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光亮逐漸飛來,像一只撲火的飛蛾,執(zhí)著地撞向車窗。列車駛出隧道后,窗外的山巒在眼前又清晰起來,連綿起伏的輪廓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邊。離開蘭州不足兩個小時,地貌已經(jīng)悄然變化——山上不再是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稀疏的綠意點綴其間,讓人終于能夠分辨出這個季節(jié)本該有的色彩。
我收回目光,轉(zhuǎn)向?qū)γ孀弧D莻€驚魂未定的小姑娘此刻安靜了許多,只是耳垂仍然通紅,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她的手指緊緊攥著裙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見我看過來,田寶怡又迅速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謝謝哥。"她的聲音比蚊子的振翅聲大不了多少,卻在這嘈雜的車廂里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
我淡淡點頭,從背包側(cè)袋掏出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擰開瓶蓋遞過去。田寶怡條件反射般地想要推辭,卻在看到我眼神的瞬間怯生生地接了過去。她小心翼翼地抿了幾口,喉間傳來輕微的吞咽聲。看來剛才那場突如其來的騷擾確實讓這個初出茅廬的姑娘心有余悸。
車廂里彌漫著方便面和人體混合的氣味,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也吹不散這種獨特的"火車味"。田寶怡似乎想打破沉默,她抬起頭,嘴唇微微顫抖著:"哥,你是去旅游嗎?"
"回家。"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她的緊張像一層透明的薄膜,稍有不慎就會被戳破。
"哦哦,我還是第一次一個人出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個字幾乎消失在空氣里。我注意到她說話時總是不自覺地咬著下唇,留下一排淺淺的牙印。
這確實不像一個經(jīng)常出門的女孩會有的表現(xiàn)。一般這個年紀(jì)的女孩不會選擇在火車上穿短裙——除了容易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外,行動也不方便。她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雙肩包和一個超市購物袋,里面裝著幾包零食和一瓶喝了一半的飲料。
"你是蘭州人嗎?"我問她。
田寶怡搖搖頭,幾縷發(fā)絲從馬尾辮中逃逸出來,垂在臉頰旁。"不是,我是云南的。高考完后報了蘭州的大學(xué),自己提前去看看。"
"西北師范大學(xué)?"
她眼睛一亮,驚訝地看著我:"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笑笑岔開話題"蘭州挺好的,"我說,"不過你剛開始可能會不習(xí)慣這邊的干燥。記得多喝水,備點潤唇膏。"
"嗯嗯,我同學(xué)也這么說。"她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礦泉水瓶上的標(biāo)簽,"其實我想去學(xué)校看看的,可是錄取通知書還沒到,保安不讓進。"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我記憶深處的某扇門。祿豐——昆明的一個縣級市,2022年我曾到過那里。那時的正月,天氣已經(jīng)比六月的蘭州還要炎熱。我走出祿豐南站,羽絨服里的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站外廣場上的小飯店里,老板娘告訴我沒有面條,只有米線和米粉。最終我只能妥協(xié),點了一份回鍋肉蓋飯,卻怎么也吃不出家鄉(xiāng)的味道。吃完將包寄存在這間小店后我在廣場四周漫無目的的溜達著,三三兩兩的出租車司機用著特有的方言招攬著旅客,下午四點多我盯著烈日再次踏進祿豐南站,當(dāng)在站臺的盡頭找到加1節(jié)車廂后我背上行囊再次離去,依舊是這趟Z372次列車。
"哥?"田寶怡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你也是師大的嗎?"
"師大對面。"我微笑著回答,"以后你上了學(xué)可以去看看。"
"不是你們學(xué)校的能進去嗎?"她眨著眼睛問道,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輕輕扇動。
"放心,我們學(xué)校的保安還是很寬容的。"我開了個玩笑,她咯咯笑起來,聲音清脆得像風(fēng)鈴。
陽光透過車窗斜射進來,我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云南女孩。她的皮膚比其他云南人更加白皙細膩,像是上好的瓷器,但一雙手卻顯得粗糙,指關(guān)節(jié)處有幾處明顯的老繭——那是長期干農(nóng)活留下的痕跡。我沒去細問,只是問她蘭州之行玩得如何。
田寶怡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神飄向窗外飛馳而過的風(fēng)景。"沒怎么玩,"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以后機會還多著呢。"
我沒有追問。每個人都有不愿提及的故事,就像我背包里那張被折了又折的照片——沈小玉站在師大校門口,陽光灑在她的長發(fā)上,笑容比身后的郁金香還要燦爛。
但田寶怡似乎怕我誤會,急忙解釋:"其實我是想看看學(xué)校附近有沒有長期能干的兼職,但是沒找到,不然就不用回去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個字幾乎聽不見。
就在那一刻,我注意到她眼中的光芒正在暗淡下去,那種神情我太熟悉了——和沈小玉得知她父親糖尿病惡化時的眼神一模一樣。即使過了這么久,那個畫面依然清晰地刻在我的記憶里。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多說幾句。"等開學(xué)后,你可以先在學(xué)校里的商店找個兼職。軍訓(xùn)結(jié)束后,可以試試家教。"我的聲音比平時柔和許多,"師大的學(xué)生在蘭州很受歡迎。"
田寶怡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像是夜空中突然被點亮的星星。"真的嗎?"她向前傾了傾身子,"哥,那你知道那些家教群從哪加嗎?"
"我這就有。"我掏出手機,"你現(xiàn)在要嗎?"
"可以嗎?"她驚喜地問,"那我能不能加你微信?"
我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她的頭像是幾只動畫小貓,朋友圈里大多是校園生活和家鄉(xiāng)風(fēng)景。我把她拉進大學(xué)時加的家教群,她興奮得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連聲道謝。
"對了哥,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低頭在手機上輸入備注。
"任遠。"我說。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的時候希望我以后能夠走的很遠,確實我也走過了很遠的路,卻依舊在擁擠的人潮里流浪,始終未曾找到自己的歸宿和方向。
"任遠哥,"她認真地念了一遍,然后抬起頭笑了,"謝謝你。"
列車在軌道上輕微搖晃,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咔嗒聲。田寶怡漸漸放松下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她的故事:母親早逝,父親在新疆打工,她和爺爺奶奶在云南的小村莊里長大。她說這些時語氣平靜,但手指始終絞在一起,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我想自己賺生活費,"她輕聲說,"不想給爸爸添麻煩。"
生活就是這樣,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我看著窗外飛逝的風(fēng)景,想起沈小玉也曾說過類似的話。那時我們還在師大對面的校園里,她靠在我肩上,說畢業(yè)后要一起開家小店,過簡單的生活。
哈達鋪站到了,又一批旅客涌上車廂。之前那個找不到座位的老爺子踉踉蹌蹌地走過來,拘謹?shù)卣驹谖覀兣赃叀K麧M頭白發(fā),臉上的皺紋像是被歲月刻下的溝壑,手里提著幾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姑娘,我能坐一會兒嗎?"老爺子小心翼翼地問田寶怡,"有人來了我就走。"
田寶怡連忙往窗邊挪了挪:"您坐您坐,沒關(guān)系。"
老爺子感激地坐下,塑料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他解釋說不會用手機買票,在車站買了站票,卻不知道站票和坐票一個價錢。他的方言很重,但語氣溫和,讓我想起老家的祖父。
不知為何,這個奇怪的三人組合竟出奇地和諧。老爺子從塑料袋里掏出花生和蘋果,硬塞給我們。"自家種的,"他驕傲地說,"可甜了。"
田寶怡禮貌地接過,小心地咬了一口蘋果。"真甜!"她驚喜地說,眼睛彎成了月牙。
夕陽西沉,車廂里的光線逐漸變暗。廣播里響起"前方到站隴南站"的提示音。我起身取下行李架上的背包——藍白色的配色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那是大學(xué)開學(xué)前沈小玉陪我買的。這些年它跟著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如今舊物仍在,人事已非。
"再見,路上小心。"我對田寶怡說。
"任遠哥再見!"她揮揮手,"謝謝你!"
老爺子又抓了一把花生塞進我手里:"娃,拿著,路上吃。"
走出車廂,隴南站的站牌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溫暖。我站在站臺上,看著列車緩緩啟動,田寶怡的臉在車窗后漸漸模糊。手中的花生還帶著老人的體溫,散發(fā)著淡淡的泥土香氣。
久違的,我感到心頭涌上一絲暖意。在這熟悉的列車上,陌生人的善意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心中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或許,這就是旅途的意義——在茫茫人海中,我們偶然相遇,彼此溫暖,然后繼續(xù)各自的旅程。