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枝頭,烈日當空,盛夏時節。
斧鉞入耕田,偷的幾日閑。
庭院中新修的涼亭里,凌晨穿著一身單衣,閉目躺在搖椅上,昏昏欲睡。
青檸在一旁輕搖畫扇,捏起一顆葡萄放進他的嘴里,被酸味刺激了味蕾后,稍微清醒點的凌晨努著嘴“噗”的一聲,將葡萄籽吐飛出去。
“相公。”
“嗯?”
“侯是多大的爵位啊?”
“嗯……”凌晨想了想后,伸出手捏了捏青檸的臉蛋,笑著說道:
“很大了,再往上面就是公爵。”
青檸給自己扇了扇風后,又把畫扇伸到凌晨耳畔輕撲,掀起陣陣涼風。
“相公做了什么讓朝廷給你封侯爵呢?哥哥也才是個子爵,好像比你低好多,昨天吃飯時還向我抱怨呢,說朝廷給他封的低了。”
無奈的搖了搖頭后,凌晨隨意的答道:“也沒干啥,就是幫大人推了一把,我也沒想到他會上表給我進侯爵,原本我猜著是伯爵的。”
“既然相公內心想幫大人,為什么三年前不在他帳下效力,而要選擇回到家里來呢?那時只要你說,我大抵也會隨你去汝南。而且……相公既然無意追隨大人,為什么后來又轉而為他效力呢?”
呦?
凌晨看著自家傻媳婦萌萌的思考狀,真想對她說一句“后宮不得干政”。
不過,往后她肯定少不得要與文家女眷,或者其他貴族女眷打交道,也是該跟她解釋解釋,傳授一下人情世故和江湖經驗,免得在那幫勾心斗角、去母留子的狠角色面前上當受騙。
凌晨從搖椅上坐了起來,從一旁拿過來自己的蒲扇,“呼呼”扇著向娘子答疑解惑起來。
“當初啊,我確實救了文公的性命,他們也確實是誠心想招攬我。但娘子你要知道,人跟人的交往不是全憑感情的,哪怕是救命之恩,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淡去。
要想真正和文家長久相處,獲得他們的尊重,還是要靠實力!而且必須是一種他們拒絕不了的實力。我是有幾招三腳貓的功夫,但這還遠遠不夠,文家是軍旅世家,不缺武將。
我回到家里后,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從望云鎮,到臨潁縣,再到整個潁川府。一步一個腳印苦心經營,兩年磨一劍,終于厚積薄發,用那個什么趙世中的腦袋向文家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如今哥哥統領著全部潁川鄉軍,我們夫妻二人又于臣鶴兄、鶯兒嫂子有再造之恩,關系緊密。為夫此次北上,還結交了幾位新朋友,這個怎么形容呢……
以前我是朵好看的花,文家想裝進盆里養在家中。現在我是棵大樹,樹根深深的扎在土地里,他們拒絕不了我結出的果實。
而且,這時候的我,可不是那么好拔出來的,就算費力拔出來,也要面對一片狼藉,況且我倒下時,還有可能砸到他家。”
青檸聽的眉黛微皺,仔細品味著凌晨說的話,顯然是受到了很大的沖擊。
因為太**裸了。
凌晨也不著急,靜靜的給她扇著風,欣賞著媳婦若有所思的模樣。這是關乎家族興衰榮辱的大事,她沒有著急反駁或者疑惑,而是慢慢品味其中的道理。
“相公……從三年前就開始謀劃今天的事了么?”
“對啊。”
“那,今天的相公,是不是也已經謀劃好了三年后的事?”
凌晨沒有說話,只是對著青檸微笑不語。青檸望著眼前的丈夫,突然覺得有點陌生。
她作為枕邊人,竟然沒有看懂、也看不懂他。
凌晨伸出手,溫柔的捏著她的下巴說道:“你干嘛這副呆呆的表情,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小家。”
青檸怯怯說道:“可相公剛才不是還在說,連救命之恩都會隨著時間淡化嗎?”
凌晨思考著說道:“是的,不過我們之間是另一種感情,和其他任何交情都不一樣。”
你是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永遠高掛在無垠的天穹之上,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即使歲月會模糊記憶,即使時光會悄然遠去,我依然記得那年從征時,你倚門出望,眸中不舍的淚光。
那道淚光穿越了茫茫人海,穿越了似水流年,永遠留在了我的心底。
青檸被凌晨深情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甜蜜,露出一絲略帶幸福的羞澀后,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開口問道:
“對了相公,那你為什么又要辭去團練的官職啊?我們不是要變成大樹嗎?”
“傻丫頭,因為我已經是侯爵了呀~我才二十出頭,要是不小心又立了功勞,封公、封王,到最后封無可封怎么辦?再不混吃等死,就只有等死了。”
青檸微張著小嘴望向凌晨,眼中只剩下驚訝。
身未升騰思退步,功成應憶去時言。
年紀輕輕就立下不世之功,不是什么好兆頭,爽是爽了,可在皇帝眼里是什么樣子?
親戚家的孩子八歲就被北京大學破格錄取,而你的孩子十歲了還在忙著集煙卡,哭著讓累了一天、還被上司**了一頓的你給他充新出的槍皮。
摸著你的良心告訴我,你能心平氣和嗎?
這還是在沒有競爭關系的情況下,如果是在朝堂,皇帝看你都是先從脖子開始打量的。因為放眼望去,能壓住你的全是些老家伙,甚至老家伙里能壓住你的都不多。
那么,
他們死后,怎么辦?
雄主不會拿王朝基業去賭你的忠心,所以你也別拿全家人頭去賭君王的胸襟。
況且,也該享受享受生活了。打仗什么的,又危險又辛苦,風里來雨里去,還容易得創傷性應激障礙,產生心理問題,誰家好人喜歡砍人啊?
當然,我就這么一說,你別真把脖子伸過來。我可不是青面獸,沒工夫和你閑聊。
“對了相公,還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回過神后,凌晨重新躺在了搖椅上,悠哉悠哉的扇著蒲扇說道:“商量?我們還有啥商量的,家里的事你說了算,只要別上房揭瓦就行。實在想揭的話,提前跟我說一聲,免得為夫回來沒地睡。”
“哎呀~相公你認真點,我說的是大事。”
“好好好~”凌晨躺著朝青檸作揖道:“娘子還請說來~”
嫌棄的拍了一把凌晨的手后,青檸朝著四周望了望,湊到他耳邊悄悄說道:
“哥哥年紀不小了,旁人像他這么大的,孩子都能幫家里干活了。以前是窮、忙,現在日子好起來了,我尋思著,也該給他找個能照顧起居的人了。”
“哈~~”
張著嘴舒舒服服的打了個哈欠后,凌晨滿不在乎的說道:“照顧起居還不簡單?買兩個丫鬟不就得了。”
“相公!”
見青檸真的有些惱了,凌晨這才咳咳兩聲,正經的和她討論起這個問題。
“那怎么搞?我去找個媒婆給咱哥問問?”
“不……旁的我信不過,萬一性子不好,怕是家里要雞飛狗跳。”
嗯?
凌晨疑惑的望向青檸:“那娘子的意思是……”
“我想去問問小云,看看她愿不愿意,要是她愿意的話,就這么著。”
啊??
這下輪到凌晨震驚了,或許是刻板印象吧,反正在他看來,小云那樣溫婉的江南茉莉,應該配個搖著折扇的才子,最不濟也該是個羽扇綸巾的儒將,大舅哥……
不是說大舅哥不好,只是,有點不太搭啊!小云那小身板,遭得住嗎??
“那……那娘子就去問吧,只是注意措辭,別讓她覺得你是在以勢壓人。跟她說清楚,要是內心不愿意,可千萬別將就。”
青檸點著頭說道:“嗯,這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怕相公反對,一旦成了,她就是你我的嫂子了。”
“昂~這個呀~”
凌晨擺著手說道:“我沒有那些身份上的講究,只要小云樂意就行。哎不對,咱哥同意了么??”
青檸搖著頭說道:“還沒呢,我打算先問過小云,再去跟哥哥說。”
“嗯,咱哥的意見也很重要,你有這個心當然好,但可別傻乎乎的強扭。”
“嗯,放心吧。”
——
馮延對于凌晨不愛做官的奇葩腦回路已經徹底免疫了,愛干嘛干嘛去,只要別給自己整活就謝天謝地了。
所以對于凌晨提出的在開封城四門騰出幾塊地,用來停放各地新貴和入京士紳的行李,再分散到城中各處的建議,直接閉著眼睛就答應了。
因為城里的路雖然寬,卻容納不下全國各地的車馬擠在一起走。由官府出面按進城順序替他們搬運是最好的選擇,一來不影響城內交通,二來本地人熟悉城里,運送起來也更快,效率更高。
當然了,干活的人員得由凌晨招攬,既能給一些人活路、降低犯罪率,也能順帶吃點官府回扣。
有很多不知情的商人和牙行找上馮延,給他送錢送禮,想讓他通融通融,由他們來負責這項事務。不好讓他們知道這事已經包給凌晨的馮延只好板起臉來,揮袖怒斥道:
“開封府尹不跟任何商人做交易!”
——
“老二,你成親時我在河北忙,都沒來得及喝上喜酒,需要錢跟我說就行了,干嘛還要我給你介紹活計?”
南城大街上,凌晨和解二走在石板路畔,擺手拒絕了街邊酒樓店小二遞過來的宣傳自家菜品的麻紙。
“公子,這次成親姑娘已經給了一百兩,我哪能再找你們要啊……”
凌晨不滿的斜眼瞥向解二:“生分了嗷~又沒急著讓你還,你怕個毛?”
解二靦腆的搓著手笑道:“話雖如此,我還是想趁著閑暇時掙點銀子,好早點還上,也有閑錢給孩子買點肉食,給婆娘扯兩尺布料……”
嘖嘖嘖~
生活的重擔終究還是壓垮了解二的脊梁,臨潁地界橫行鄉里的潑皮,下蔡衙門傲視群雄的猛人,竟然也被迫出來打零工,真是令人唏噓。
“對了,小白呢?我回來這么久了,怎么沒看到他?”
提起白千,解二的面色更古怪了,糾結了一會后,支支吾吾的說道:“他回臨潁了。”
凌晨疑惑的看向解二:“嗯?回臨潁就回唄,你干嘛這副表情?他回去干嘛去了?”
“這……公子,你還是等他回來,親自問他吧。”
啊?
凌晨聽的滿頭問號,不過現在的解二應該不會騙自己,有事肯定也不敢瞞著自己,他不說,估計確實是不好開口。
那就算了,等白千回來了再問吧。
“公子,你說的這個替大戶人家搬運行李的活,真的是一天一兩銀子嗎?沒有活了還能休息?”
“廢話,我騙你干嘛?”
解二嘿嘿笑道:“我就是有點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好事。”
聽到這話,凌晨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還是太年輕了啊~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南城門專門騰出來的空場上。解二望著門口兩個威武霸氣的高大石獅,感慨不已的嘆道:
“咱們潁川人也算闊起來了,一個臨時用來停行李的地方,竟然也擺上了看門獅子。”
“想多了~”
凌晨拍了拍解二的肩膀,笑著對他說道:“那是人家停在這里的行李,也是接下來你要搬的貨物。”
“啊???”
進了院門后,到處都是拿著木牌草箋穿梭在人堆里的半大小子和赤膊漢子,許多賬房先生、落魄書生模樣的人正在左手撥著算盤,右手提筆揮字。
整個現場熱火朝天,忙的不可開交,所有人都是滿頭大汗,行色匆匆。
院子只留著三邊房子,除了臨街這邊之外,其他三面墻都被拆了,放眼望去全是堆積如山的貨物。其中不乏假山雨石、名貴木料、比人還高的彩釉花瓶、青瓷水缸、青銅香鼎、成堆的窯磚、雕花大櫥柜等等等……
凌晨摟住目瞪口呆的解二,指著面前的座座小山說道:
“這里有窮困潦倒的賭徒、為愛癡狂的情種、臥冰求鯉的孝子、老實巴交的莊戶,可就是沒有懦夫軟蛋~”
說罷,凌晨走到一旁同管事的知會了一聲,從他手里接過一個牌子塞到了解二懷里,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我已經走關系讓他們給你加到一天二兩了,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