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散場時,王氏的金鑲玉護甲在袖中掐得掌心發疼。
她望著蘇挽棠被蕭承煜護著步出殿門的背影,耳中還響著太后方才拉著那丫頭的手說“改日到慈寧宮聽琴”的話,喉頭腥甜幾乎要涌上來。
“母親。”蘇若瑤的聲音發顫,東珠步搖撞在鬢角,“方才那密信...劉媽媽說已送出去了。”
王氏猛地轉頭,珠翠相撞的脆響驚得廊下值夜的小丫鬟打了個寒顫。
她盯著庶女泛白的臉,突然揚起手重重甩在蘇若瑤臉上:“蠢貨!密信能毀了她?太后如今拿她當寶貝,你那點上不得臺面的手段——”話未說完又咽下,指甲深深摳進蘇若瑤的手腕,“跟我回府。”
相府西跨院的書房里,燭火被夜風吹得忽明忽暗。
王氏扯下頭上累絲金鳳簪拍在案上,翡翠鐲子磕出一道細紋:“去查查蘇挽棠這三年在族祠都干了什么。她能翻出《鹽鐵策》,能彈得太后歡心,定是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她頓了頓,眼底閃過陰鷙,“尤其是跟外男私通的證據。太后最厭女子不貞,若能坐實她與蕭承煜早有首尾...”
“夫人。”站在陰影里的老嬤嬤壓低聲音,“老奴打聽過,族祠三年,蘇姑娘每日只做三件事:抄經、撫琴、翻老夫人留下的賬冊。”
“抄經?”王氏冷笑,“抄的什么經?《女戒》還是《心經》?”
“回夫人,是《鹽鐵論》。”老嬤嬤喉頭動了動,“前兩日老奴溜進族祠,見佛龕下埋著半箱抄本,墨跡新舊不一,少說有百來本。”
王氏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想起壽宴上蘇挽棠被太后問及鹽稅時對答如流,想起那本突然出現在蘇若瑤妝匣里的《鹽鐵策》——原來這丫頭早把前朝理財要術爛熟于心,三年族祠根本不是囚籠,是她的藏鋒閣!
“去把族祠那箱抄本燒了。”王氏抓起茶盞飲盡,冷茶順著嘴角滴在月白裙上,“再去太醫院找張婆子,配點能讓人說胡話的藥。明日讓廚房送碗甜湯去大姑娘院子——就說我這繼母,到底心疼她。”
另一邊,御花園的月洞門外,蘇挽棠的繡鞋碾過幾片被夜露打濕的桃花瓣。
蕭承煜走在她身側,玄色大氅掃過朱漆欄桿,帶起一陣松木香。
“方才在殿上,你說‘蘇家養了我二十年,如今該換我自己當家’。”他忽然開口,聲音比月光還輕,“可我知道,相府的賬冊早被王氏改成了糊涂賬,族祠的地契也被她偷偷典了半數。”
蘇挽棠腳步微頓。
她望著廊下懸的琉璃燈,暖黃光暈里,十年前那個縮在梅樹后的小少年與眼前人漸漸重合。
那時她塞給他的帕子上有并蒂蓮,如今他遞來的玉佩上有“承煜”二字——原來有些緣分,早就在雪里埋下了根。
“蕭公子。”她從袖中取出個檀木匣,打開時,冷光驟現,“這是我祖母臨終前塞給我的。她說‘虎符在,蘇氏的底氣就在’。可我現在...信不過相府的房梁,信不過祖宗的牌位,只信你。”
蕭承煜低頭,見那枚青銅虎符半埋在錦緞里,紋路雖舊,卻帶著歲月磨不掉的鋒銳。
他指尖輕輕撫過虎首的缺口——那是當年老相爺隨先帝征北時留下的箭傷。
“你可知這虎符能調多少兵?”他抬眼時,眸中映著她發間的銀步搖,“三千北境衛,足夠踏平半個相府。”
蘇挽棠笑了,梨渦在月光下若隱若現:“所以才要交給你。我要的不是兵,是...一個能替我守住底線的人。”
夜風卷起她的裙角,露出一截月白中衣。
蕭承煜望著她腕間那串褪色的珊瑚手釧——與他帕子上的并蒂蓮,是同一種紅。
“我守。”他伸手接過檀木匣,指腹擦過她冰涼的手背,“守到你說‘夠了’為止。”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三更了。
相府方向有火光閃過,轉瞬又滅。
蘇挽棠望著那點暗下去的光,將手輕輕搭在蕭承煜掌心。
他的手很暖,像十年前那株老梅樹的樹洞,藏著永遠不會熄滅的熱。
蕭承煜的指腹還帶著虎符上的銅銹涼意,卻將蘇挽棠的手焐得發燙。
他望著她發間銀步搖在夜風中輕顫,喉結動了動,又重復了一遍:“我守著。”
話音未落,遠處游廊轉角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碎玉滾過青石板。
蘇挽棠耳尖微動,還未轉頭,便見一名著玄色短打的侍衛已單膝跪在兩人面前,額角沾著薄汗:“蘇小姐,相府大姑娘院里鬧起來了!方才小的巡邏時見二夫人帶著劉媽媽、春杏幾個婆子,舉著燈籠砸了院門,說是奉夫人命查‘私藏禁物’,正翻箱倒柜呢!”
“王氏好大膽子。”蕭承煜眉峰一挑,玄色大氅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白日里太后才夸她克己守禮,夜里就帶人抄嫡女的院子?”
蘇挽棠的指尖在袖中蜷起。
她望著侍衛腰間晃動的鎏金腰牌——那是相府外院護院的標記,說明消息確是從府里急報來的。
王氏選在她離府赴宴時動手,原是算準了她不在,可偏生太后留宴到戌時三刻,倒讓這老虔婆等不及了?
“走。”她反手扣住蕭承煜的手腕,繡鞋碾過桃花瓣的動作陡然加快,“她要找什么?《鹽鐵策》早被我呈給太后當壽禮了,族祠的抄本...難道她白日里沒燒干凈?”
蕭承煜被她拽著往前,嘴角卻勾了勾。
這丫頭看似慌亂,指尖卻穩得很——方才在御花園,她連虎符都敢交給他,此刻倒先想著揣測王氏的目的。
他屈指彈了彈腰間玉佩,松木香混著她袖中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怕什么?你房里若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我蕭承煜替你扛著。”
兩人穿過相府角門時,連守門的老仆都沒來得及通傳。
蘇挽棠的院子在東跨院最深處,往常總掛著“靜養”的銅鎖,此刻卻見朱漆院門半敞,燈籠的光從門縫漏出來,照得地上碎了一地的青瓷茶盞。
“夫人,這妝匣里除了兩支舊銀簪,什么都沒有!”春杏的尖嗓子從屋里飄出來,“要不搜床底?大姑娘三年沒回房,指不定藏了——”
“蠢貨!”王氏的喝罵比耳光還響,“她藏的能是死物?我要的是信!跟外男私通的信!”
蘇挽棠的腳步猛地頓在臺階前。
她望著窗紙上晃動的影子——王氏正揪著她的錦被往地上摔,劉媽媽舉著燭臺蹲在妝臺前,連螺子黛的盒子都倒扣過來。
案上那套祖母留下的湘妃竹茶具被砸得七零八落,茶末混著水,在檀木案上洇出深褐的痕跡。
“棠棠。”蕭承煜的手掌覆在她后頸,隔著層層衣物都能摸到她繃緊的肌肉,“我先進去。”
“不。”蘇挽棠突然笑了,梨渦里卻沒了方才的溫柔,“這是我的院子,我自己走進去。”她松開蕭承煜的手,提起裙角跨過門檻,繡鞋尖正踩在一片碎瓷上——那是她十二歲時親手捏的兔兒燈,燒窯時裂了紋,她舍不得扔,收在妝匣最底層。
“喲,大姑娘回——”春杏的話卡在喉嚨里。
她望著蘇挽棠站在月光里,發間銀步搖冷得像刀,身后蕭承煜的影子將門框填得滿滿當當,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王氏轉身時,鬢邊的累絲金鳳簪歪到耳后。
她望著蘇挽棠腕間那串褪色的珊瑚手釧,突然想起老嬤嬤說的“抄《鹽鐵論》”——這丫頭哪里是在抄經,分明是在磨劍!
可她不信蘇挽棠能藏得滴水不漏,方才劉媽媽在床板下摸到個木盒,正想打開——
“夫人這是做什么?”蘇挽棠的聲音像浸了雪水的玉,“我這院子,何時輪到繼母帶人夜闖了?”
王氏的指甲掐進掌心的舊疤里。
她掃了眼蕭承煜腰間的玄鐵劍,又望了望蘇挽棠身后的月亮——太后今日夸她“端方”,明日若傳出去嫡女院子被繼母夜搜,她王氏的賢名...
“我...我聽下人們說你房里進了賊。”她扯了扯衣襟,強撐著揚起下巴,“做繼母的自然要替你查——”
“賊?”蘇挽棠突然彎腰,從地上撿起半片兔兒燈的碎瓷,“那這賊倒挑得巧,專砸我十二歲時燒的次品,專翻我壓箱底的舊帕子。夫人可知,方才我在御花園,太后還說要送我一對翡翠鎮紙?若被賊碰壞了,我該去何處尋?”
王氏的臉白了又紅。
她余光瞥見劉媽媽悄悄把床板下的木盒往袖里塞,正要開口,卻見蕭承煜突然邁步上前,玄色大氅帶起一陣風,將劉媽媽手中的木盒吹得“啪”地落在蘇挽棠腳邊。
木盒開了,露出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的信箋——全是蘇挽棠三年前被囚族祠時,蕭承煜讓人悄悄塞進去的梅花箋。
每封都只寫著“今日雪大,添衣”“梅花開了,等你來看”,連落款都是“故人”。
蘇挽棠望著滿地信箋,突然蹲下身,指尖輕輕撫過最上面那封。
墨跡已有些淡了,卻還能看出當年蕭承煜刻意壓著的字跡——怕被人認出他的筆鋒。
她抬眼時,眼眶微微發紅,聲音卻比任何時候都清亮:“夫人要找的私通證據,可在這兒?”
王氏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悶響。
她望著蕭承煜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著蘇挽棠將信箋一封封收進懷里,突然轉身抓起春杏的手:“走!定是我聽錯了,哪里有什么賊——”
“慢著。”蕭承煜的聲音像寒鐵出鞘,“相府的規矩,夜闖主院該當何罪?蘇小姐的茶具碎了十七件,兔兒燈碎了三只,這賠償...是夫人自己領罰,還是我去太后面前討個公道?”
王氏的膝蓋一軟。
她望著蘇挽棠懷里的信箋,突然想起方才在族祠燒抄本時,老嬤嬤說“佛龕下還有半箱”——原來這丫頭早把所有把柄都攥在手里,就等著她跳進來!
院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四更了。
蘇挽棠望著王氏跌跌撞撞的背影,將信箋貼在胸口。
那里還留著蕭承煜掌心的溫度,像十年前老梅樹洞里的暖,夠她燒盡所有陰謀。
她轉頭看向蕭承煜,卻見他正彎腰撿起地上最后一片兔兒燈碎瓷,指腹擦過上面歪歪扭扭的“棠”字:“明日我讓人去景德鎮燒一百個兔兒燈,不,一千個。”
蘇挽棠笑了,眼淚卻落下來。
她望著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妝匣里的胭脂撒了一地,繡繃上的并蒂蓮被扯斷了線,連床帳都被撕了道口子。
可沒關系,她想,只要人在,只要心在,這些都能重新收拾好。
夜風卷起一片桃花瓣,落在她腳邊。
遠處傳來守夜丫鬟的驚呼聲:“大姑娘!您的琴——琴箱被砸了!”
蘇挽棠的腳步猛地一頓。
那是她用三年抄經的銀錢換的焦尾琴,是她藏在族祠佛龕后的最后一件寶貝。
她望著蕭承煜,見他眼中的冷意幾乎要凝成霜,便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去看看。”
兩人穿過滿地狼藉的房間,月光從破窗照進來,落在那口被劈開的檀木琴箱上。
琴箱里,焦尾琴的斷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道未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