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清殤未譜,半紙離愁難書。
長亭外,青檸立在階下駐足。
冷風吹起她身上的淡青披風,結繩和尾角一同舞動,伸出手指撩順貼在嘴角的發絲后,她忍不住眺目遠望,平坦的田畝整齊的散布在地面,兩側立著整齊樹木的官道上,一騎飛馳而之。
青櫻立刻裹緊覆蓋在頭上的雪絨斗篷,從亭子里走了出去。
“吁~”
白千勒住馬蹄,掀來一陣勁風,吹的青櫻裙袂揚動。他從馬上跳了下來,將韁繩遞到青櫻手上,快步走到青檸和小云面前抱拳說道:
“師母,師父馬上就到了。”
“嗯。”
沒多久,官道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黑點。
緊接著是一群。
馬蹄隆隆作響,震的大地微微顫抖。黃塵飛揚,驚飛無數枝頭鳥雀。
凌晨一馬當先,數十騎緊隨左右,后面還跟著四五輛馬車,人馬皆口吐白氣,初冬時節,一片肅殺。
奔到近前跳下馬后,凌晨走過來就給了青檸一個大大的擁抱,青檸雖然心中歡喜,可還是十分羞澀的推開了他,難為情的別過臉去。
周圍一群人盯著呢!
“我回來了。”
“嗯……”
冬日的臨潁縣熱鬧非凡,馮延特批解除縣城和各鎮宵禁三日。因為本縣的縣尉凌晨,因功被朝廷冊封為臨潁縣男。
爵位,是比官位更誘人、更有性價比的封賞。官位可能會有升遷貶降,但爵位一般很少會有變動,除非你干了謀逆、叛國等天怒人怨的大事,或者不幸領到了洪武特別版。
還有一點,爵位是可以傳給后人的,是真正與國同休的鐵飯碗。只要大周還在,你和你的子子孫孫就永遠都有飯吃。
而這一切,只是因為跋山涉水救回來一個人。
大周南部戰線的最高指揮官、當今圣上最信任的宗室親王、一母同胞的御弟、梁王周元昭染病月余,最終在一位神秘郎中的妙手回春下痊愈如初。軍心振奮,一舉扭轉了頹勢。
說實在的,就造成的影響和后果而言,給個男爵都有點少了。
但趙大人記性好啊!當初說好的重謝,那是真的重!沒有其他花里胡哨的東西,就給硬通貨。三百兩金子、兩萬兩銀子由一群特殊的士兵護送,直到親自搬進凌晨家后,他們才告退離開。
奇怪的是,他們臨走時還莫名其妙的跑到鎮上買了一窩雞苗丟給凌晨,讓人不解其意。
不過不重要。
夜里,燭光搖曳。
青檸躺在撒滿金銀元寶的床上,望著同樣躺在身邊的凌晨,眼睛里全是崇拜。
“相公,你這趟去了這么久,到底是做什么去了?為什么朝廷會給你封爵?還給了這么多賞賜啊?”
凌晨想起趙遠的那張臉,將手從青檸的脖子里穿了過去,另一只手摟著她的腰身,把她抱進了自己懷里。兩個人額頭貼著額頭,鼻尖頂著鼻尖。
“我也不知道,就只是聽他們的話救了個人。不過這次我又見到節度使大人了,大人不但沒忘了我,還向我問起你呢~”
“啊?”
一想到比知縣還要大很多的節度使親自過問自己,青檸就不由的從心底生出一股緊張:“那你是怎么說我的?”
“我說你聰明、賢惠、懂事、溫柔、體貼……”
青檸聽的心中欣喜,縮著脖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萬一哪天大人要見我,發現不是你說的那樣,會不會怪你騙他?”
“不會的,老……節度使大人對我還是挺不錯的。”
沉默了一段后,青檸抬起眸子看著凌晨的眼睛,嘴角動了動,輕聲說道:“相公,我想你……”
凌晨憐愛的撫摸著妻子的臉蛋,感受到她呼出的氣息,不禁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情不自禁的貼了上去,品嘗起了軟糯香甜、清涼溫潤的朱唇。
“唔……”
——
三年學說話,一生學閉嘴。雖然凌晨已經猜出了趙大人的身份,他們也都猜到了凌晨會猜到。但只要他把嘴縫嚴實了,就是沒有鮮花和掌聲的大功一件。
可要是逢人就吹牛逼、或者喝多了把不住門,說老子有多厲害,過五關斬六將把那誰誰誰從唐國人手里撈了回來。那你早上出門邁左腳都是對大周百姓的殘酷剝削,多呼吸幾次新鮮空氣都是對朝廷百官的藐視不敬。
在如今的臨潁縣,凌晨是真正的地頭蛇。
而這條蛇在有了充足的錢和不可撼動的地位后,不專心造福鄉里、修橋補路。竟一度掀起了幾場讓儒家夫子們胡子直翹的奇葩活動。
凌晨在望云鎮旁邊買了將近十幾畝的田地,叫來匠人把地用杵石夯實后,扔上石塊填平壓整,分隔成好幾個場地。
第一個場地里,許多慕名而來的游客、百姓們在交完兩百文銅錢的入場費后,排著隊在一群健壯小伙子的引領下進入場中。一個戲臺模樣的草臺搭建在正中央,四周全是按照近低遠高修建的看臺。
第一屆開箱子大賽,由主辦方凌晨親自從幾個箱子里各抽一個紙團子,第一個箱子決定東南西北,第二個箱子決定行數,第三個箱子決定具體座位號。
如果你走了狗屎運被凌縣尉抽到了,就可以在上百名觀眾羨慕的眼神中光榮上臺,在十幾個盒子里開盲盒。運氣差的人開到的可能是破草鞋一雙、拐杖一根、凌縣尉親筆簽名一張。
運氣好的人就不得了了,有的人開到了一兩銀子,有的人開到了一只豬崽,有的人開到了一頭牛犢。
甚至還有人開出了精裝版的《扶桑三幻神合集》厚訂春宮圖!!
如果覺得意猶未盡,或者想內定上臺,就要多交錢了,價高者得。但依舊會保留被主持人隨機抽中的可能性,不交錢也有機會上臺。
有人瘋狂氪金,卻只抽到了來自望云鎮村花家產出的手工繡鴛鞋墊。有人豹子頭零充,卻抽到了所有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奴隸丫鬟席二薇》。
由于充滿了不確定性、刺激性以及觀賞性,再加上還有可能獲得遠超入場費的收益。無數賭徒、書生、富家公子和百姓趨之若鶩,有人甚至從其他州府專程趕來想要見識一番。
第二個場地里,由名震潁川的解二爺親自坐鎮,場地和第一個沒有什么區別,但正中央卻不是草臺子,而是一排由桿子分成的賽道。
在交入場費的同時,你可以選擇“僅觀光”,也可以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中任意一個下注。
然后,你就可以進場看看今天的參賽選手是個什么玩意了。
有可能是十頭牛、也可能是十條狗,可能是兔子、也可能是獐子,當然也不排除是一群帶殼王八。
如果你押了甲贏,而剛好龜殼上被漿糊沾了甲字的王八第一個爬到了終點線,你將和所有押了甲的幸運兒平分全部注資。
由于可以多股下注,再加上號碼注數不公開展示,輸贏也就增添了無盡懸念,甚至出現過一次震驚整個臨潁縣的新聞事件——
一個面相憨厚的農家漢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押了沒人押的“壬”注,結果開場后,那只脖子上綁著壬字的肥鴨一騎絕塵,將其他所有鴨子都遠遠的甩在了腦后。
而那個漢子也獨自一人包攬了本場比賽的全部注資,整整三十七兩銀子!
氣的一個押了十幾注“丁”的富家公子當場破口大罵!寧可花上五兩銀子的天價也要買下冠軍,提回家煲湯以泄心頭之恨!
當然了,贏家的人身安全完全不用擔心,也許會有人不在乎臨潁的捕快皂吏,但絕對沒有人敢挑戰召陵的陳家鏢局。
還有啊,望云游樂城不僅對男同胞們十分熱情,對女性姐妹們也不會冷落。
但是,只許女子進出的那塊場地,入場費要稍微高幾十文。進去以后也只是看戲臺上的人唱戲跳舞,因此百姓們都以為沒什么意思,那塊場地應該會很冷清。
可開辦了幾場之后,所有人都傻眼了。
女子專場的入場口是人數最多、喊聲最大、場面最火爆、捕快出現次數最多的地方,沒有之一!那里的打架斗毆事件,比其他所有專場加起來還要多!!
《世子殿下倒追上我》、《嫁入侯門后,親戚跪地求寬恕》、《大慶女將軍》、《西梁女國》、《農家俏掌柜》、《天下第一女廚與非她不娶的少將軍》……
“啊——是蔣云樓!這次又是他演主角么?”
“天吶!居然還有陳煥和蕭牧!!我竟然能看到他們三個同臺爭一女!妝演湯敏兒的那名女子也太幸福了吧!!!”
“那是……是瑯琊男團?!!啊我死了——”
望云鎮的醫館郎中和捕快衙役、皂吏護莊們都無奈到想在女子專場外面住下了!隔一會就有暈過去的,為了爭論哪個男伶人更帥吵嘴拌架、撕扯頭發的,突然沖上臺強吻伶人的等等等等,根本顧不過來。
以至于到最后,凌晨為了安全考慮想要關閉女子專場,卻被群情激憤的女子們堵在回家的路上質問。嚇得他連連保證那都是謠傳,絕對不會剝奪姐妹們看戲消遣的權利,這才免于身敗名裂。
對于這種有辱斯文的活動,大儒們連夜發表聲明抵制,號召大家要歸入正途,讀書耕織,切莫沉迷享樂。
結果凌晨還沒有做出什么動作呢,他們家的大門院墻就被不知名的百姓丟滿了臭雞蛋、爛菜葉子和糞水,還害的解二被馮延傳過去問話。
沒辦法,這就是口碑。
巨大的人流量也讓望云鎮的地主、百姓們享受到了福利,有錢的立刻開客棧、酒館。沒錢的挑根扁擔就去專場附近買炊餅和饅頭去了。
除了個別扶不上墻的爛泥外,所有人都賺的盆滿缽滿,混的風生水起!
馮延也是深受儒家禮法熏陶的士人階級,對于凌晨的游樂城項目看法很負面,覺得容易引來壞名聲和百姓家庭矛盾。
可當他看到縣衙帳目上多出來的賦稅和后衙書房里擺著的整箱銀錢后,又猶豫了。
實在……太多了啊!
臨潁縣是一個好地方,這里地勢平坦、物產豐富、人口眾多、百姓富足、經濟繁榮、文化底蘊深厚。
尤其是在借助通曲橋的建設打造出繁華的里陽鎮后,經濟實力更是躋身為潁川府的前三。如今又添了全新的望云鎮游樂城,更是開源了一大波賦稅和基建收入,經濟實力一度逼近潁川府城。
于是,在新春將近之際,吏部的文書下來了。
潁川知府被調往京城,臨潁知縣馮延接任潁川知府之職,朝廷將派新的知縣來臨潁縣繼任。
按理說,現在國家動亂,不該有如此大規模的調動,應該以穩為主。畢竟應開疆還在河北蹦跶著呢,夏國和唐國也在和大周交戰,這個時候內部不宜出現變動。
但天官文書已下,想來必有深意,也就不糾結那些了。
在縣衙里舉辦的送別宴上,馮延滿面春風,親自舉杯向著縣衙里的每一位下屬挨個敬酒,屬實是把人情世故拿捏的死死的。
畢竟山水有相逢嘛~
可張承不高興,甚至可以說是很不高興。知縣大人升遷,他當然祝賀。但按照常理,應該由他來接任知縣之位,而不是空降一個知縣來惡心人。
這種事換了誰都會膈應,老子兢兢業業這么些年,饅頭沾墨沒日沒夜的在蠟燭底下熬夜揮筆。頭發熬沒了、身子熬虛了,連帶著夫妻關系都不和諧了,累死累活當牛做馬,結果你整這么一出?
馮延看出了他的不開心,于是放下身階勸慰道:“賢弟,不要因為此事郁結。新的父母官來了,你也要好生佐助,切莫因怨生怠、因私廢公。”
張承只好拱手說道:“屬下不敢。”
“不必介懷,老夫此去府衙,人生事疏,也需要尋些自己人來幫忙。凌小子是廢了,老夫指望不上。但你還須早做準備,萬一時機合適,可是要為全府百姓奔走辛勞的。”
正在和劉文越說笑的凌晨微微一愣:
“?”
張承聽到馮延這樣說,也只能暫壓下心中的不滿和委屈,舉起酒杯向馮延敬道:“屬下知道了,無論到了哪里,屬下都愿意為大人牽馬執韁。”
馮延握著酒杯滿意的點了點頭,二人碰杯后一飲而盡。
坐在旁邊的凌晨也抖著大腿對張承說道:
“是啊老張,你這些年做的事,咱們縣衙的兄弟都看在眼里。到時候上面有大人照拂,下面有兄弟們幫襯,還愁升不了官?”
張承聽了凌晨的話,也不禁點了點頭,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只希望新知縣能跟大人一樣開明清正,如此你我在他手下,也能盡心做事,不受掣肘……”
“哼~”
凌晨聽后冷笑一聲,望著張承說道:
“他要是懂事,大家便相安無事、各司其職。要是不顧顏面,那就讓他好好知曉知曉,什么叫強龍不壓地頭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