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時分，星輝城，一處位于居民區的樓房。

窗戶被密不透風的灰色厚重窗簾遮擋，而顯得格外幽暗孤寂的二樓房間內。

萊昂·李此時正靜靜地坐在房間中央的臨時座椅上，自從昨晚率軍突破蜂坡帶的封鎖，率領殘軍與第七軍團大軍匯合后。

申請了這處臨時地點用于休息的他，在來到這處房間后，便在這張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期間從未做出過任何其余的動作，仿佛是一尊沒有任何生機的木偶。

空氣里沒有聲響，世界好似死亡般的平靜。

但下一秒，伴隨著一道劇烈撞擊聲猛地響起。

房間內的這種壓抑而沉悶的氛圍，便被人徹底打破。

“嘭！”

伴隨著房門被人從外部猛地踹開，緊接著，一道身材高大，穿著淺綠色軍裝，留著一頭花白馬尾長發，唇邊蓄著八字胡，戴著金絲無邊框眼鏡。

身材高大魁梧，臉型偏長，且有著紅色酒糟鼻的中年男人，便直接邁步走了進來。

他先是接著門外投射進來的光線瞥了眼坐在椅子上，表情麻木的弟子，看著對方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他一對灰色的眉毛忍不住微微皺起。

隨后自顧自地從兜里掏出一盒廉價的忍冬牌香煙，熟練地用火柴將其點燃深吸了一口，接著徐徐呼出，任由辛辣的煙幕在房間內擴散。

在看到一向厭惡煙味，哪怕過去自己受女王陛下的旨意教導對方時，在自己每次抽煙的時候，都會第一時間制止自己，并二話不說把香煙碾滅的弟子。

如今對于自己這冒犯的行為，對方卻無動于衷后。

身為第七軍團主將的弗蘭克·弗朗西斯上將，眼中頓時閃過一抹詫異。

但他并沒有說些什么，而是繼續在原地抽著香煙，直到香煙燃盡，他才屈指將手上的煙蒂彈了出去。

隨后便將其精準而迅速地彈在了自己弟子的腦門上。

“啪嗒！”

“不錯，滿分，看來我投球的技術還沒生疏！”

看著自己的投出的煙蒂精準命中了目標，弗蘭克當即滿意地咧了咧嘴，沒有理會弟子眼神中一閃而逝的惱怒。

他便慢悠悠地哼著小曲自顧自地來到窗簾前，隨后一把將窗簾扯開，同時推開了窗戶。

“吱呀！”

伴隨著窗戶被推開，刺眼而溫暖的陽光驅散黑暗，外界鳥兒吵鬧的鳴叫聲，混合著下方街道上獸人居民們的叫賣聲，也伴隨著燥熱的春風一同涌入這處陰暗死寂的房間內。

天空晴朗，烈日高懸，空氣里帶著一抹說不出的悶熱，弗蘭克抬手遮在自己的額頭，看也沒看身后表情不知何時變得陰沉下來的弟子一眼。

而是笑嘻嘻地眺望著下方那群上半身身材火辣，且打扮暴露的半人馬女性在街道上緩緩走過的景象，口中還時不時地吹響幾個流氓哨，同時不斷點評起來：

“說實話，這群半人馬的雌性長相是真不錯，從來到晨星領我還真就沒見過有長得特別丑的，關鍵她們一個個都波濤洶涌，說實在的，要不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話，我還真想找個半人馬雌性來上那么一段露水姻緣。”

“畢竟這種征服巨型美人的成就，足夠拿來吹一輩子了！”

“對了，萊昂你對半人馬異性感不感興趣？要不要我幫你跟晨星家族的那位族長說個媒？”

在下方半人馬異性厭惡的表情中，弗蘭克戀戀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隨后看向身后正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弟子。

毫不在意對方眼神中的惱怒和羞恥，他雙手抱胸，隨后捏著自己左邊的八字胡便笑呵呵地開口道：

“畢竟就在上午開會的時候，那位族長先生還因為晨星氏族半人馬軍團的覆滅，而主動向咱們第七軍團請求幫忙復仇呢?！?/p>

“而且人家還說了，條件任咱們開，所以要是你真感興趣的話，我倒是不介意順手幫你撮合一下?！?/p>

“我記得，對方的小女兒好像是18歲，而且容貌在晨星部落年輕一代里最為出眾，聽說追求者達到了上百人，模樣相當的不錯，配你也是綽綽有余。”

“怎么樣？是不是心動了？唉，就是不知道以后你跟這位晨星氏族的千金通婚后，生出來的孩子到底會是人類還是獸人?！?/p>

“要是半人馬的話，到時候多少有點麻煩，畢竟咱們維多利亞王國雖然也算開放，但對于半人馬這種和人類幾乎完全不同的存在，還是有不少抵抗心理的?！?/p>

“弗蘭克上將，請您自重！”

似乎終于忍受不了自己這惡趣味滿滿的老師的打趣，萊昂聲音沙啞地打斷了對方喋喋不休的廢話。

“什么？我的啞巴弟子居然會說話了？真是驚人！”

弗蘭克故作震驚地開口道，但在看到聽完自己這話，自己那心高氣傲的弟子，一張俊美的面龐幾乎陰沉的快能滴出水后。

他還是識趣地沒再繼續刺激對方，而是故作無趣地嘆了口氣：

“唉，我還以為你會繼續裝死下去呢，沒想到這么快就認輸了，連個屁都不敢對我放，萊昂你果然是我帶出來的最無趣的一個弟子了?！?/p>

“你怎么不學學人家羅克希呀，我聽說，那小家伙前段時間可是跟奧爾科那老瞎子對著罵來著，貌似傳聞對方還直接跟奧爾科解除了師徒關系，嚯，這小女娃的脾氣簡直不要太合我的口味?！?/p>

“只可惜我當時不在現場，不然的話，怎么說我也要拿攝像機把那場景給錄下來，回頭保管能狠狠從奧爾科那里坑不少錢，嘖嘖，想想都覺得遺憾。”

“是嗎？我不如羅克希還真是遺憾呢！”

萊昂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但隨后他腦海中卻不自覺地回想起自己這次的慘敗，對比著羅克希在可可比亞雨林接連告捷的活躍。

一瞬間，無限的屈辱瞬間纏繞在他心頭，讓他的雙拳也不自覺緊握起來。

語氣雖然竭力維持著平靜，但其中的頹喪和落寞卻還是不受控制地顯露出來：

“本次的戰敗是我指揮失誤，無論您打算對我做出怎樣的懲罰，我都會接受?！?/p>

“懲罰啊……這我倒是還真沒想好，不過既然你都說了，那我不對你進行懲處的話，多少也有些說不過去，畢竟你這次可是葬送了獨立4師四分之三的兵力，近一萬人，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弗蘭克捏著下巴笑呵呵地開口道，目光戲謔地看著面前垂頭不語的弟子，語氣平靜：

“正常情況下，由于指揮官失誤，導致師級部隊慘敗，且造成嚴重戰損的情況，一般來說，這種敗將都會被押送至軍事法庭，在審判結束后，大概率會被判處五十年以上的監禁，甚至直接死刑也不是沒有可能。”

“啊，當然，考慮到你至高指揮官計劃參與者成員的身份，以及你在生物改造科技1級院士的頭銜，再加上黑羽部隊后續的重新打造等一系列事項，如果我給你的懲處太過嚴重的話，女王陛下那邊恐怕也不會答應?！?/p>

“嗯，真是讓人頭疼，萊昂啊萊昂，你說老師我該怎么處置你才好呢？”

弗蘭克故作為難地嘆了口氣，沉默了良久后，才幽幽開口道：

“要不，你干脆直接引咎辭職從軍隊退休吧，回頭直接去王國科研院老老實實從事科研工作去吧?！?/p>

“反正，現在已經失去斗志的你，注定也沒可能勝過羅克希那小姑娘，更不可能得到至高指揮官一職，干脆還是提前去科研院養老算了！”

“不用感激我，畢竟，這本就是你被女王陛下指派跟隨我學習軍事指揮前，最渴望從事的行業，說起來，反倒是我耽誤了你的前程?！?/p>

“而我也沒想到，被女王陛下寄予厚望的你，居然會是個連一次小小的戰敗都無法承受的懦夫，只能說我跟女王陛下都看走了眼?！?/p>

“啊，當然，我也不是指責你什么，畢竟人跟人之間是有區別的，我尊重每個人的選擇，而我也從來都不會多管閑事，畢竟只有尊重他人命運，放下助人情節，自身才能不被這些破事干擾情緒，從而活得更久，這可是我一百六十三歲的祖爺爺在臨終前教給我的長壽秘訣，我一直都將其奉為真理?！?/p>

“……”

面對絮絮叨叨的弗蘭克，萊昂并沒有回應，只是把腦袋垂得更低了，雙拳也死死緊握起來。

而沒有從弟子口中聽到期待的否決話語的弗蘭克。

眼中則是閃過一抹濃烈的失望，但他卻并沒有指責對方。

對于萊昂這名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弟子所做出的選擇，他并不會進行干預。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尊重對方做出的任何決定。

和掌控欲極強，且總是試圖用自身的理念強行禁錮弟子，并將其培養成宛如自己影子模樣的獨眼獵梟的奧爾科上將不同。

有著‘風流上將’之稱，且性格跳脫，一向主張以游刃有余的姿態，輕松奪取勝利的弗蘭克·弗朗西斯，在培育弟子這方面上，從來都不會過多進行干涉。

相較于培養一名唯唯諾諾，思維方式和作戰風格與他完全一樣的復制品。

弗蘭克更喜歡培育出一名有著獨特見解，且作戰風格與他截然不同的指揮官。

因此哪怕當年在完成對萊昂的教導時，對方突發奇想提出了以斬首為核心的黑羽暗殺部隊的打造計劃后，對于這種被王國無數奉行著騎士精神的將領們嗤之以鼻的行為。

他非但沒有反對，反而在詢問過對方的完整計劃后，便主動將此事上報給了女王陛下，并為這位獨特的弟子拿到了黑羽部隊的番號批準。

而對方也果然沒有讓他失望，不過區區數年的時間，對方便通過黑羽暗殺部隊的活躍，成功從一介底層指揮官，一路晉升到了少將的位置。

成功讓那曾被無數人視作卑劣行徑而不屑使用的暗殺，跳脫出了眾人的刻板印象，成為了戰場上最為高效且簡潔的勝利手段。

而對方本人也因為黑羽部隊那恐怖的斬首能力，從原本被人嫌棄鄙夷的卑鄙暗殺者頭領，成為了王國知名的‘暗殺星’。

所以，雖然明面上從未主動夸獎過對方，但弗蘭克實際上卻始終將萊昂視作心中的驕傲。

但作為對方的老師，他卻更清楚，自己這位弟子的性格太過驕傲也太過要強了些。

相較于性格堅韌，繼承了奧爾科全部的指揮能力，在踏入戰場后，便以自身那令人驚嘆的才能，通過實戰和交流中迅速掌握，并融合了各國將領的作戰技巧，形成了變化莫測作戰風格的羅克希。

萊昂的短板，在這種比較之下，便越發的明顯起來。

而弗蘭克也一直期待著，自己這位弟子首次迎來戰敗后，從中吸取教訓，進而在痛苦的掙扎中，涅槃重生，并以此走向全新高度的時刻。

但弗蘭克卻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終究還是太低估了對方那要命的自尊心。

更沒有想到，一向天資聰慧的弟子，竟然會脆弱到這種程度。

連重頭再來的勇氣都沒有。

或許，這就是天才該有的通病吧。

渴望完美，絕不接受任何缺陷。

可是，這世界上又哪里存在完美的人呢？

弗蘭克心頭暗暗嘆息，但看著垂著腦袋沉默不語的弟子，他也沒在繼續勸說什么。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而他也無意主導弟子的人生。

無論對方做出怎樣的選擇，他都會笑著接受。

只是，十多年的期待和培養，在數天便徹底化作泡影。

多少還是讓人有些失落啊……

弗蘭克眼中閃過一抹無奈，不過表面上還是平靜地朝自己的弟子點了點頭道：

“我明白你的打算了，回頭我會幫你申請從軍部調往王國科研院從事專項研究工作，這樣一來，你也算是能解脫了，對你來說也算是件好事?！?/p>

“時候也不早了，眼下軍團已經整備完畢，也差不多朝馬蹄城進軍了，在我率軍出發之前，萊昂，你還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嗎？”

“……”

萊昂依舊沉默地站在原地，整個人不發一語，弗蘭克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倒也沒有責怪對方，在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后。

他便徑直轉身朝著門外走去，只是和來時的挺拔相比，此刻的他，身形卻不知為何竟顯得有些滄桑和落寞。

然而就在弗蘭克即將邁出房門的那一刻，一道聲音卻緩緩傳入了他的耳畔：

“老師，您覺得，我還有資格成為指揮官嗎？”

“……”

弗蘭克猛地一頓，隨后詫異地扭頭看向身后不知何時抬起頭來，此時正雙眼通紅凝視著自己的弟子。

和以往總是保持虛偽微笑的小滑頭模樣相比，此時的萊昂，臉上充滿了不甘和憤怒，面頰也被情緒失控流出的淚水帶出了兩道淚痕。

仿佛和人打架打輸后，哭哭啼啼地找到自己的父親求助的孩子一般。

看起來顯得格外的愚蠢和天真。

而看著萊昂展現出來的這幅近乎幼稚般的舉動，弗蘭克卻是看的愣在了原地，良久后才回過神來。

旋即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明明語氣十分平靜，但卻好似厚重的古鐘所產生的回響，不斷激蕩在萊昂的心田：

“雖然我很少去主動介入他人的人生，但如果是你的話，我的回答是，有。”

“萊昂·李，你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指揮官的?！?/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