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太陽升起時,誰也沒有在意,誰也沒有注意陳曉峰的離去,幾個閑人嬸子抱著孩子瞧見了,可也都是各忙各的,誰也沒空多問一句,只有住在村口的大牛他娘,站在自家門口,看著陳曉峰的背影,扇子扇了兩下,嘀咕道:“他家這小子,剛壞了俺家的田,怎么就跑了?要去折騰啥?”
大牛扛著鋤頭剛吃完飯準備出門,抹了把嘴一哼,“還能折騰啥?還不就那點水的事兒唄。這一家子啊,命里跟水杠上了。聽說是上游也要去弄……”
風吹過田野,泥土腥味兒又濃了點。
沿著河道一路往前走的陳曉峰走了不是很遠……回頭還能看見村子,可看到村子里樹杈一樣分裂的河道,忽然覺得村子好像在喘氣的動物一般。
可想到新聞的他,也不知道,這口氣能喘多久。
心急如焚,他轉頭繼續狂奔起來。
一直走到風刮得更急了,像刀子似的割在臉上,一直走到泥土的腥味兒都被吹散,田野間只剩一片沉悶的濕氣。陳曉峰終于走到通往縣城的水泥大路上,此刻他的靴子踩得泥漿四濺,雖然離開了沼澤,卻每一步都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因為,大路前方所見都是水…
雖然水不深,可也看起來如同一片汪洋。他趕忙拿出地圖,地圖立刻被風吹得嘩嘩響,之前標記好的紙頁上墨跡洇開,數字和曲線像一團亂麻。
好在他都記得在了腦子里,低頭瞥了一眼,眉頭皺得更緊,嘴里嘀咕:“上游淤積至少兩米……”接著想到什么,“那村子里的流速得降到每秒三米以下……”
他算完停下腳步,回頭望了眼村子,村子的影子在晨光中模糊,遠看不像樹杈了,像個疲憊的衛兵,守著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
“爸,爺爺,你們堅持住啊……”
看了一眼地圖,在沒有車的情況下,縣城離村子三十里,抄近路的話,能少一半兒,他小時候跟他爸走過,只是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記得,不過,他知道有條路絕不會錯……那就是挨著河流走!這些河都是通的,只要一直沿著河水往上游走就絕不會有問題!
看了一眼地圖確定了一路朝向,曉峰步履不停。
只是,一路全是泥濘,坑坑洼洼的雨水在路面上積成一個個小沼澤,幾次讓他跌倒又讓他深陷,映著灰蒙蒙的天,雖然沒下雨,可陳曉峰走得滿身大汗,沖鋒衣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背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磨出泡又破開,可他咬著牙,腦海里全是村里人的臉:張大嬸的冷笑,李二狗的嘀咕,被挖墳大爺的怒吼,還有……爺爺那雙深邃卻相信他的眼。
他知道,村里人不信他,那些“拆墳”“毀田”的罵聲像針一樣扎在心頭;可他更知道,數據不會騙人,上游河道不疏通,碑壩就是個擺設,村子遲早被水吞沒!而他——
是村里唯一可以救他們的人!
哪怕他的希望很渺茫,可如果他不來,他知道……村子一定損失慘重!
甚至……會出人命!
此刻,天熱,可上游來的水卻只多不少,負責檢測水流速的幾個臉色都嚇得發白,祠堂門口,村民們也著急起來,沒有陳曉峰在,他們仿佛也散了魂,各自蹲在田埂旁,盯著泥濘發呆,直到陳德水拄著拐杖,從碑壩邊一步步走過來……
李老漢抱著骨灰壇,第一個沖上來低聲問道:“老陳,你家曉峰那小子去哪兒了?是去縣里了對吧?是借啥設備?縣里那幫人,給咱們想辦法是不是?那咋不讓站長去咧……”
陳德水卻把人一推,聲音沙啞:“你們現在知道,得看他本事了!他不是去縣里找那些官兒,那些人總是嘴上答應得快,真給東西?層層手續……難得很咧。不過……”陳德水抬頭看了眼天,烏云又聚起來,像塊鐵板壓在頭頂,“這風不對,雨怕是還得下。眼下的水應該就是曉峰說的……上游來的。”
李老漢的手一抖,骨灰壇差點滑下去,“又下?還有上游……老陳,你可別嚇我!水剛退,而且田都這樣了,再來一波……”他聲音顫得像風里的麥苗,眼眶紅了,“我家那塊地,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昨兒全淹了,連……壇子都差點沒保住。還好我護住了!”
“哼,”陳德水又哼了一聲,點了根煙,“大鼻涕到嘴邊知道甩了,非得事實擺在眼前,你們才老實昨晚可不是這樣!”
天色忽地又像是扯了塊破抹布蓋住村子,煙頭的火光在陳德水滿是皺紋的臉上跳了一下。
眾人也是臉色訕訕,大家都清楚,村子是怎么剛喘過氣的,沒出事的時候,他們的確覺得……小題大做,可現在,曉峰真的走了,村民的怨氣沒了,擔憂卻越來越深,畢竟曉峰在的時候,一切都好解決。
尤其是有些人想到昨晚會上,張大嬸的尖嗓子,李二狗的冷笑,還有那些埋怨曉峰的閑話,昨晚是昨晚,今天一想,都像火辣辣的刀子,刀刀都戳的肺管子哦。
“我聽過一個說法,叫……好的中醫,村子里……都沒有重病的人。”人群里忽然有人訕笑開口,“曉峰……就是新時代的中醫小子,專門治水的……”
“對,我也聽過,之前城北村有個莊子叫長壽村,就有個老中醫,人家那是真厲害啊,不需要你重病,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病了,從小的時候就給你把病調理好了,不需要等到大病時候……這才是厲害人物咧!”
“所以,曉峰就是老中醫一眼看出上游的問題,那他厲害嘛,大學生嘛,學過肯定是對的……俺們不懂呀……”
……
村民們是不懂的,他們只知道當下沒事,至于上游疏不疏通,他們無所謂,可作為受過專業培訓的曉峰太明白上游不通,下游得痛了。
他身上已經摔得完全看不出是個好賴人了,可他知道——
城西村這口氣,能喘多久完全取決于他多久能到!
然而泥濘的路,別說四輪車了,三蹦子,兩輪電動車,腳踏車統統行不通,唯一能開的大概就是坦克和裝甲車還有那越野車了。
“我看……越野車也夠嗆。咳咳咳……”
又一次摔倒爬起,但看著河邊的標志,他知道自己已經走了一半兒了,“還有一半兒,加油陳曉峰……你爺爺在你這個年紀,可是……在水車上三天三夜沒合眼!沖啊!”
大喊著給自己打氣,陳曉峰再次爬起,向前!
“向前——嘿喲!”
“向前——嘿喲!”
此刻,兩個口號似乎無聲地在遠距離重疊著,自發現水流速變化后,陳明遠便帶著所有年輕人在碑壩上忙碌加固,填塞,再用能找到的沙袋,將蓄水池堆得高高——再高高!
然而,連軸轉的挖機忽然掉了隊,修理中,還要爭分奪秒。
沒了挖機輔助的眾人,本來就累得夠嗆,眼下的沙袋又變得異常沉重!這邊修理挖機,那邊人群靠鐵鏟挖,弄得泥水四濺,不少人嘴里罵罵咧咧:“這破玩意,跟豆腐渣似的!用一下就壞……什么高科技……”
一鏟子怒氣下去,泥水濺了滿臉。
陳明遠走過去拍了拍那位罵罵咧咧的老伙計,拿下脖子上的毛巾給他抹了一把臉就直接把毛巾掛在了他的脖子上,“剛拿的新的,好好繼續干!村子……目前上游解決不了,只能靠我們了!”
旁邊的王二扛著鋤頭,喘著粗氣問:“我說明遠哥,這么重要時候,你說曉峰跑縣里了,去干啥?真和他們傳的一樣,是去借厲害的家伙來解決?”
陳明遠頭也沒抬地接過鐵楸干活兒,背上沙袋才說:“不知道!”
他語氣里帶著火,像是沖著曉峰,又像是沖著自己。
畢竟,他昨晚是堅決不同意曉峰走的!
誰知道,老頭子給他放走了,早晨還吵了一架,而老爺子忽然來了那句“村子這些年你管的好!被淹了三次”……雖然就三兩句話,可活像根刺,扎得他心口疼。
他知道,老爺子瞧不上他,覺得他能當上這個村里的小水利站站長完全是沾他當年抗洪的光,可他知道自己不是!
他是認認真真的考上了大學,學的水利,雖然沒有留在縣城,回到了家鄉村里,可他知道這個地方需要他!就像是后來,他把曉峰送去也學習……當然,前提是曉峰真的喜歡這一行。
然而,曉峰也被老爺子看不上。
他就是瞧不起他們所有人,但越是這樣,他越想證明……不僅是給老的證明也要給小的證明——
“管他跑哪兒?難不成那個兔崽子不在,我們就不活了?讓他滾去瞎折騰!我們大老爺們吃干飯的?等他在外面碰壁才知道,咱們本來就能守住村子!臭小子喝了點墨水就覺得可以了^”
一群人聽出點弦外之音來,然而,也有人泛起嘀咕,與旁人交頭接耳的——
“哎,我可聽老爺子當時說什么上游河道不疏通,碑壩頂不住……”
“對,我也是聽說去上游解決問題了……”
此刻,縣城的水利局門口,牌子銹得發黑,門衛老頭蹲在門口抽旱煙,瞅著陳曉峰一身泥,皺眉道:“你找誰?借設備的?哪個單位的?預約了嗎?”
陳曉峰抹了把臉上的汗,擠出個笑:“大爺,我是城西村的,洪水剛退,但是上游河道堵了,得……”
“預約!哪個領導?我給你撥電話!”
大爺不耐煩地把電話機敲了敲窗,陳曉峰一時愣住,他還真不知道找誰,第一時間想的是給老爹打電話,然而……
“沒約是吧?那可不讓進!”
“不是,你等等!大爺!”他掏出筆記本,指著上面的草圖,“您看,這是我們村的水道,當時淤積兩米多,我已經輸通過了,但是上游還有問題,我看新聞……哎,不是……”
老頭斜了他一眼,直接就要把窗戶關了,“上游你找上游去,你這圖,畫得花里胡哨,我可不敢放你進去!走吧!”
陳曉峰愣了一下,手直接卡在窗戶邊緣,還是攥緊筆記本,咬牙道:“不行!我算過,疏通河道能降流速,幾個村子都能保住!不然,上游直接放過來,都得完!”
老頭哼了一聲,擺手:“去去,你自己找主任說去,門口堵著能干啥?我給你指條路……你別說是我說的就行,你就說進去上廁所,進去右轉,三樓最后的辦公室……”
陳曉峰這才松口氣,接著深吸一口氣,給老大爺鞠躬后,快速鉆進了水利局。
三樓,盡頭辦公室,門響后伴隨“請進”,陳曉峰走進門就被嗆得直咳嗽,主任老王坐在桌子后,桌上堆著文件,煙灰缸里滿是煙頭,煙霧繚繞中掃了一眼陳曉峰,皺眉,不假思索地說:“又是城北村來借挖機的?沒戲!城東城南那邊還等著呢……”
陳曉峰這算是明白了,為何自己一到門口就被說,他趕忙走上前把自己的來龍去脈簡單明要地講完,并攤開最新寫好的清晰的筆記本,直接指著草圖說——
“主任,您看,他們借挖機也是對的,因為河道淤積太嚴重,水流不暢,這會導致許多下游碑壩頂不住,您是該給他們挖機,挖開,救的不只是他們村,還有許多下游的村!如果……”
他說到這里,老王瞇著眼,噴了口煙在他臉上,一直以來他都沒說話,這會兒終于忍不住了——
“臭小子,你在教我做事?你以為我不知道?可挖機錢誰出?人工錢誰付?縣里可沒這預算!得上報市,但是……你剛才自己都說了,上游下達了命令,洪水就走這條路,損傷是必然的,但是……為了上頭,能怎么辦呢?”
陳曉峰一下急了,聲音都高了半度:“不是!主任,你……我們村里人把墳都挖了,房子都拆了,就為了擋這水!上游有命令,下游……可以解決啊!可您要不幫,村子才真完了!”
老王夾著煙擺手,揉著太陽穴語氣不耐:“行了,那你回去等著吧,你的提議,我會跟上面匯報匯報。”
“會……多久?要多久?等到大水發來?我之前算過最多72小時,我們會被淹!現在都過去一半兒了!如果不處理,這剩下的36小時,一定會出大事!”
陳曉峰說完,站在原地,手指攥的指節發白,因為他太清楚了,這話根本就是敷衍!
王主任卻在煙霧中看他,有些失神。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匯報”是句空話,可他沒轍,他也曾年輕過,也曾遇到過這樣的問題,以為自己可以扶大廈于將傾,力挽狂瀾與危難之間……但后來他發現,預算、審批、人情,哪樣不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山?一個人的力量太薄弱了,他不是愚公,便如張居正也落了個死后的凄慘,何況,他如今連活著的風光都做不到,還談什么兼濟天下?那幾個挖機,到現在還在外頭他也調動不來啊!
“算了!我自己去跟村民們講!”沉默半天,陳曉峰咬牙轉身離開,出了水利局,風吹得他臉生疼,他低頭看了看一路不自覺攥緊的筆記本,紙上的曲線褶皺也像在嘲笑他的無力。
忽然間,他鼻子發酸,不是窩囊,是痛苦,不知道怎么辦。
蹲在路邊,他想到什么,點開手機,撥了同學的號,然而……和之前一樣,沒有人接聽,他那邊已經在發洪水了,上游都這樣,下游……恐怕馬上迎來72小時的巔峰洪水了。
村里。
此刻天色越來越暗,烏云壓得人喘不過氣,而遠處轟隆隆帶著咆哮的黃水蟒明顯已經升級成了奔騰的黃駿馬。
陳明遠帶著人沒日沒夜地在儲水池和碑壩上反復忙活,好歹是接住了這一波的沖擊,但是……監視上游的人返還的消息告訴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前一個村的蓄水塌了,已經被淹了,而他接聽電話時,突然,遠處也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么塌了。
他愣了一下,扔下鏟子,跑向蓄水池。
是儲水池邊的泥土松動,水流像野獸般沖刷出一道道裂縫,濁浪翻滾,泥土一塊塊崩落,石塊稀疏地散在渠邊,像被水龍嘲笑的殘兵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