹的頭:
“你太可愛了!”
陳學謹趕緊擋住,發出尖叫:“不要摸我的頭!”
這一會的功夫,陳學兵心里終于作出了決定。
“舅媽,我的前途就不勞你操心了,我考個大學應該沒問題,志愿我自己會填的,考大學也不耽誤我創業的事。”
陳學兵這一開口,羅家三個頓時緊張。
尤其是羅安。
他不是白白對陳學兵有敵意的,他十分清楚,在于春尹這兒,他們倆人是在搶資源,是零和博弈的對手。
而且陳學兵有能力。
陳學兵以一個高中生的年齡在工地上震場,把一切弄得服服帖帖的的樣子,任誰看過也不會忘記。
于春尹被老婆阻撓,心里也并未放棄把陳學兵拉到自己身邊。
這一下,反應各異。
不過陳學兵很快接上了話頭。
“舅,我想問你個事,我聽說之前羅安準備接一個小工地吧?多大的項目?多久開工?”
于春尹察覺到了陳學兵的意圖,想了想,還是雙肘撐在桌上,緩緩道:“嗯…那邊是個獨立的污水處理廠房,管網系統比較復雜,已經由三支隊伍從廠區往那邊修,主體就是廠房,搭了半公里不到的管網,那邊叫彭水,原來屬于黔江地區,是個少數民族自治縣,遠得很,而且二三月份就開工,這個項目我已經接了,兩百來萬的體量,到時候我安排個隊伍去就行了,你就不要去了,我找人測算過了,也沒多大賺頭。”
這話一出,羅安有點吃味了。
沒多大賺頭,又遠,不讓陳學兵去,你給我?
于春尹當然不是情商低,而是壓根就不在意羅安的想法。
妻侄,跟從小騎著自己肩頭長大的外甥,能一樣?
陳學兵卻搖搖頭,繼續問道:“清單計價還是定額結算?”
“99年定額,還上浮8個點,單價低不了。”羅安竟然接話了,并且給羅敏去了個眼色。
那工程的位置他去看過,當真是“好得很”,依山傍水的,路又差,8個點根本不夠補貼附近路況的,不管陳學兵有沒有能力開工,反正給陳學兵正合適。
陳學兵心中也在盤算。
99定額的工程…他接過一次,有的單價比08年定額還高。
還上浮8個點。
“舅,我抽個空去看看,怎么樣?”
于春尹眉毛一挑,心里動了動:“你幫我做?”
陳學兵身子往后一靠,笑道:“我自己做嘛。”
于春尹頓時掃興:“你做個屁,你哪有錢,沒個四五萬,你工都開不了!”
對,這年頭200萬的項目要開工,就這么便宜,有定期進度款的項目,四五萬就夠開工了。
只要敢開口許諾利益,甚至可以更低。
當然,這是在山里,沒人著急進度的情況下。
像三標段那種市區項目就不一樣了,有領導天天路過,和群眾的眼睛看著,進度那是一天一催,動不動就得上強度,加人加機器。
“你別管了,我自己想辦法。”陳學兵擺了擺手,又故意對著羅敏道:“舅媽,我去鄉下干活,自己單干,你沒意見了吧?”
羅敏本準備懟陳學兵一句,但想到羅安遞過來的眼神,雙手抱胸,頭轉到一邊,不再說話。
大家把話明講開來,各人的目的就顯而易見。
唯一有點慌的于春燕聽到200萬,差點嚇破膽,但又聽于春尹說“四五萬開工”,見兒子一臉自信,便開始默默盤算自己的家當。
各懷心事之間,陳學兵給舅舅遞去一個眼色。
“舅,只要你提點給我算低點,我肯定搞得定!”
“你去干那個工程,不讀書了?”于春尹說著,連連搖頭:“不行!那個補習班你舅媽都給你找好了!學習這一點,你舅媽說得對,你們班主任都說你有機會,先考個大學再說!”
“你放心,大學我肯定考!這學期期末考,你給我班主任打電話,看我成績再定,行吧?”
工程和期末考,這兩個話題并在一起有些滑稽,但陳學兵最近的表現,好像又把一切變得合理。
于春尹沉默了,微微點頭,算是答應。
陳學兵這才看向一言不發的舅媽,心里想著是不是應該給她添個堵。
想了想,笑道:
“舅,其實我覺得…既然三標你不親自干,你應該去趟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