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還略微有些安靜的工地,隨著工地上第一聲破錘“噠噠噠”地響起,逐漸人聲鼎沸。
于總說,既然要開會,就全都開。
譚工在工地四處走動通知,一邊打電話通知外面管網線上的兩個大班組回來。
通知的內容,喚起了現場班組長們的罵聲。
“啥子?扣錢?”
“扯卵談哦!”
“敢!老子不干了!”
工人們都感覺到了異樣,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發生,煙不抽了,牛逼不吹了,洋工也不磨了,一個個肩扛手挑,賣力得很。
誰要是相信農民工都是春晚、電視劇上那種淳樸形象,那一輩子都難以有自己的思考。
他們是工地上最不憂心工程質量、工程進度的人,每天只盯著自己那三五十塊錢能不能按時發,老板管不管飯,以及老板還要不要人,能否把自己家某某閑著沒活路干的堂表兄弟也介紹進來。
當然,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雞賊者有之,本分人也不少,肯下力的多的是,有的還有上進心,會在閑暇之余背著工頭或班組長偷偷跟老板搭話,問問下個項目在哪干,缺不缺班組,自己也想組一群工友當個班組長,乃至包工頭。
今天勞保服,明天打領帶。
這個群體的構成,跟整個社會同樣復雜。
活動板房,辦公室門口。
于春尹拿著電話,叉著腰,仰著頭,滿臉帶笑。
“啊!”
“啊!知道了!麻煩了,郭老師!”
“你放心,你放心,我們肯定不會放松,這次啊,就是打算給他請個老師,好好給他輔導一下。”
“嗯嗯嗯!好好好,再見!”
于春尹掛了電話,看著正在張貼工地管理制度的外甥,眼神復雜。
“咋說,搞定了?”陳學兵頭也不回道。
于春尹開始有點語重心長,拍了拍陳學兵的肩:“嗯…你們班主任說課任老師反應你表現不錯,讓你不要放松。我看你還是不要請假了,好好考個大學,考上了我給你筆錢,你再去好好創業。”
陳學兵笑著擺擺手:“時代不同了,大學文憑沒這么值錢了,只要有錢,高中文憑都可以去深造MBA,我學習也不是單純為了考大學,算是證明自己,我就想挑戰個高難度,創著業把大學考了。”
跟舅舅老氣橫秋的吹著牛B感覺很爽,實際上陳學兵心里也沒底,只是想著學業方面盡力過就夠了,但創業絕對不能失敗。
不過有舅舅的話托底,他也安心許多。
他這段時間的沉淀,并不算浪費時間。
重生啊,第一步還是要把家里的情況捋順,表現自己,得到了家里最大的支持,什么事都好辦。
于春尹其實也覺得陳學兵的學業不是最重要,下面還有個掛在自己戶口本下的天才小外甥,自己也有兩個女兒,這個大家庭,考大學不愁沒人,需要的是提供經濟基礎的頂梁柱,這小子做生意有興趣也有天賦,這是最好的安排。
想著,于春尹展顏,手一揮。
“譚工!讓各班組過來開會!”
……
這工地沒準備會議室,除了技術交底,也從來沒開過什么正式的會。
活動板房最大的房間,本來是堆雜物的,盧一文三人一頓收拾,雜物全部放到了門口,樓上樓下湊了四張桌子,十來條長短凳子,勉強搭成了個大會議桌。
三個兄弟干活都挺有激情,他們沒想到兵哥這么有本事,上次大家都跟走馬觀花似的看,也沒人理他們,都以為兵哥怕是都得從小馬仔干起,他們這些人,更是難有出頭之日。
兵哥帶他們進工地,兵哥的上限,就是他們的上限。
沒想到,這次兵哥一來,要給大家開會!
這不是當老大了嗎?
那他們就有希望了啊!
陳學兵也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心,一人給他們發了一頂管理的紅色安全帽,讓他們坐自己旁邊。
茍宏義立馬笑嘻嘻坐下了,盧一文和梁暉卻沒坐,戴著帽子站在陳學兵后面。
茍宏義只能悻悻站了起來。
于春尹坐在上首,也不講話,笑著打量陳學兵這三個兄弟,看得他們毛毛的。
項目部的王工在于春尹對面,陳學兵和譚海亮各坐一側,工地管理人員居后,班組長再后。
帶班組長們一進來就開始東張西望,看到陣勢嚴肅,有的不習慣,開始笑侃:
“譚工,要發工資了哇?”
“對啊,急急忙忙喊我們來,進度款到了?”
于總的玩笑他們是不敢開的,不過譚工對他們的威懾力明顯不大。
而他們也清楚,于總可能不懂行,成天在辦公室,現場沒怎么來看過。
不過于總也不是沒有幾個貼心的手下,進來的幾個戴紅帽子的現場管理,有一個年輕人管于春尹叫“姑爹”。
舅媽那邊的親戚,陳學兵見過幾次,并不熟,只是記得和舅媽一樣姓羅,比他大個幾歲,前世干完這個工地,就靠著舅舅的關系拿了點小工程自己去干了,后來好像干得也不太好,轉行了。
這年輕人從外面管網工地回來的,看于春尹身邊沒位置了,就坐到了譚海亮旁邊,此刻一聽班組長們開玩笑,立馬笑罵了一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剛出去管網幾天,沒在廠區,你們就跳起來了是吧?沒聽譚工說?罰款!”
“哎呀,小羅總開玩笑哦,我們活路干得好不好,你又不是看不見,為啥子罰款嘛,憑哪樣?”
這人有意表現,和工人班長們很熟的樣子,同時有些警惕地看了陳學兵一眼。
人的心態就是這么奇怪,他并不想一直在工地給于春尹當個管理,覺得沒前途,但此時看到陳學兵坐在于春尹下首,身后還站著三個紅帽子,有些排場的樣子,又心里發酸。
這個比他還年輕的小年輕,憑啥坐那?
陳學兵只是看了于春尹一眼,于春尹點點頭,他便拍了拍桌子。
“人都到齊了吧?王工,煩勞你宣布一下項目部的處理意見。”
王兵也不廢話,拿起手里的“處罰單”,道:“經我司項目部檢查,渝中污水處理廠施工班組現場管理存在以下安全隱患……”
王兵一條條的念,陳學兵也拿著張表湊到了于春尹旁邊,低聲詢問。
實際上問的問題很簡單,就是把工地花名冊上的工地班組長名字和人對上號而已。
他故意在此刻詢問,就是因為在王兵聲音的掩護下,大家也聽不到他們說什么。
這么做,是因為等會都是由他來說,此刻他隨便問舅舅幾句話,舅舅點點頭,表示接下來的話都是老板授意自己說的,這樣大家曉得自己代表老板,也不會因為老板全程不講話,顯得很呆。
他曉得,舅舅一直不愛開會,就是因為不想露怯,讓人家看出他不懂工程。
今天要把人情世故打滿,讓舅舅不抵觸開會,最好愛上開會,接下來的事才好安排。
“……經項目部研究決定,對承接渝中污水處理廠勞務標段的重慶精誠勞務公司處理1.8萬元罰款,并責令限期整改。”
精誠勞務公司,是舅舅的公司,也是這個分包標段的簽約主體。
王兵這話一落,房間里重新陷入了沉寂。
只有挪板凳的聲音。
一個個班組長立馬跟不關自己的事一般,能靠的都靠在椅背,坐長板凳的沒地方靠,則東張西望。
沒人講話,陳學兵也不問什么,坐正了身子,皺著眉頭,一副嚴肅的模樣開口:
“首先跟項目部致歉啊,我們精誠勞務公司管理上還有欠缺,項目部的意見,我們認真接受,下面,我們也要宣布一下我們的處理意見。
本來啊,進場的時候,我們和各個帶班組長都說好了的,大家是包工,按件(平方)計價,各人管自己的人,各人管自己使用的的材料,器械,但這段時間,廠區外部管網開始施工,我們的管理人手有所不足,管理上產生松懈,我們有一定責任。
經過于總決定,我們勞務公司承擔罰款6000元,管理責任的主體,廠區兩個泥瓦工班,兩個木工班,兩個鋼筋班,各承擔2000元罰款。”
炸鍋就等這一刻。
“憑啥?我不接受!”
“我也不接受!進來的時候又沒說有罰款!”
“你個青皮小伙,張起嘴巴亂來,兩千,你咋不去搶?”
一個個班組長的把桌子拍得砰砰砰的。
陳學兵也在等這一刻。
他也不講話,回頭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
盧一文立馬從兜里掏出煙,掏出一根遞到陳學兵手上,然后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
陳學兵咂了兩口,神態也變了,眼神冷冽,朝著講話的一個個挨著看過去。
一些人發現陳學兵好像不是善茬。
話聲漸弱。
“講夠了沒得?”
陳學兵把煙頭直接按到了開會桌上,房間重新安靜了。
他這才抱起手,淡淡道:“原來沒提罰款,現在提了,想繼續干的,會議結束以后補簽一個管理協議,以后再有違規的,一律罰款。不想干的,按合同來,一會我拿尺子給你們現場收方,請監理來裁定技術是否達到要求,按合格部分給你們結款,走人。”
說罷,陳學兵指著一人:“還有,剛才你說我是青皮小伙?泥工班的是吧?你可以走了。”
“啥子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